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春》清纳言

4、第四章

　　京都由来已久。因造城之初，皇帝爱妃甚喜桃花，皇帝便在大街小巷种满了桃树。如今已过去百余年，每年春天一到，便见满城落花纷飞，似是飘落到地上的云霞，蜂媒蝶使，连水都是香的。满城桃花见随处可见小桥流水，荷花鱼塘，十步一景，更有撑着纸伞结伴出游的姑娘，人比花娇，端的是人间仙境。

　　沈慕清摇着扇子站在桥上往下看，春水如碧，上飘着一层粉色桃花，赏心悦目之极。他心道，到知道和那小兔崽子约在这里岂不甚好，有桥有水有花。

　　他眼睛溜到从对面走过来的一个穿着粉红衣衫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段极为窈窕，撑着把纸伞，沈慕清看着那女子走远，啧啧一声，摇头晃脑，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楚云深的娘亲，看她如今容貌，当年藏在深闺之时，必然也是美貌的，定然也会撑着伞袅袅婷婷的于花下自这小桥上走过，如今却在炎炎烈日下卖馄饨，一个儿子竟是连学堂都去不成，真是造化弄人。

　　年方十岁的小侯爷感叹完人生，心里替楚云深掬了一把辛酸泪，啪的一声合上扇子，道：“去清风楼。”

　　他怕楚云深万一早到了自己不在又给那小子偷偷溜走的借口，一路上风一样的卷过去，走到清风楼跟前，方才停下喘口气，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大摇大摆进去，到二楼要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壶茉莉茶喝着。

　　从窗口正好可以看到楚三娘母子摆摊的巷口，那母子依旧忙碌着。楚云深瘦小的身体在几条桌椅板凳见来回穿梭，连喝口水的空挡都没有。

　　沈慕清小小的心里有些复杂，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那是他以往狭小而快乐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感，他觉得一颗心都被那纷繁的思绪塞满了，喘不过气来。

　　他自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为衣食发愁更是想都没想过。与他结交的也俱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弟，遛鸟跑马甚至比他还要在行，平日里在街上逛着，看着这些人忙忙碌碌只为那点可怜的银钱，觉得庸俗至极，可笑之极。

　　可是如今看着比他还小的楚云深，他再也笑不出来。他只觉得憋闷。

　　他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躺在娘亲怀里为了要一颗夜明珠撒娇，等夜明珠到手了，玩过一阵，再拍碎了磨成粉送给他姐姐敷脸；和曹都督家的小子斗得不亦乐乎，为了一只会说话的鸟，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为了能不去宫里太傅那里上课，撒娇使性，用尽手段。

　　他想着楚云深说到自己看不起的明德书院时候眼里的光彩，想着方才他走街串巷走了一上午，回来之后对着他娘露出的开心的笑，就觉得嘴里的茶苦的发涩，难以下咽。

　　他托着下巴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影，若有所思道：“小碗，你七岁的时候做些什么？”

　　小碗见他难得一副认真的表情，也不由得认真起来，给他斟上茶，道：“照顾弟弟妹妹，偶尔帮爹娘打打杂。”

　　“这么说至少吃穿不愁咯？”

　　小碗到底要年长几岁，见他隔着条街盯着楚云深看，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爹娘俱是王府家生子，和楚三娘她们相比，可以算得上是挺不错的了。”只是他们还是自由之身，而自家却是与人为奴。有几家能像王府这样完满呢？

　　沈慕清便呆呆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再不说话。小碗不敢打扰他，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又过了半个时辰，便见楚云深跟他娘说了几句话，急匆匆的就往这边跑过来。沈慕清忙让小二上了一大壶温茶，正襟危坐的等着。

　　楚云深气喘吁吁的跑上来，站到沈慕清跟前，一边用袖子擦汗。沈慕清轻咳一声，给他倒了碗茶，推到他跟前，见他一口气喝掉了，又给他倒上。

　　小碗看得目瞪口呆。

　　沈慕清让楚云深坐下，楚云深摇摇头，见沈慕清没有怪自己来迟了，面上也算温和，便大着胆子道：“我只能呆一小会儿，我跟我娘说想吃饼，来这里买个饼。”

　　沈慕清一听有些生气，又想发脾气，看到楚云深一张满是汗水的小脸，又只得板起脸来，命令道：“就一会也给我坐着。”

　　楚云深缩了缩脖子，立刻乖乖在他对面坐下，沈慕清脸色才好了些。

　　沈慕清招手，让小二上了几个饼，楚云深一看，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声道：“菜、菜饼，一个就行……”

　　他有些坐立难安，偷眼看了看沈慕清，见他又不高兴了，忙解释道：“钱不够……肉饼太贵了。”

　　“我请你。”沈慕清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楚云深本不甘愿，见他这副神情，也不敢多言。

　　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一会，沈慕清想问楚云深累不累，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除了他家里人他还从来没对谁这么示好过呢。

　　只得又皱起脸来，干巴巴的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几天都很忙，梨花开了，要卖梨膏。”

　　“你那天作甚丢下我跑了？我喊你你还装听不见。”

　　楚云深脸红了，支支吾吾不愿说，见沈慕清又要发飙，只得小心翼翼的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好、好，我说……”他捧着那花茶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就挂了一丝开心的笑。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不知为什么让沈慕清心里总算是好过了点。

　　“我娘以前告诉我让我遇到穿的很好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要绕着走，他们会打人，千万不能得罪。那天你让我过去和你玩，我还以为你和那些很凶的公子不一样，结果……结果你又发脾气，我、我怕你打我，就跑了。”

　　沈慕清静静地听他说完，有些出神，好大会儿才缓缓地道：“我不会打你，你不要怕我。”

　　他这话说得极为认真，眼睛直直的看着楚云深。他还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可是想想这话说得实在是没有底气，到底说不出口。

　　楚云深呆呆的看着他，脸渐渐地红了，突然像炸毛了似的猛的站起来：“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娘会担心。”

　　沈慕清忙拉住他胳膊，急急道：“你想不想识字？”

　　楚云深摸摸头发，不好意思的笑笑，脸又红了：“我娘教了我一点，些须认得一些。”

　　“我是说以后要考状元的那种识字。”

　　楚云深一听就呆了，眼睛又亮起来，忽然又暗了下去，摇摇头，小声道：“我家没钱上学堂。”

　　沈慕清有些发急，想说你没钱我有啊，看着楚云深的脸又说不出来，一口气憋在心口，反手将楚云深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攥着，半晌才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道：“我教你。”

　　小碗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楚云深的手很粗糙，完全没有小孩子应该有的细腻柔软，瘦瘦的，骨节分明，再稍微用力就要断掉似的。

　　楚云深却没有他预想到的高兴的样子，只是平静的道：“我早上要去卖梨膏，下午帮我娘摆摊，晚上还要和娘一起做明天要卖的东西，可能……可能没时间。”

　　沈慕清语塞，楚云深以为他不高兴了，急的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站在他跟前，到底是小孩子，心里又开始害怕起来。

　　“我也想跟着你学的，你不要生气，我真的想……”

　　沈慕清很想对他大吼：闭嘴，你只要听小爷吩咐就行了！他心里难受，头一次受挫，乱七八糟的思绪快要将他淹没了，觉得脑仁累得要命，一时也没了力气，只将云深拉到怀里，轻轻地抱住他，楚云深红着脸挣扎起来，他低斥一声：“别动。”让他好好想想。

　　他比楚云深大三岁，也只比他高了小半头。

　　“我知道你想。我说了不要怕我。”

　　楚云深真的瘦，很瘦。

　　“回去吧，你娘该担心了。”他放轻声音，一反以前无赖又霸道的神情，摸了摸楚云深的头发，严肃的道：“我过几天再去来找你。如果你再敢躲我，我就……”他又做出一脸狰狞，把手放到脖子上比划了下，楚云深缩缩肩膀，使劲儿点头。

　　楚云深得了赦令，转身就要走，忽然又停了脚步，看着沈慕清，红着脸小声道：“谢谢你……那个，这壶茶你们还喝吗？”

　　沈慕清愣愣的看着他，摇摇头。楚云深高兴起来，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那我可不可以带走？壶我一会给送回来……这茶真好喝，我想让我娘也尝尝。”

　　沈慕清说不出话来，小碗招手让小二过来结了帐，对他温声道：“壶一起买了，你带回去吧。”

　　楚云深见沈慕清脸色不好，也不敢拒绝，乖乖的点头，抱着壶和饼跑走了。

　　沈慕清看着他跑回馄饨摊，将壶和饼递给他娘，母子二人说了会话，又开始忙了起来。

　　小碗见他神色怔忡，心里担忧，小声道：“少爷，回家吧。”

　　沈慕清点点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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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边已是满天云霞如织锦，层层叠叠的铺开，暖洋洋的色泽看在他眼里，却觉得刺眼。

　　他闷闷不乐的进了府，往常他总要到那荷花池里逗逗那池里的锦鲤，再跑到他娘怀里撒撒娇，用了晚膳，就是他的娱乐时间，把他那堆宝贝挨个翻一遍。今天却连想都不愿想，只说了声不用备晚膳，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小园子，关了门躺在榻上发呆。

　　他把自己全身都裹在锦被里在床上滚来滚去，想楚云深的事，想自己的事，脑中一片混乱，想不通透，便披着被子站在榻上，对着窗外的夕阳气沉丹田，扯着喉咙怪叫。

　　他这一反常表现顿时传遍了全府，老王妃急匆匆的过来看他，见宝贝儿子竟一脸忧郁，顿时惊慌起来，连声音都拿捏着，唯恐吓到了他。

　　沈慕清也知道跟他娘什么也说不成，说不定他娘还会派人去找那个让他宝贝儿子心烦的小狡猾的麻烦，也就有气无力的说没事。

　　老王妃无法，此刻老王爷又出城访友，今晚是回不来了，只得派人到侯爷府把老大沈慕白叫过来。他成年之后就搬出府去独自居住，好在不远，平日里也常走动。

　　沈慕白今年已经二十九岁，比弟弟沈慕清足足打了一轮还有余，对这个调皮的弟弟他向来是又好气又好笑，即便是想要管束，爹娘那里都不情愿，也只好放任他随着性子长大。好在沈慕清虽然皮了点，人品倒还不错，胡闹归胡闹，倒没干出什么让他不能容忍的事，也就随着爹娘溺爱幼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