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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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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哭声不恼人,却如得了主心骨一般,格外使人觉得委屈。狐女在门外一福身便去,黛玉也不计较她要去敲打荣国府哪里的鬼灵。
这一路上想来都是招摇过境,犯事的只见狐女把人领来,不需问就已添一重心虚。黛玉这会不急着惩处,只先把眼前之人的冤屈洗清。
来者是四十上下的年纪,青衣靛裤银发簪,俯身露出的一双手宽厚,一望而知过往生活朴素。这时候,天已然往暖处走。夜鸟多起来,啾啾呜呜,叫得止不住。那妇人已经被雪雁扶起来,只依旧瑟缩在原地,白墙底下石青板,映照不出鬼灵的面目,连泪珠都落不到地上,可黛玉晓得她仍在哭。
荣国府空置的一间房在今夜仍是公堂,漆金的桌案上摊开状纸,寡淡的纸色被描金雕饰挤压,却如递上状书的人一般,在偌大的房间中连一块地砖都不敢完全挤占。
黛玉一面看着,眉头紧锁。
女人自述姓李,夫家早亡故。膝下一个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直至做母亲的亡故。这些年生活不说轻易,但好歹留下些老物件,加之倚卖绣品,倒也可以勉强满足。
说到女儿,更触动伤心处。女人原压抑的泣音收不住,只她却怕多哭耽误时辰,咬住一节指骨,继续与黛玉道:“大人,民妇只此一女,生前身后,唯有她是我的一块心头肉。我家亲戚依靠不住,便是几年前由我做主,将我女儿许给相熟的小子。”
指节上的泪与眼中的血一起落,女人仍记着堂上是两个小女娃娃,下意识拿袖子遮掩。黛玉自取出一块帕子,走到女人跟前,细细与她擦着。
“你的苦楚,与你女儿的丈夫有干系。”
女人接了黛玉的帕子,听得黛玉问,又是感动,又是哀哭。她胸腔里震彻一下,恍惚是多年辛苦见尽头,登时也不畏惧什么,抓住黛玉的手,哀声道:“正是他——他家中也无亲无故,多年来都是与我们娘俩在一处。我从来以为他脾性宽厚,谁知我一死,他竟就不管不顾卖了我家私,还把我女儿打得,打得——”
话到此,女人彻底支不住。这沉重心事在她那里煎熬许久,积攒不到的银钱只叫她日日见着女儿辛苦。这会得了倾诉,判官也不像是不管事的,心底的愤恨担忧一起冒出来,鬼灵的眼泪却把阳间的帕子浸透。
黛玉轻拍女人的肩膀,一面宽慰,一面又追问道:“那你女儿现今在何处?”
“我们家就在京郊。”女人抽噎一下,又急急道:“那白眼狼平日不许我女儿进城,只是每个月十五,他会带我女儿过来卖刺绣。”
“他二人一起来?”黛玉此刻一心三用,记着前情,也记得再过几日便是十五。阴界的对错易判,阴阳两边的却不好只由她决断,因此又问:“那白眼狼又做什么营生?”
“他原本做些走街串巷的小买卖,卖了我家家产,却是乍富!”女人眼珠朝外鼓,她胸腹哆嗦几下,堪堪忍住脏口:“每回进城,他只叫我女儿赶车去卖绣品。自己倒上,上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这样的人,管什么判不判的,先捉过来打一顿。”雪雁听了许久,早已经满肚子气。她说完这一句,又去扯黛玉袖子,自觉自己这回出了相当好的主意。
“正是该教训教训。”黛玉正色点头,还没说下一句,就听得门外传来‘噗——’的一声:“你偷听这样久,怎么还叫漏尾巴出来?”
“这不是忧心大人生气?”狐女笑嘻嘻,贴着门进来,倒不为自己被抓包尴尬:“我还以为,大人要遵循理法嘞。”
“这样的人,即便勾一刻魂灵过来,也不足够出气。咱们既然接下这状纸,就得顾虑些尚在世的人的生计。”黛玉意有所指,狐女的耳朵毛却紧跟着炸起。
“咱们?”
“打开头便是你动恻隐之心,现如今更是听上许久,难道不想借此出气?”黛玉叫雪雁先带李氏下去安置,再去圆球鬼灵那里把贪墨的银钱拿回来。眼见着那二人出门,狐女哼一声,别过脸去。尾巴却晃个不停。
“大人,奴家不白帮衬的哦。”
透绿的眼珠转一圈,狐女正欲‘狐狸大开口’,却又听黛玉道:“而且,我觉得那货郎恐怕有些额外的罪状,只可惜我二人不好时时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狐女个子高挑,这会看不清小判官的心。她索性盘腿在地,一手拖着脸颊,一手去撩拨黛玉的垂发。
黛玉也不躲,掰着指头,把自己心中的疑惑一一数清:“一来,他一个货郎,最知晓买卖压价 ,怎的卖绣品时只叫不常进城的妻子去?”
“他不是去那烟花之地?”
“他往常进城不去,偏是跟妻子一起时候去?”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混账玩意。”狐女哼一声,可自己却也被引出疑虑:“还有呢?”
“方才她说家中有些‘老物件’,可这样的东西,没得门路不好卖出高价——且这许多年,想来也不剩许多,怎么那货郎一卖便‘乍富’呢?”
“走街串巷,积攒些门路也不稀奇。”
“有这样的门路,还催着妻子卖绣品?”黛玉说到此,却是冷笑:“熟悉买卖,却不计较妻子绣品所赚如何。贪图享受,却甘愿每日风雨来去......最紧要便是,他卖了李家东西,怎么不见大货累积。空拿钱财,只出不进,又怎么使他这些年在烟花之地一掷千金?”
狐女的尾巴不晃了,耳朵也一个朝前,一个朝外地僵在当场。直到黛玉戳她肩膀,这狐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偷偷和我说,你是不是背着人修炼几百年的老妖怪——我不告诉那小憨货。”
“不许说雪雁是小憨货,她机灵的时候你没瞧着。”黛玉把自己的头发从狐女手里拿出来,瞪她一眼,冲着刚刚回来的雪雁招手。
“好嘛,好嘛,奴家知错。”狐女嘿嘿笑一声,赶巧叫雪雁听见后半程。还没来得及高兴这臭狐狸犯了姑娘的怒,又听见狐女道:“那往后,我就叫她雪雁,跟着她叫你姑娘了。”
“谁准啦?!”雪雁又一大怒。
狐女可不管雪雁怎么,她还盘腿坐在地上,仰脸望着两个小姑娘,自个嗤嗤笑一阵。
“雪雁,准你以后也叫我的名。”
“你的名?”雪雁的注意力迅速被引去,黛玉在一旁失笑,却也不扫她的兴。
“乳虎啸谷,这个词知道不?”
“知道。”
“乳虎啸谷,我啸川,阮啸川。”啸川闭上眼睛,手臂张开,等着迎接赞叹。可四周一片静寂,她抿抿嘴,睁开眼,只见到黛玉满面正色点一点头。
“这名真气派。”隐约瞧着好大一滴汗从啸川脑袋上滴下来,黛玉又补充道:“川可比谷还大些。”
“就是这个意思。”啸川立刻高兴起来,她一窜将站起来,微微躬身,笑道:“姑娘,谨凭吩咐。”
“我想着,你应当早知道李家所在,这一二日里你就先跟着他,看看他每天一人进城是做什么去。”黛玉说到正事又换一副神色:“等到十五日,你尤其要跟在货郎身边。还有那买绣品的地方,也要探。”
啸川应是,又有些不死心道:“那什么时候打他啊?”
“这几日你就跟着他,一但他要动手,你就......”
黛玉招手,啸川便附耳过来。听完黛玉言语,她眼珠一转,笑道:“好,好好,就这样办。”
得了吩咐,她还朝雪雁挑衅一眼。只这小呆雁面无表情看过来,却好像是狐狸犯傻,好没趣。
啸川哼一声,冲黛玉一抱拳,摇首摆尾便出了公堂。
对了,公堂——
黛玉望一眼白墙石青板,又想起雪雁说到她新寻的一块地方是怎样得意洋洋。眼睛看过去,雪雁正等着黛玉问起,此刻好不容易熬走臭狐狸,忙不迭便牵起黛玉的手,带着她飞到荣国府外。
这会的天漆似墨,不见流云白月,隐约的,连零碎的星子都突兀起来。夜晚不算寒冷,但雪雁飞得慢,直到浓云吐出月亮一角,夜色变淡,二人才到了雪雁口中‘新公堂’的所在。
雪雁一脸得意,黛玉看着牌匾,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大理寺。
“敞亮,大,气派,宽!”雪雁一拍胸脯,昂着脸,嘴巴咧着笑起来:“这里和咱们一样,都断案。”
一瞬间的不自在消却,黛玉仿佛被雪雁感染。她还仰脸看着牌匾,那浑厚字体在夜里也显眼,一勾一划都透着威严。
都是洗冤平案,管什么阴间阳间。黛玉心中一轮转,忽然想起今日事,不由暗道,说不准之后还要两边一起办。
心中一念宽,她便和雪雁一并进去。镇守的灵已然见过令牌,一早便笑盈盈叫她俩进来。这里面确实如雪雁所言——敞亮,大,气派,宽。
黛玉在大理寺中走着,意图借一间空屋做公堂。可雪雁显然有旁的主意,扯着黛玉袖子,使力气把她往后面带。
“姑娘,姑娘,我早都看好了,咱们去那边。”
“你看好的,莫不是人家的公堂?”
“是呀,他们用得,咱们怎么用不得——那边还有大理寺卿的书斋呢。”
黛玉被扯得笑不迭,还没给雪雁解释大理寺卿在的地方不是书斋,人就已经被带到房门外。
“咦?”
难怪今夜天色黯淡,难怪今夜星子浅。并不大的屋子里灯火通明,这夜深人静的当口,却仍有几道影子忙碌。
“啊......他们晚上也在......”雪雁嘀咕一句,余光见到黛玉近前。她追上去,两个小魂灵穿过门板,正看到里面的大人们点验卷宗。
最中央的桌子后是大理寺卿,而另外几位想来是他的心腹——黛玉细细留心,见他们衣着有些凌乱,便知是遇到需得通宵的疑案。这番入内仿佛是冥冥中的指点,离黛玉最近的大人正将卷宗摊开。
“雅韵阁?”
心中留存下这个名字,黛玉想要细看,奈何晨鸟已啼鸣,她们需得赶快使灵魂回到肉身去。雪雁的神色也谨慎起来,张手将黛玉整个抱拢,穿云过月,这一夜又过去,待到黎明时分,又是与往常无二的光景。
待到黎明,紫鹃会拉开垂挂的帘幕,捏住雪雁的鼻子,哄她俩起身——
斜照来的太阳会闪烁在她的眼睛里。
黛玉揉揉自己的眼睛,头顶的床幔绣着缠枝花鸟。她心中还盘算着啸川那边的动向,正由着紫鹃梳妆,却听得紫鹃道:“今日薛家的太太小姐便该到了。”
闻听紫鹃说起,黛玉点一下指尖掐算,笑道:“宝玉早几日跟我念叨过,那会还没觉怎么,现在看,一日日实在是快。”
“宝玉什么时候都——”紫鹃笑一声,止下话头。她瞧着镜子里的姑娘,手顿在鬓发一角:“宝玉方才还叫人来说,等姨太太家到了,就请姑娘和他一并去。”
“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一处,总不至于叫谁空落着。”黛玉瞧着镜子里的两人,手顺着自个肩膀攀过去,轻轻捏一捏紫鹃的手:“你替我去问问二姐姐她们,若是准备什么,我便与她们置办一样的。”
“知道了,姑娘。”紫鹃心中一松,镜子的顶端恰是她真切扬起的唇。只她自个也不遮掩,乐呵呵的,手指飞扬间把头发收束整齐。
此时已有春花开,豪府的园圃更要热闹得早些。墙头几株正灿烈,红里透着紫,坠在云边,却恍惚这地上才是九天之外。
薛家来时更是一番热闹的光景,薛家姑娘望之可亲,姨太太更是待人亲热。黛玉与三春一处,在贾母那边各方认过,姨太太却还邀她们来淘玩。这般好意实在不能够拒绝,而黛玉这些日夜疲累,她本身不是孤高自叹,自然也乐得热闹些。
到了薛姨妈处,只见这处屋舍已另换披盖。诸人啧啧赞叹不止,更嬉笑着不许薛姨妈自谦。
只是笑着闹着,却听到小丫鬟来说大爷回来。
“叫那冤家自个散散。”薛姨妈含笑骂一句,又跟丫鬟嘱咐道:“方才不知去哪里混玩,这会房里都是弟弟妹妹,免得冲撞——你去叫他待会再来。”
宝玉那边说着不妨一见,巧是黛玉正坐在窗边。顺着一条缝隙,她却是见着身子半边。
确实是......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