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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二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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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自那次邂逅美妙歌声的巡逻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半。
又是一个晴朗的傍晚,晚霞的热情如同她几百年来的习惯一样,毫不吝惜地为这座繁华都城洒下大片绚烂的色彩,美丽多变却不耀目,把街上所有东西的影子一视同仁地拉得很长很长,给人一种它会一直长到家里去的错觉。
然而,达罗米尔却朝着和“家”相反,甚至和大部分匆匆的归家人相反的方向走着,他的目标是城外卫墙下的军营。
他抬头,眯着眼看了会天上被烤得火烧火燎而龇牙咧嘴似的云朵,心里感叹了一下喀搡城夏天的美丽和酷热。
这将近一年半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不可谓不多。首先,是南方几国都得到消息,北方的草原部族不知什么时候结成了一个联盟,准备越过圣卡纳河,偷袭河的南岸平原上几个富庶的国家。
当圣卡纳河以南的君主们得到消息,那些一直被他们鄙视的和畜生厮混在一起的野蛮人们,已经在河口最狭窄的马兰峡谷集结完毕,马上就要赶在春汛前淌水从最浅的河滩渡过来了。
鉴于情报的紧急级别和重要性,南方几个国家的首脑们决定开一个会来讨论这件事。但也许是长期的和平与优越生活,让这些肥沃平原上的权贵们习惯了自视甚高和傲慢拖沓——北边草原的野蛮人与南边平原的羔羊们其实矛盾已久,冲突从来不少,可毕竟有圣卡纳河以及上岸后三不管的丘陵地带作天堑。何况南方人有的是钱和资源,战争消耗的不正是这些东西麽,人口多得可以当牲口使的南方人们不在乎这样的小打小闹。
可是达罗米尔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北方的草原算不上荒芜,但民生资源确实是单一又贬乏,每经历一次防不胜防的天火,或者干旱、洪涝,灾死饿死的人那是成片成片,一个饥民连一头能提供肉和皮毛的畜生都比不上。
达罗米尔的童年过得并不怎么好,十二岁前由于没人知道他是公爵的种,日子过得和普通的奴隶差不多,也许因为是公爵府上的奴隶所以好一点点,但敌国战俘后代的最低等身份,只能让他在同类里享受最低等的待遇。太过了解饥饿和寒冷的滋味,达罗米尔比那场会议上商讨对策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更了解可能出现的形势。
而且,还有不确切的消息传来,说圣卡纳河上游洞窟群里的那个黑暗封印地好像结界发生异常,封在里面的凶兽跑出来不少。置于为何这个消息难以证实,达罗米尔担忧是否真正看到凶兽的人都没有机会为人们证明了。
几大巨头的会议的第一天大多在摆排场和客套话中过去了,没有讨论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不过这本来就是常事,太有效率会让这些皇公贵族感到身份掉价的。但是达罗米尔的军事才能赋予他的直觉对他发出了尖锐的警告,如果他的情报和推断都是正确的,迪克西王国会首当其冲。他以此花费了很大力气,说服自家国王和联盟,提前带兵去圣卡纳河布防,讨价还价后最终只得到了不足一万人的军队,并只能打着“侦查先锋”的名号来行事。
不幸的,事实证明,达罗米尔是对的。
北方蛮族的牲口开春后突然莫名遭到一场瘟疫,死去一半多;紧随其后,来自圣卡纳河上游北岸窑洞群的可怕凶兽,袭击了不少部落,而且杀死这些凶兽之后,它们尸体溢出的气息还会污染土地。亲友死去,家园被毁被污染,食物越来越紧缺,傲慢的南方人不仅不肯施予援手还羞辱他们。这一个个沉重的打击迫使他们不得不盯紧了南方丰厚的仓廪眼红。因此,这场战争于各个部族而言,是场真正决定生死的战争:战,然后争,争取资源,争取身后家人的活命。
而事实最后也证明,达罗米尔的军事天赋和运气是无敌的。
他指挥着由于名目限制而人数不足的军队,在丘陵一路设防设陷阱,在河边制造虚假的声势,在峡谷下那段最浅水的河滩里,硬生生地和草原猛如狼的勇士们干了几大场,河水被血染红后流出好远都没能稀释开来。
尽管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兄弟,但他们始终把野蛮人们挡在了河的另一边,撑到了后面终于开完会调过来的大部队支援。而自始至终,这场战争里,没一个草原人踏上过圣卡纳河的南岸,除了最后来谈判的和平使者。
而其后的日子里,达罗米尔都花在了带领联军追缉和剿灭四处乱跑的凶兽之上,还参与了对草原部族的支援物资的调配,护送得到消息前来的光殿祭司将被污染土地的净化等等。这些一点不比和人类的战争容易。不过,南方联军的助战及物质援助,需要日后草原部族们数目巨大的年贡来换。首脑们派遣曾打败他们的达罗米尔来做这些工作,也是一个威慑对方的意思。
于是,一方面,达罗米尔在北方野蛮人眼里既是个可怕的敌人,又是个令人崇拜的英雄——他们崇拜强者;另一方面,他在南方首脑们心中成了一个值得栽培的人才,或是一个值得拉拢的对手,又或是一个值得警惕的强敌,因立场不同而配套其中一种看法。
总之达罗米尔算是切身体验了一把“一战成名”的滋味,各种酸甜苦辣。
总之,这一年半的疲于奔命之后,他终于能回喀搡城了。虽然从手上得到的情报来看,迪克西的国王不久前遇刺重伤,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已经活跃了起来,回去喀搡城也不见得会多轻松。
去王宫向临时代替国王执政的王后复命后,他被告知由于功勋卓然,国王在上城的西地奖励了他一座宅邸,完全归属于他个人名义之下,白天时公爵府已经遣人帮他把一切行李物件都搬过去了。
按规矩,达罗米尔应该去公爵一趟,向公爵问候完再回家,毕竟他有着迪克西这个姓氏。这是一种礼仪的需要,但面对像陌生人多于像父亲的迪克西大公爵,还有总是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的公爵世子,以及冷淡阴险的公爵二公子,达罗米尔实在没什么兴趣上门,幸好他们也没有派遣使者在王宫等着接他上门问候。
接下来达罗米尔忙碌了一整天。军队回国的交接、布置和派遣,还要传令让城外暂时驻扎的军队回去原先的军区。夕阳西下时总算将公事告一段落,不想花时间去找位置不明的新宅邸,已经两天一夜没睡的达罗米尔,身与心都急需从紧张状态解脱出来,此刻他唯一想得到的去处却只有城郊的军营。只要在那里扎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就不会有麻烦的势利嘴脸来骚扰,就能暂时躲避刺客的视线,就可以安心地睡一觉……其实达罗米尔本质里还是那个兢兢业业、很好满足的少士,他全身上下除了那些无与伦比的才能,确实没有哪里像个将军。
绕过卫城下的护城河,他进入了一个平时不会有人的偏僻小林,正打算从隐蔽处进入军营,却蓦地看到河边草甸上有一个人。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西方远处的山麓背后,比之刚才黯淡不少的橙色黄色光线经过枝叶后,更不能带来什么光亮,这也就营造出了达罗米尔身处的暗环境,衬托出了树木之外河面的闪闪发光,突出了在那无遮无拦光环境里仿佛兀自发亮的单薄身影。
尽管只是个背影,达罗米尔却奇迹般地认出了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孩子。
“什、什么人?”对方听到了身后的响动,想必是没料到这里会有别人来,被惊动了似的转过头来。
“你好,又见面了。”神差鬼使地,达罗米尔非但没有走开,反而走了过去,还自动自发地坐在他旁边,“还认得我吗?小姑娘?”
对方愣了一下,有点受惊又有点尴尬地低下头,“您、您是……是那位巡逻的长官,对吧?我不是、不是姑娘。”
达罗米尔心里尴尬了下,不过没表露在脸上。这孩子气质干净青涩得没法说,又长得不难看,说话不带半点粗鲁,说是个男孩还真让他难以相信。但话说回来,对方身上破旧宽大又没款式的衣服,也是导致误会的很大原因吧。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少年为他的礼貌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反正我、我也习惯了。大、大人来这里,有什、什么事吗?”
“别紧张。”他勾了勾嘴角,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路过,想去军营。其实也没什么事……对了,你上次唱的,呃,还有别的歌吗?能不能再唱一次?什么都可以,我想听。”
“嗯……”少年脸烧起来,正在这时候,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几声响,他脸更红了,连脖子都被一起烧着了似的,头埋得低低。
达罗米尔觉得他的举动太可爱了,忍不住有种想捉弄的冲动。他从腰间取下用油质包着的刚买来的肉馍,在少年面前晃了晃,“来,先吃点。然后给我唱一首吧,什么都可以,唱得好听整个都给你。”
少年的眼跟着大大的肉馍也晃来晃去,一脸掩不住的向往,“怎、怎么好意思先吃呢,如果唱得不好……”
“那剩下的就不给你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少年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妥协于肚子的抗议和诱人的香味,伸手接过对方掰下的小半个肉馍,说是小半个其实也比他手掌还大了。
达罗米尔端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一直看着他,还帮吃得太急的他拭去嘴角流下的香油,让少年很是受宠若惊,差点噎死。填了肚子后,少年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苍白,面对着他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只是还有点拘谨。在河边用水漱过口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
达罗米尔在优美的歌声中缓缓闭上双眼,逐渐失神,明明没有睁眼看,脑中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描绘出了一幅萦烟美画:金乌余辉中的温柔之声,仿佛也染上了令人沉醉的橘红,散落在无人的荒凉小林中,沉淀了又发酵;河水粼粼地闪着碎碎的光,像是泪水的流动,又像是愉悦的橙黄……
达罗米尔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触动,这歌声里有种让人怀念的东西,像是看到了那些大多数人很久很久以前就丢弃了的,又寻寻觅觅了一辈子的东西,那些连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模样的东西……却又偏偏明白它的脆弱和珍贵。
真是神赐的声音啊。
这场只有一个听众的音乐盛会直到星星都快出来了才结束。也许是唱歌能让少年进入另一个世界,他唱的全然忘我,要不是达罗米尔回过神来止住他,也许他会一直唱到天黑。
“你的名字?”达罗米尔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了油纸包,它被一直捂在怀里,仍有余热。
“我叫维卡。”少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接过剩下的肉馍,倒是少了初时的拘谨,“大人,您把这个给我的话,那您吃什么呢?”
“不用叫我大人,也不必使用‘您’,”他嘴角又勾了勾,并忽然发现自己今天笑的次数特别多:“我没在巡逻。不介意的话交个朋友直呼名字吧,你可以叫我……达西。东西你放心吃,我有别的食物。这么晚了,我记得你是住在孤儿院?送你一趟吧。”
“怎么好意思麻烦大……达、达西呢!”维卡又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我自己回去就成。我现在住在杜兰街的大院,之前在那里找到了工作,那一路治安都挺好的。”
达罗米尔也没有太过坚持,毕竟,对于维卡来说,他不过是今天才认识的新“朋友”,又还是地位不对等的人,一下子过于亲密确实显得很奇怪。他看着维卡高兴地朝他挥挥手,消失在了林子通往城门的方向,心里忽然觉得很轻松,很安静。
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与欣悦。
【风土人情】
马兰峡谷战役:
大陆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战例,同时亦是达罗米尔?迪克西将军的成名战。
战争起因,是中央大陆圣卡纳河以北的草原,遭受了严重的灾难,南方各国拒绝援助。草原人为了躲避灾难和获得存活资源,组成联盟南下进犯。圣卡纳河以南各国组织抵抗。
由于时间急迫,草原部族也没有能力建造足够的船只渡河,因此并没有挑选较好下口的比赫加坦遒国作为进攻一线,而是挑选距离最近但武力较强盛的迪克西王国。他们想赶在春汛之前,从河水最浅的马兰峡谷渡过登录南岸,且打且走,抢了东西就退回北岸去,此时的河水最深处只到膝盖而已。
而南方各国防范意识不强,争权夺利不休,谁也不让谁独揽大头,因此派遣的第一支军队人数只有不到一万,而且是打着侦查先锋的旗号,以轻骑为主。原本只是一支被送去消耗盟友以及草原部族战力的军队,却出乎意料地大胜而归。达罗米尔利用峡谷地形和敌人在水中的不便,设置陷阱,并将骑兵轻快敏捷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马兰峡谷中与敌人厮杀。然而毕竟轻骑的防御力和战斗力有限,加上人数的不足,所以虽然草原部族的战士由于营养不良和未能占到地利等等不良因素而战斗力下降,但最后南方联盟的后续大军赶到时,这只“侦查先锋”军的死伤已经达三分之二了。
惨烈的战斗,尸体堆积在冰冷的开春初融的河水中,将圣卡纳河水染成血红,一直流了很远。而据幸存者言,尽管死伤惨重,但由始至终,没有一个北方人踏上过南岸的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