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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对与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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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辇尚未转过琉璃照壁,报信的小厮已如离弦之箭驰入太史令府,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他疾奔的裤脚。
徐木栖听着萧云晏絮絮言说家中琐事,阿娘新得的苏绣绷上正绣着塞北边关的胡杨,阿爹书房的檀木匣里总放着她幼时射偏的三棱箭镞,那些被戍边风沙磨平的记忆碎片,此刻在少女清脆的声线里渐渐拼凑成形。
她知晓这孩子定是常踏太史令府的门槛,才将二老的晨昏定省说得这般分明,本该由自己承欢膝下的孝道,却劳烦一个孩子代劳,刹那间近乡情怯与未能在双亲跟前尽孝惭愧如潮水漫过心堤。
萧云晏忽然攥紧她的手,羊脂玉镯与她腕间未褪的乌铁护腕相碰,发出清越声响:"姨母莫慌,外祖父总说您戍边是擎天之功,外祖母还常对着您的铠甲画像掉泪,他们都理解你的。" 话音未落,轿辇猛地一顿,车窗外传来侍卫甲叶摩擦的铿锵声与百姓潮涌般的喧哗。
"公主,前路被堵塞,恐慌难行。" 贴身丫鬟撩开轿帘一角,面色惶急。
萧云晏柳眉微蹙,掀开明黄帷帐时,鎏金步摇撞得车辕铜铃叮咚作响:"是何人敢拦本宫的仪仗?"
徐木栖听着这声带着金贵气的质问,心中微有异样,却见少女转头时,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凤钗正晃出与长姐相似的弧度,便将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中宫嫡出的明珠,有这般被宠惯的骄矜也正常,慢慢改了便好。
丫鬟偷觑着徐木栖的脸色,期期艾艾道:"并非有人拦路,是... 是听闻将军还朝的百姓,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了。"
徐木栖指尖微动,刚要推开车门,萧云晏已拉住她的衣角:"姨母鞍马劳顿,这些俗务交给云晏处置便是。"
她拂开少女的手,乌铁护腕在轿内暗影里泛着冷光:"不妨事,见见也好。"
徐木栖甫一落地,便被周遭声浪裹挟。百姓如潮水般围涌上来,公主府的侍卫长戟相交成墙,却挡不住那些攥着窝头、捧着山果的手。
角落里有老丈踮脚张望,苍哑的嗓子混在人潮里:"这就是徐帅没错了。我在雁门关见过她点兵,盔上凤翎比朝阳还亮!"
立刻有人嗤笑:"你远远见过算什么,我可是得过徐帅赠药的,那甲叶上的血痕都是杀北狄时溅的!"
忽然如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炸响:"徐帅!徐帅!" 百姓推搡着向前,侍卫的戟尖几乎戳到身侧挤进来的一个不大的孩子。
徐木栖一手将那名孩童拽离,又反手按住侍卫的手腕,沉声道:"收兵,不可伤了百姓。" 萧云晏挤到她身侧,珍珠璎珞蹭着她的护心镜:"姨母当心!若有刺客..."
话未毕,已被徐木栖打断:"黎安城的日头照着,谁敢在百姓眼前动刀子?"
撤去兵甲的刹那,人潮如破堤之水涌来。断腿的老兵拄着枣木杖扑到马前,浊泪似乎滴在她的心上:"将军还记得吗?五年前朔州城头,是您派兵将末将从死人堆里背下来的!"
提篮的老妇将热气腾腾的馒头塞进她掌心,粗粝的手指擦过:"我儿在您麾下当斥候..."
扎着冲天髻的孩童举着半块糖糕,奶声奶气喊着:"徐帅吃糕!我阿爹说您是大晋的活菩萨!"
这些滚烫的话语砸在徐木栖心上,比北狄的狼牙箭更让她刺痛。
从高祖皇帝御驾亲征血染疆场,到去年青冢口战役中埋骨朔方的八千儿郎,大晋与北狄的恩怨早已刻进每寸国土。
冰河非暖阳不化,血仇非利刃难消,这百年来积下的恨,血带来的仇恨只有血才能冲刷!
她抚过老妇颤抖的手背,忽然扬声开口,声线穿透万头攒动:"诸位乡亲!"
刹那间整条街落针可闻,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轻颤。"徐某不过是执戈守土的武夫,这声 ' 帅' 字愧不敢当。但有徐某一日在,北狄的马蹄绝踏不进关内半步,百姓的脊梁绝不能被胡虏压弯!"
话音未落,喝彩声浪掀翻了半条街的屋瓦。她接过老妇的馒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咬下一口,麦香混着烟火气在舌尖漾开
这举动如投入滚油的火星,百姓们争相将手中物事往前递,有新摘的桃儿、刚烙的胡饼,甚至还有农妇鬓边的素簪。
徐木栖一边制止人群,一边说道:“大娘的手艺,比军营里的麦饼香多了。您儿子是叫林宗是吧,我记得他,咱营里眼神最利的斥候!"
老妇手中的空篮 "哐当" 落地,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膛滚落:"元帅... 元帅竟还记得犬子的名字?那能不能斗胆问问我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围百姓霎时静了下来,只听见老妇抽噎的声响在人潮中回荡。
徐木栖忽然想起林宗递来的军情密信,信末总画着歪歪扭扭的麦穗,原来都来自这双蒸馒头的手。麦香在齿间萦绕让她喉间陡然发紧,前些日子与北狄一战,林宗已经牺牲,这老人家再也等不到她的儿子回来了。
“快了。”徐木栖听见自己这么说。
旁边有汉子粗声接话:"林大娘别急,这不是要议和了嘛,林小哥自会骑着高头大马回来!”
老妇连连点头,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议和了好,议和了,娃就能回来了……”
周围的人也跟着念叨起来。卖菜的汉子直起身,望着城门方向:“俺家老三在北境,能平安回来就好。”
抱孩子的妇人摸着娃的头,声音发颤:“他爹说打完仗就教娃写字,可别再拖了……”
一句句发自内心的声音让徐木栖心头一颤,仿佛自己多日的行为都是错的。
略微苦笑一身后,徐木栖抬手止息人潮:"诸位美意,徐某心领了。只是父母尚在府前等候,容徐某先行归家尽孝。" 话音刚落,百姓竟自发向两侧退去,挤出一条由人墙铺就的通路。那路上落满了百姓敬献的野花,一直延伸到太史令府朱漆大门前,门楣上 "太史令" 的匾额被日头晒得发烫。
她正待举步,忽听身后传来萧云晏的呼喊:"姨母等等我!" 少女提着蹙金绣的裙摆追来,双鱼玉佩在腰间晃出银亮的弧线。周遭百姓望着这景象,窃窃私语如春风拂过麦田:"那就是三公主?" "瞧这眉眼,倒和徐帅香得很。" "徐家出的都是好人啊,当年皇后娘娘在时,还常施粥给难民呢..."
徐木栖回身牵住萧云晏的手,少女掌心的温热透过衣袖传来。她望着眼前这条由民心铺就的归途,忽然觉得心中轻了许多,唯有袖中那封钟文林临死前给她的信笺,还透着彻骨的冰凉。
徐木栖走着走着,目力穿透熙攘人潮,见父母立在青石狮旁,阿爹手中攥着她当年离家时留下的箭囊,阿娘鬓边银簪在日光下微微发颤,二老不住朝街口张望的模样,恰如十年来她戍边时,在军帐中梦见的场景。
心头陡然一热,她顾不得等着萧云晏,疾步奔去,在二老面前重重跪倒:"阿爹阿娘,木栖不孝,让爹娘牵挂了!" 话音未落,泪水已坠落在青砖上。徐父慌忙扶她起身,枯瘦的手掌抚过她肩臂,颤声道:"回来就好... 回来便好..." 一旁的徐母早用帕子捂着脸,抽噎声碎成断线珍珠。
眼看二老悲不能已,徐木栖正欲劝慰,忽觉袖角被人轻拽。萧云晏从她身后钻出来,佯装生气地跺了跺脚:"外祖父外祖母只瞧着亲女儿,却把云晏晾在一旁!难不成眼里没我这外孙女了?"
她叉着腰的娇蛮模样,逗得徐母破涕为笑,忙拉过她的手:"你这小油嘴,打小就会编排人!快让外祖母瞧瞧,是不是又长高了?"
哄了几句萧云晏,徐母再次看向徐木栖:“木栖,我们先回家。”
徐木栖点头,转身对着仍在躬身目送的百姓们深深一揖,才跟随父母进了家门。
一踏入太史令府的朱漆门槛,徐母的泪线便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滚落。她颤巍巍的指尖先掠过女儿衣领,又一点点滑至靴底,"长高了,晒黑了..." 老夫人用帕子按着眼角,目光掠过女儿麦色面庞,忽然破涕为笑,"倒是比你阿爹当年跨马游街时更显英气。”
徐父当年也曾为状元,跨马游街,可惜自那起一直郁郁不得志,旁人只知他生了两个好女儿,他自身倒是名声不显。
徐父负手立在几人旁边,喉结如老槐年轮般滚动。他望着中堂 "精忠报国" 的匾额下,袅袅升起的沉香烟,烟缕缠绕着梁上悬挂的玄色旧披风 —— 那是徐木栖少年时曾披过留下的,边角已被岁月蛀出细密的孔洞,恰似他心中十年未愈的牵挂。
"娘您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徐木栖笑着转圈。萧云晏也忙凑上前:"是啊,外祖母,姨母如今是天策上将军,父皇亲赐的镇皇天武侯呢!"
徐木栖也拣选军中趣事言说:伙夫老周用马奶酿的酒灌醉整队巡逻兵,斥候们在烽火台砖缝里刻的歪扭牡丹,说到兴起时,竟模仿起老周醉后舞刀的滑稽模样。
徐母原本攥紧的帕子渐渐松开,徐木栖刚松口气,却被拽进内室。
当褙子褪下,露出肩臂上交错的刀疤箭痕 —— 左肩胛那弯月牙是北狄狼牙箭所伤,右小臂蜿蜒的红痕来自朔方沙暴中的碎石,腰侧那道寸许长的疤痕,是去年青冢口战役时敌刃擦过的印记。甚至前不久右肋的三箭还未愈合。
徐母指尖抚过伤痂如抚过十年霜雪,忽然攥紧女儿的手哽咽:"都疼吧?娘听说圣上要与北狄议和,议和了... 你是不是就不用再穿那浸血的甲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