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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终章 ...

  •   也是在四月的一天,傅宜生感到自己要“愅掵到底”了。他一共两次有过这样的预感,一次是在一九四六年的四月八日,一次是在今天。

      傅宜生躺在北京医院,视野已经越来越朦胧摇晃,不过他几乎可以笃定是他由于心脏病缺氧,因此视野在发抖,他抬头可以看见医院的窗玻璃,不知是北京当真天气不好,还是他已然失却了一部分视力,只觉得窗外昏暗无比,他听到黄河的涛声愈演愈烈,逐渐化成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傅宜生想,他是回到那天飞离重庆的那架飞机上了。他透过飞机的舷窗向窗外望去,供產黨人半小时前起飞的飞机尚在远处,王运笙像鹰一样地飞走了。傅宜生想要看清些,挣扎着凑近窗前,渐渐觉得眼前开始天旋地转,心里知道是飞机在空中盘旋,是天气恶劣的原因。王运笙的飞机也开始盘旋了,慢慢慢慢地向他的飞机接近。云雾里翻腾的飞机是波涛汹涌的黄河里两叶小舟,命运的河流推着、拉着、捧着,送他们走到一起。

      傅宜生问自己任绥远省政府住席时的警卫副官段清文:“这是到了哪里啦?”

      回答的是自傅宜生进水利部,一直跟着他工作的秘书胡逵。胡逵说:“傅部长,您别担心,北方地区下雨了,钱正英部长也来向您汇报过工作了。”

      傅宜生一下子火了,他说:“谁让在这里迫降的?”

      胡逵说:“您虽然退休了,但是钱部长说一定要让您知道黄河治理的情况,您退休前一直挂念黄河水情,该让您知道的。何况钱部长本来近几日也要述职的,先为您讲一遍,也算是预习了,没有给部里领导同志增加额外负担。”

      傅宜生说:“你究竟听谁的?机上油不够了,加上油连夜飞行,人家飞延安的飞机都能飞,难道我们的飞机就不能飞吗?”

      段清文一直跟在傅宜生身边,一向是了解他的,他平素对下级不发脾气,遇事总是先责自己,这次不知为何发如此大火。傅只望向舷窗外,延安的飞机离得越来越近了,傅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一种失血感逐渐涌上他的胸口。

      副机长从飞行舱出来报告:“重庆指令,说是飞往延安、兰州的飞机C-46失踪,与地面失去联络,令我们飞机立刻迫降成都。”傅只觉此消息如当头一闷棍,敲得他晕头转向,他不断在脑海里回想王运笙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延安的飞机与傅的飞机就那样重叠在了一起,在金色的流光里,傅宜生看见王运笙正坐在他身侧,笑容与临别时的笑容逐渐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心如刀绞,越来越痛,几不可遏。傅宜生不由得开始大口呼吸,觉得自己手脚发麻,开始痉挛了。

      胡逵对医护人员下令:“周縂理快要到了,你们看能不能再拖一拖?縂理带来了毛住席的话,我们都知道傅部长为人民做了很多贡献,是为人民的好部长,毛住席对他也是肯定的,就让他听了毛住席的话再走吧。对了,傅部长心绞痛发作起来很难受的,你们是不是给他用些止痛的药?”金色的河水顺着针管的针尖,流进了他的血管,流遍了全身,傅宜生终于感觉自己也是这金色的河流的一部分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在金色的河流里,触到了王运笙的手指。

      胡逵说:“傅部长,周縂理来看您了。”

      王运笙看着他笑,笑容也是金色的。王运笙说:“我在法国半工半读的时候,在南方局的时候,在八办的时候,都和翔宇是老战友啊,一晃多少年没见了。”

      傅宜生说:“我替你再见见他?”

      王运笙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傅宜生说:“你这次一定在这里等我。”

      傅宜生用了很大的力气睁开眼睛,周縂理握住他的手,说:“傅宜生先生,毛住席说你对和平解放北平立了功。”傅宜生想要说什么,但他已经在金色的河流里了,只剩下嘴唇微弱的翕动。

      傅宜生想,原来他已经这样老,老到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老到他的水库里已经蓄满了水,是时候开闸了。黄河的水从黄河中来,积流进水库,供人民使用,现在又该回到黄河中去了。他听到马蹄的声音,火车的声音,行军的声音,最后所有这些铁与血的炮声都熔成隆隆作响的水声,是黄河在怒吼,是黄河在咆哮,是黄河昂起头颅迎向侵略者的枪口,是黄河滋养土地俯首耕种,是万千英灵的告祭,一声比一声阔大,一声比一声恢宏。原来黄河已经流淌进他的血脉,流淌进他的命运,王运笙就沿着黄河,走进了他的命运。他听着渐近的浪声,一浪压过一浪去,翻涌的波涛漫过他的身体,他牵着王运笙的手,就那样融进黄河,奔流入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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