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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字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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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匝匝的芒草丛旁,卢宽恭候已久,只见不远处飞扬起昏黄的尘土,他朝迎面驶来的骡车深深施了一躬。
车辕上坐着个粗葛短褐的跎汉,抬手勒绳轻吁了声,便叫那青骡立地停足。
卢宽赶忙近前,递去两只鼓囊的靛蓝算袋,压低嗓音问候:“子龙将军。”
此人缓缓抬高笠檐,花白稀疏的假须之上露出对锐利英气的明眸,他撇嘴一笑:“卢兄弟怎的冒险过来了,可是你家主人还有什么要务没交代?”
“主人今日无法亲临,故而谴了小奴过来拜别。”卢宽说,“汝南路途遥远,这点盘缠赠予将军傍身,往后总归有用得上的时候。待安稳出了邺县,您按计划换马直奔荡阴就是,那边自有接应。”
“多谢,这段时日多亏了你主臂助。”雪中送炭的东西,赵云自然不会推辞,将那算袋直接塞进怀中,边说,“想来他老人家在河北颇为得势,与袁氏交情匪浅……嗐,经此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不知兄弟能否偷偷给我透露个名姓称呼?”
卢宽却仍是摇头,复述起早已准备好的话术:“若有缘分,自当再会,若是无缘,将军即便知晓了,也无益。还望您见谅。”
闻此,赵云倒不意外,攥紧缰绳:“好,某还有最后一问。”他顿了顿,“兄弟可识得阿蘅?就是那日在芦苇荡,为我送信的女子。”
卢宽微愣,继而反应过来,于是笑着点了下头:“将军莫非有话,要奴带给……阿蘅姑娘?”
赵云没回答,只试探道:“她瞧着并不像寻常奴婢。”
“像或不像的,皆乃天赐,无需小奴揣摩,将军更不必劳神。”卢宽含糊陪笑,并后退了半步,“时辰也不早了,不敢耽搁将军行路,请。”
赵云喉间确实有话,可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囫囵咽了下去。
也罢,那人对自己而言,本就是转瞬即逝的一轮虹霓,摸不着,更带不走。
他有些不舍地顾首望去一眼,心窍抒怀,释然笑叹:“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我们共存扶汉之志,迟早能争来一个千里同风的好日子重逢。告辞!”
卢宽的嘴角同样浮出几分笑影,流露出钦佩艳羡的神情,目送着骡车远去,直至那背影小得缩成了一枚黑色铁钉,生硬钉进了他壮志难酬的心底。
想自己虽出身卑贱,亦保有一颗赤胆忠心。
待日光西斜,渐渐染红了护城河,他才踩着岸边的柳荫折返。
行至城南街市口,忽见前头拐角处,正乌泱泱聚着一大帮人,吵得跟热油锅似的。
他素来喜好看热闹,不由改道,定睛瞧了好一阵,发觉持戟的巡卒慢慢变多了,并开始驱逐围观的人群。
“散了!都散开!”
卢宽只得缩肩退至街边的酒肆旁,好奇寻问那檐下支摊贩卖黍饼的婆子:“诶,阿媪,敢问出了何事?”
“造孽哟,”婆子抹头激动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才刚纵马过市,就在那处,好像撞倒了一个老汉!”
顺着她枯柴般的手指伸去的方向,方见某块青石板上横了几道殷红的血痕。
“眼瞎耳聋,”在旁茶汤的麻脸丈夫挥着蒲扇,插嘴道,“何止是撞,许郎君喝醉了酒,那马一踏一翻,拖着老汉少说跑了有七八丈远!怕是早咽气了!”
另一挑扁担的壮丁也凑过来:“哪个许家啊?”
“听说就是许谋主家的大郎。”
卢宽忿忿:“这还能讨回公道吗?”
麻脸丈夫不由打量了他一眼,居然笑了:“公什么,从未听说过。许大郎眼下虽被巡卒带走了,谁敢动他分毫?”
那壮丁亦附和:“对,自古都是官吏护着官吏,我们的死活算个逑!”
虽常言宦海同舟,可海上浮沉的舟楫,不止某一艘,或许你追我赶,明争暗斗。
如今邺侯领兵在外,留审配镇守城中。
这位是刚烈耿直的性子,灶膛里容不得湿柴,一直以来就很鄙夷许攸贪财受贿,偏生其子也是个歹笋,往自己刃口撞——他已经下令将许岩亭逮捕,关押进狱中,只待决曹掾最后定罪。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许岩亭在狱中受多大苦都是他活该。季蘅则更担心他那不识大体的亲爹。
此消息若从邺城传至前线,必然要触发许攸的叛逃,紧接着便是向曹操献计火烧乌巢,袁氏自此军心尽丧,兵败如山倒,输掉了官渡……
可隐瞒已是瞒不过的了,许攸之妻早在儿子被抓、乞助无门的时候,心急如焚地谴人给丈夫传递了消息。
袁氏上万辆辎重粮草都囤放在乌巢,一时也难全部徙走,如今就只能劝邺侯添兵把守,严加防备了。
这天夜里,袁尚与三四个狐朋狗友跑到襄玉坊喝酒,许岩亭的事儿,他略有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
一曲《陌上桑》还没奏完,谢容允便领着邱太璁不请自来了。
但见此刻袁尚的影子正落在屏风上,随着乐曲,一摇一摆,好似悬丝傀儡。
“哟,这不是邱道长么!”他瞧见来者,速即起身相迎,满脸堆着笑,“道长您怎么有闲,亲自过来了。”
邱太璁去年曾替袁尚算过一卦,至于内容保密,仅他二人知晓,不过,从袁尚今日的反应来看,应当是非常之灵验。
……
半个时辰后,谢容允掀帘走了出来,躲开外头那几个侍立的袁氏仆役,他是长长舒了口气,低语喃喃:“我真是命苦,不知是哪辈子欠了她的,怎么就唯命是从了……”
“东家?”
谢容允稍抬颌,瞧了眼紧随其后的田匏,快步走至一处僻静角落,小声吩咐道:“明日找细宝姑娘,递话说,早前答应甄夫人的最后一件事,我尽量办了,三公子已打算写信劝邺侯,要将镇守乌巢的大将从淳于琼换成张郃,并以沮授辅之。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尽人事,听天命。”
“诺。”
翌日,晨雾才刚散尽,方砖墁成的内院便开始蒸腾出溽热的暑气。
季蘅歪倚在窗边的竹簟上,听完细宝的转述,正若有所思,她纤长的手指落向那光滑柔软的锦缎,轻抚了抚,莹润的水碧色总能衬得人更显白皙,好半晌,才开口:“谢先生有心了。”
那些东西虽只是个幌子,可实在精美,细宝捧来时,走在日光下,仿佛盛了一方泛着银晕的波光。她笑应:“是呢,这料子奴婢瞧着就很柔薄金贵,正巧为娘子您裁制几件夏裳。”
季蘅始终恹恹的,像被火舌烫卷的叶片:“是好看,令磐妹妹穿这个颜色倒很合适。左右今日无事,后晌就去瞧瞧她。”
申时初刻,蝉鸣不止,温令磬正伏在书案前静心临帖。
忽听得几阵响动,卉姑匆匆进屋通传:“娘子,甄夫人来了。”
“谁?”令磬悬腕运笔的手猛地一滞,将最后的字颤巍巍拖出个歪斜的墨尾巴,她忙搁下紫毫起身,眼角眉梢染起浓笑,“这样晒的日头,甄夫人怎的……”
话音刚落,丫鬟已打起竹帘,将季蘅迎进屋。
“温妹妹,叨扰了,今日冒昧前来,没有提前知会,还望妹妹见谅。”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倒叫妾身惶恐,”令磐笑着施礼,“您肯赏光,妾欢喜还不及,快请上座——卉姑奉茶。”
“妹妹在习字?”季蘅瞧见她指间残留的墨迹,笑了笑,落座在书案旁,“我近日得了些许好尺头,颜色花样都时新,有几匹想着妹妹或许适合,特送来与你,千万笑纳。”
细宝会意,忙将托盘跪呈至令磐面前。
果然很漂亮,令磐稍抬臂,只怕手脏,没好直接触碰,但眼波掩盖不住,流闪出欣悦的神色:“这太贵重了,妾如何受得起。”
几匹布而言,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当是收礼前再正常不过的客套话。
何况季蘅是借花献佛,别有所图,她嘴角微弯,打趣:“君舅征讨在外,显奕又远赴幽州,如今由三弟坐镇邺城,我自然要讨好了你们嘛。”
“夫人莫要折煞妾身,”令磐却苦笑,“妾身在表兄面前实在说不上话。”
何止说不上话,嫁进袁府至今,连称呼都懒得改。
好在这时,卉姑奉上了新茶和糕点。
“好香啊。”
令磐似乎才回过神,忙说:“夫人且慢用,妾身暂去盥手。”
季蘅颔首,便独自安坐,垂眸呷了两口茶。
此刻轩窗大敞着,一股穿堂风忽而掠过,掀翻了几张缣帛,她不由抬眼瞧去,也不知撞见了什么,心头竟猛地一跳。
没多时,令磐很快回来了:“失礼,让夫人久候。”
季蘅如实道:“方才有风吹乱了书案,我斗胆替妹妹稍作整理。”
“随意临帖的废纸罢了,劳夫人费心。”令磐笑言,“不过,书法之事,妾身早就想请您指教一二。”
季蘅又说:“倒是奇怪了,我无意瞧见那堆缣帛里,有一张字迹甚眼熟,笔锋走势有些像……像我自己亲手书写的。当真是恍惚了,我却没什么印象,今日还是第一回到这武魁院里来。”
闻此,令磐既欢喜又羞赧:“万望夫人恕罪,妾身素来喜欢临摹一些名家字帖。先前曾借阅夫人的书卷,见其上有您的批注,字迹娟秀非常,不禁摹写。虽未得神韵,然今日闻夫人所言,妾虽惶恐,实觉欣悦。”
被人莫名模仿笔迹,任谁也难真心高兴起来,季蘅更不例外,只是,她多了个心眼,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确实像,自己险些都没看出来,暗忖,温令磐竟有这般能耐,不能白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