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制雪》月桂里水

12、倒退火车

　　是陈兆。
　　穿着校服，领口扣子规规整整，五月已经天气热，他这会只穿了件短袖，白到发光，眼神里也有几丝意外。
　　更多是哑然。

　　宋晚晚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她紧张了。

　　她不知道陈兆有没有看见，或者说便利店里发生的事情他又看见了多少。
　　她只是觉得，要是陈兆看见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被刘泽然摁到桌子上，换位思考，如果是她，她心里一点会不太好受。

　　可是。

　　宋晚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陈兆已经收回视线，宛若陌生人般平视前方离开了。
　　他的位置从她面前到身侧、身后，万籁俱寂。

　　宋晚晚只盯着地面看，心想还是不管了。
　　一路走到办公室门口，心却是更为慌乱，她狠狠揉了揉脸，才一把用力把门推开。

　　教导主任就坐在办公桌后，严肃的像是要刑场逼问。

　　宋晚晚下意识带上笑，“老师，你找我。”
　　王丽蓉双手交叉着摆在桌上，“我长得这么凶吗？你看起来很怕我。”
　　宋晚晚连连摇头，“哪有哪有。”
　　王丽蓉笑了声，“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恭喜你，被学校选中去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了。”

　　她刚走到桌前的位置，就见王丽蓉把桌上那张纸塞了过来。
　　通告单。
　　宋晚晚下意识低头看。
　　恭喜、感叹号，各种喜悦连在一起。

　　名额，变成她的了？
　　还是，以为自己不会再参加的、要彻底挥别的演讲，现在又继续可以去了？
　　拜托，她不是告诉过自己，以后再也不干和文学相关的事吗？
　　想到这里，宋晚晚抿了抿唇，“老师，谢谢你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但是……”

　　“不是我给你，是你的语文老师为你力争来的。”

　　王丽蓉做了这么多年老师，没少见过早慧的孩子，深知跟这样的孩子该如何说话，直言道，“你可能也知道，这个名额原本是要给许清柔的，但是你的表现实在突出，虽然语文成绩并不好，但文学素养倒蛮高，校领导也在纠结，你的语文老师替你去吵了一架，所以现在，一等奖，名额，都是你的。”
　　她顿了顿，“就算是为了你这么好的老师，也先不要放弃，更何况，我听说你演讲是被别人推上台的，那么难堪，我看你不是也没放弃？”

　　良久沉默后。
　　站着的女孩开口，声音发哑，“好，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王丽蓉看了她一会，“今天刚好找你来，我也想问问，前段时间晚上去你家的时候，你妈妈和我说了很多，提到你学习，我给她推荐了语文老师，但……那天晚上，在你家门口，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感觉你像是这样。”

　　“对不起。”

　　王蓉丽一愣。

　　站在她对面的人低着脸，说得很慢很慢，“前不久老师你还对我说相信我，结果那天晚上我就和刘泽然站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很麻烦老师你大半夜过来，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王蓉丽内心一叹气，她宽慰道，“这是我身为老师该做的，不过关于以前发生的事情，我更想听听你自己的说法。”

　　空气沉默一秒。
　　足以让过往翻到今昔再彻底翻回。

　　宋晚晚抬起头，把通告单对折着拿在手中，却是垂着眼逃避对视，“老师，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什么好说的。”

　　-

　　走出办公室很平静。
　　去到食堂，谢柠已经买了两份牛肉面等她，一见到就疯狂挥手，宋晚晚连忙跑过去，笑吟吟地把通告单拿出来给她看，两人快抱成一团。
　　谢柠对她的过去并不算清楚，这会还有点郁闷，说学校怎么喜欢逼人去参加这种活动呢？
　　宋晚晚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二草草落幕。
　　周三晚上就是家长会。
　　提前几天突然通知要开的，占用晚自习时间，学生们可以提前下课。

　　说实话宋晚晚都不知道李静楠还在不在家长群里，但收到了她的短信，说是在补习班给她换了个语文老师，晚自习去试上。
　　大概就是教导主任推荐的老师了。
　　她心想也是，自己语文保持了这么久的倒数，大概早已经把李静楠的底线给践踏完，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女儿如今平庸到极致，只能依靠外在手段来提分了。

　　不过真到周三晚上的时候。
　　宋晚晚站在门外看了有一会才走。
　　来了很多家长，来一个的，两个的，坐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一切都像俄罗斯方块，她座位是那个已经无法被填满的地方。
　　椅子也被搬走了。
　　隔壁桌爸妈都来了，不够坐。

　　日夜光线颠倒。
　　宋晚晚盯着看，目光却缓缓移到了窗户中自己的倒影里。
　　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走廊里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背着书包的人……好突兀。
　　她用力拽了拽肩带，赶紧走了。

　　从学校去补习机构很近，走路就能到。
　　过去时间正好。
　　宋晚晚初中就在这里上课了。
　　没办法，小学上课的地方嫌她笨，委婉表示孩子可能不太适合学奥数。
　　李静楠不信邪，拿着卡转身给她报了这家更贵的一对一，补到中考稀巴烂，高中成绩才好起来。

　　一路上熟悉的老师跟她打了个招呼，宋晚晚笑着应应，推开小教室门，却像被雷劈了般定在原地。

　　初中给她补语文的顾老师坐在哪儿，眉目间是一股熟络，“都好久没见啦，怎么样？看见我很惊喜吗？”

　　宋晚晚愣了有三秒才反应过来。

　　“来呀，快坐呀，我前不久收拾东西，找到了好多那时候你上我的语文课写的东西，想着便来带给你了。”
　　顾老师又笑着看她，手里拿着一大堆东西。

　　宋晚晚却是讷讷地走过去，坐下来，“好。”

　　“好久没给你上课了，现在语文怎么样呀，肯定很厉害吧？”
　　“你们学校里的老师还跟我说你参加演讲比赛得了一等奖，忍不住让我想起你当年那场作文比赛。我记得当时不是有个小男生总拿着你作文看，陪你改了好几次，后来居然没听到你得奖的消息。”
　　“领导让我给你补课，我心里还想，你语文都那么好了，还有啥可补的。”

　　隔壁间应当就有上课的声音，这会却像离得好远。

　　宋晚晚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可人大概在尴尬、想要逃避的时候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她一会觉得桌上橡皮像蝴蝶，一会又想说老师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漂亮，最后能笑着说出来的，也只有这一句，“老师，那场比赛我弃赛了。”

　　彻底安静了。

　　她接着说，“我现在语文成绩也不是很好，一直不及格，作文写偏题，演讲是因为偷了过去我自己写的稿子才会过的，大概……以前就有点像一场梦，梦醒了，天赋也消失了。”

　　顾老师神情愣了一秒，她手指在一个标题上，“那你……我看这个一九九九，我还以为你把它写完了呢……”

　　宋晚晚就只是看着，“我写完了，但我扔了。”
　　虽然还没，但不久后就要扔了。

　　时过境迁，要想面对从前，就比如坦然承认过去发生了什么。

　　顾老师已经开始安慰。

　　宋晚晚难得一见地没拒绝。
　　她心想，原来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原来以为再遇到什么都不会难过的自己，也有真正害怕难过的事。
　　她不甘心，难以释怀，却走到如此自暴自弃的境地。

　　算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她只能假意释然。
　　演着演着，总有一天能变成真的。
　　就像她一样，背着石头回家，再带去上学，祈祷能否变出一只小狗来。

　　显然这是不太可能的。

　　演讲决赛要到暑假才开始，这会还早。
　　解决完一件事，那就得开始筹划着下一件事了，比如小狗。

　　白色颜料效果很好，但还没有表情，她和谢柠纠结了好久该如何是好。
　　再上学时，谢柠从家里翻出了表情贴纸，两人装扮一番却觉得不如直接画上去好，又趁体育课折腾了好久。

　　谢柠看着大作无比得意，问道，“到时候就带这块石头去见面吗？”
　　宋晚晚思索着，“我准备再打印一张小白的照片，再带点狗粮去，就这样凑合一下吧。”
　　谢柠忽然说，“我记得山关街那边不是有个宠物市场吗？实在不行，要不我们挑个周末去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像的小狗。”
　　宋晚晚眼一亮，“好！”
　　“那你那个朋友约你什么时候见面呀，可别来不及。”
　　“……他大概已经走了吧，我们再见面肯定得到暑假。”

　　不知道到底走没走，但宋晚晚决定欺骗自己刘泽然已经走了。
　　没出现不就等于走了？

　　毕竟从便利店后，刘泽然就再也没给她发过消息。

　　宋晚晚想要松口气，可事实，已经去世的小狗，他不知道的小狗，像一把闸刀般悬在头顶。

　　吃完晚饭，时间还早，两人又嘻嘻哈哈一阵，到教室的时候，零零散散只有几个人。
　　晚饭前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这会众人桌上全摊着各式各样的书和试卷，宋晚晚走之前还在订正物理，小球遇上小车，撞来撞去头晕脑胀的。
　　她刚想走进去，谢柠却拉住了她，“诶，晚晚，你试卷上是不是被贴了什么？”

　　宋晚晚整个人都惊醒了。
　　浑浑噩噩的饭困彻底消失。

　　谢柠更是警惕，四处看了看，蹑手蹑脚拉着她进去，探着头看，“额……便签？”

　　两人彻底从谍战片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宋晚晚心想谁那么没劲啊，恶作剧也只是贴点便签吗？

　　走近一看才发现，明黄色。
　　最便宜、最大众、永远都随处可见的便签，对应着每一道还没订正的题。

　　谢柠捂住嘴，激动无比，“我天，这是哪个暗恋你的人做的吗？”
　　宋晚晚心想这还不如恶作剧杀了她算了，讷讷道，“我也不太清楚。”

　　谢柠宣布她不会放弃这样八卦的机会，就算成为侦探去字迹比较也要把这人挖出来，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订正给抄了吧。

　　试卷被拿走了，藏在试卷下的东西在这一刻才暴露出来。

　　教室里没几个人，更是没人会来关注这里。
　　宋晚晚盯着看了很久才坐下。
　　她拿起那个小小的正方形，放在膝盖上打开。
　　很多折痕下，只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圆珠笔，断断续续，能看。

　　宋晚晚垂眼把纸重新跌回去扔进课桌里，想了想又拿出来放进笔袋，却总是晃人眼。
　　她抿着唇又拿出来重新打开看，指腹擦过纸背面，凹凸不平。
　　像是有字写上去，又被匆匆擦掉。

　　宋晚晚指尖攥的很用力，没有动。

　　一看就知道这是陈兆写的。
　　可是他在为什么道歉？是为了走廊上的视而不见，还是便利店留下来躲在外面目睹的一切？
　　明明做错事、推开他、狠心的人全都是她。

　　她一颗心却是变得太乱太乱。

　　这样的想法不过一秒。
　　窗外有人走过，传来哄闹。
　　下意识的，她侧头，陈兆笑着，像在和同学一起说话，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节干净利落的小臂。
　　从上到下，窗外的人，玻璃窗倒映出来可悲的自己，重叠交错。

　　教室光线劈下来像藤蔓，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站在浓重阴绿里，隔着玻璃隔着世界上的所有人到今天。

　　那张黄色便签似是没有抓稳，飘飘荡荡落到地上，像一个小球，啪嗒一声，碾着压进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