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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路组】彼个所在 ...

  •   entp还记得那天,他和estp站在无限复建的烂尾数据塔顶,发现某代死于工厂事故的建筑工的颅骨嵌入混凝土,颜色发暗,其上点缀着斑驳的黑色划痕,在整个世界铺天盖地的破败气息中显得丑陋而模糊。“他大概至死都相信自己在建造巴别塔。”他眼睛一眯,随口说道。

      不远处升降机的劣质钢索忽然断裂,下坠的轿厢在暗灰色的雾霾中划出淡金色的伤疤。他们坐在未完成的楼板上,看着塔吊将同样的钢材吊向虚无。脚下是大片大片在霓虹废墟里摇摇欲坠的破旧棚屋,墙壁由报废显示屏搭建,每块屏幕都定格着不同的彩色笑脸,由于常年浸泡在永不停歇的废气中而龟裂的液晶缝隙里钻出荧蓝色的电子藤蔓,在充斥视野的低饱和色中看上去那么刺眼。estp的视线从破烂的墙壁上布满污垢和刻痕的“幸福家园”宣传词上移开,他说:“entp,我打算离开了。”

      【1】

      entp初次见到estp也是在这个充斥着金属裂缝和粘稠水洼的贫民区。

      四周的混凝土墙面像被蛀空的蜂巢,entp在黑市电子元件朽烂的气味间为面前一个个穿着陈朴,面容憔悴的底层居民修复梳理被篡改的记忆记录装置。总有许多被暴雨压榨击打得细弱溃烂的野草想要拼命抓住些能使自己产生些许如盛开玫瑰花一般自怜而满足的麻醉物,尽管那只是些破碎的可笑的记忆片段。烂棚屋中仇人眼红时的厮打,男子扭头而去时女孩的尖叫和啜泣,在破烂机架间穿行的老人体力不支倒地时的悲鸣,entp透过服务器元件看到得太多了——这使得他们活着,行走在刀刃上鲜血淋漓地活着的一切。

      令他满腹疑问,又几近麻木,最后干脆不再去想。

      天色渐渐转暗,破旧的路灯在电火中噼啪两下后亮起病态的绿光。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entp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懒得关心这人又是来修补脑子里哪门子的爱恨情仇,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记录装置接入数据线,抽出键盘打算开始流水线式操作——他的指尖忽然顿了一下。

      眼前弹出的虚拟屏幕上居然没有什么卿卿我我鬼哭狼嚎,而是从未见过的儿童面孔。画面中金发男孩的双眸碧蓝而明澈,所站的背景是坑洼褪色的荧光防雨布,偏了偏头:“听说在以前……天空是蓝色的?”

      几秒钟的卡顿之后场景切换,相貌和方才的小男孩颇为相似的年轻男子靠在光穹之城的公寓墙边,脸颊被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光映上些许古怪地闪烁着的图案,出言不逊道:“他们把这个世界驯养得真好啊。”

      entp起了些许兴趣,抬起头来,屏幕中的金发男子此时正坐在他对面垂眸出着神,注意到他的目光,对方略微抬眼,目光和他对上,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嗯?”

      “你叫什么?”直截了当的开场白脱口而出。

      “名字也是记忆补充需要的材料吗?”对方一愣,笑了笑,“estp。”

      “我叫entp。”entp扬了扬眉,手下开始记忆修复的操作,“你是光穹之城那边的人?”

      “你看样子也是吧。”estp眨眨眼默认道,“怎么跑到黑市做小生意来了?”

      “众所周知,黑市——贫民区,才是叛逆分子和怀旧分子们该待的地方。”entp低头翻找出一枚神经元模拟芯片,扯了下嘴角,“该说不说你这个记忆装置是真的干净啊——那些人一天天这个对象跟别人跑了那个仇人又找上门了的,看得我头疼。”

      “谁看了都头疼。”estp接话道,“上层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做会呼吸的劳作机器,所以才会想方设法以各种理由剥弱他们的记忆,但他们终究是人,尽管被关在笼子里,于是……把贫民区弄得鸡飞狗跳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发泄方式。”

      “真是厉害。”entp轻哼一声,不知道是在说谁。

      【2】

      下一次见面的地点变成了铺满生冷投影的谈判桌前。entp敛目滑动着屏幕调取数据资料,旁边的上司定制西装领口别着代表高级事务官的钻石胸针,正要开始他的夸夸其谈,十二面电子屏幕在他身前展开,刺耳的声音像炸开在全息会议室里的金属颗粒。点开文件夹,播放影像,entp收起键盘百无聊赖地抬眸,好巧不巧正对上对面那个助理的一双蓝眼睛。对方早就注意到他了似的,迎着他的视线微微勾起唇角,眨了眨眼,金发在会议室的银光里被映上古怪的杂色。

      “真巧啊,”estp的第一句话直到散会后才和entp搭上腔,此时两个部门的上司已经摆摆手示意随从人员分散,仍在公司走廊里边走边滔滔不绝着新款记忆消除器的研发,“记忆数据部门部长最可靠的助理,兼黑市记忆修复师——这样能围着公司管理层来回转的不良分子真是少见了。晚上有没有空去喝一杯?”

      会出现在贫民区乃至黑市交易处的都不会是什么公司的好人,entp笑着挑眉,随口应允下来,“行啊……彼此彼此。”

      当晚他就和estp坐在了坐落于光穹之城和贫民区交界处的“蚀光”酒吧里,四周流淌着荧光灯的颜色。天上人间的断层之处自然鱼龙混杂,有身着破衣烂衫的舞女低头吸食毒品,也有穿西装的秃头男人正在交易记忆芯片。连接彩色光纤的管道几近破裂,吧台的玻璃已经有了裂纹。墙壁发灰发暗,其上却贴满了色泽鲜艳的鸡尾酒海报,营造出整个空间里浮华和腐败共存,碰撞,交织的奇异感。角落里的点唱机正在播放调式古怪的情歌,entp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随着低音炮的节奏微微震颤,映出对面estp的侧脸,那张脸上带着一丝和他相似的,尚未被公司驯化的警惕。

      “你常来这种地方?”

      “有时候来。”estp指尖轻轻敲击着玻璃杯,目光扫过天花板上垂落的刺眼光纤,“公司的人频繁来这儿总是有宿醉上不了班的风险的。”

      “真有意思啊,”entp声音淡淡的,半带调笑,“科技研发处两个部门助理的位置混给了两个不良分子。”

      “他们不过就是要两个看着锯了嘴不会篡位的老实人放在身边打杂罢了。”estp也笑了,“表现得越安分越不容易被盯上,反而能踏踏实实地干活领工钱。不过话说,你一个在黑市能混得开的人,为什么要给公司干活?”

      entp沉默了一瞬。“不想习惯吧,看厌了,”他最终含混不清地说,“有些坏了的东西,删不掉,也修不好。”

      一旁某个喝醉后的佣兵忽然大笑,笑声刺耳像带了金属的毛边,震碎了头顶的一盏霓虹灯管,碎片坠入酒杯,酒水映着荧光色四溅,像垂死的蝴蝶。entp突然觉得整间酒吧像颗病变的心脏嵌在城市的胸口,暴烈的,搏动的,阴暗的,病态的。空气中漂浮着全息尘埃,如被碾碎的病变物在血液中缓慢沉浮。estp再次开口:“听说老板最新研发的酒会让人想起不该记得的事。”

      “那个秘方是我上周在黑市卖给他的,”entp勾起唇,“应该会在贫民中间很畅销。他们总是把仅剩的赛博货币花在这些东西上。”

      “图什么呢?”

      “害怕迷路吧,大概。”entp吐了口气,“人忘记的东西多了,在路上走总会找不到路的,可能连修复记忆的店铺都忘记在哪儿了。”

      “这样啊,”语气漫不经心,“有些体会。”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迷路的人。”entp眯了眯眼。

      “迷路是找到新路的方式,”estp抿下一口酒杯中的液体,“只是你猜对了,很可惜,我没怎么迷过路呢——公司已经把路标都放好了。”

      在布满污垢的玻璃地面上,他们和周围摆设的倒影被霓虹染成相同的颜色,分不清哪里是血肉,哪里是机械,连彼此指尖相碰的动作都被映得模糊。点唱机发出吱吱呀呀卡顿的声音,唱针划过唱片沟壑,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瞬间在屋子里的酒气中复苏,entp再次望向estp的眼眸,恍然间他看见了澄澈的海看见了轻盈的天,混着满屋的杂色在他脑海中打转。“别喝太多了,”他最终只是说,“别忘了明天有三个数据分析会议。”

      【3】
      第二天他们结束工作时天气糟糕,本色便是低饱和的天空暗成了一块浑浊的墓碑,然后开始刮大风——刮得东倒西歪毫无章法,雨倒是一滴都不落。狂风像醉汉般撞击着摩天楼的玻璃幕墙,entp站在公司门口,怀里紧紧抱着数码包,看着自己胸前的领带在风中狂舞,estp从旋转门中挤出来时手没握稳,东西被风刮了出去。entp的数据包左侧猛地弹出小型吸盘,精准地抓住了即将飞走的数据线。

      “这天气……”他闭了闭眼,“这个时候公司的屏障处理器怎么就不拿出来用了。”

      “他们只会把那玩意儿用来更高效地压榨平民。”estp耸肩道,“如果你不方便回家的话,我家就在对面的大厦,不缺多余的房间。”

      看着全息广告的碎片仍然在被风裹挟着肆虐街道,entp不得不点头。

      通过门锁扫描仪后房门缓缓打开,estp的家比entp想象中整洁,只是装潢古怪,类似于艺术馆和博物馆的结合体。墙上挂满了画——不是公司走廊上挂的那种全息美术作品,而是传说中许久之前的,由纸张和颜料组成的,手绘的画,带有科技构造不出的瑕疵。

      “都是我画的。”注意到entp的视线,estp解释道,“从黑市买来的过期颜料,还有几十年前的绘画纸……偶尔画着玩玩而已,总比欣赏全息影像好。”

      “画技不错啊。”entp偏了偏头,望着挂在门边的那幅向阳花。大片深深浅浅的黄色热烈交织相融,于画布上绽放得近乎莽撞,颜料泼洒的笔触笨拙而真挚,如同磕绊的舞蹈留下的斑驳足印掀起燃烧的自由明火——他莫名想到了estp的头发。

      “乱画而已,”estp转过头,一台服务机器人慢悠悠地从角落里踱出来,机械关节发出生硬的摩擦声,“这是之前自己组装着玩儿的,不过组装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它现在坚信自己是图灵测试的考官。”

      机器人动作僵硬地抬起头,电子眼盯着entp:“请证明你不是NPC。”

      “……”他想了想,“我会修记忆装置。”

      “验证失败。”

      estp笑出了声,entp则翻了个白眼,转身朝旁边的一间卧室走去。estp跟上去:“这是多出来的屋子,你今晚可以睡这,但得先收拾一下,”他咳了一声,“我会把用不着的小东西堆点儿在这里。”

      “不只是‘堆点儿’了吧,”entp伸手拿起一本丢在床上的,书脊裂开,纸页发黄的旧书,“这是?”

      “旧时代的诗集,好像是很小的时候贪玩闯进贫民区,从黑市散摊中的地上捡到的。”estp回忆着说,“印象里是这本书让我知道很久以前的天空不是灰色,而是蓝色……后来还因为这个被大人骂了一顿。”

      entp笑了,开口正要接话,客厅的机器人忽然发出警报:“检测到公司无人机监控在空中200米外。”

      “他们绝对又把屏障处理器用在无人机上了。”estp哼笑一声,将书掖进被子,两人出了房间。无人机监控很快便来到了窗前,在窗外暴烈的狂风中飞得稳稳当当。它在窗口停留了一会儿,摄像头的显示灯一闪一闪地盯着屋内的两人。他们都装作低头收拾数据线的样子,直到无人机飞走。

      “这是变态行为。”entp闭了闭眼,“但我们连拉上窗帘的资格都没有。”

      “就当回家之后要再打一次卡呗。”estp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啤酒。entp伸手接过一罐,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立刻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指腹贴在罐身上冰得几乎有些刺痛,像捏住了冬天的碎片,挑开拉环时液态冷雾从开口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眼里estp眸中的那片蓝。但这一切仿佛本该就是模糊的,诗、画、花,天或者是海,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四周鲜红而清晰的刀刃之间从未存在也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注定会越来越模糊而后消失而后被忘却。或许是手中冷意导致的生理反应,entp忽然感到一阵闷重的迷茫,接着是发慌——然后他眨眼,冷雾消散,estp的眼眸再度变得清晰。

      “你喝完要睡觉吗?”estp问,“或者咱俩聊聊天也行。”

      entp冲他点头,无意识地张了张嘴然后又合上,垂眸啜着罐中呈半透明的冰凉酒液。他不是将过期颜料和旧画纸拼凑成一朵向阳花并以此为乐的人,也不会去保存旧诗。但他站在estp的家里,和他交谈,聊天,看着他那既像天又像海的眼睛。他还能听estp说话。他能听懂estp说话——就这样。大概这样。

      【4】

      再后来他们会拉上彼此结伴穿梭在繁华与腐败的边缘四处闲逛,在酒吧里作乱,伪装成乱窜的边缘流亡者,抑或和黑市商人们打成一片。光穹之城与贫民区交汇的周边区域向来繁杂而混乱,又是监察管理不愿怎么接近的地方,于是鲜亮刺眼的灯光和灰暗腐败的残垣就这么共存,恨世界的人和爱世界的人也在这里共存,然后奏着曲调千变万化但最终都将消逝的歌。

      不同于entp只是将之当做排解光穹之城里事务压力的方式,estp似乎颇为喜欢这种街溜子一般的状态。他们经过一家陈旧的武器修理铺,认出铺子柜台后那个打扮颇像光穹之城内老实居民的户主是黑市一家病毒芯片摊子的商人。他冲那人吹了声口哨算作打招呼,转头看见estp已经从路边半废不废的自动售货机取货口掏了两瓶汽水出来:“应该……还没过期。”

      “行吧。”他接过来启开瓶盖,“过期了也喝不死。”

      街角被遗弃的军用机甲半埋在沥青里,胸腔显示屏循环播放着公司内曾经某个眼线的通缉令,通缉照片已被病毒腐蚀成抽象画,旁边蹲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正捧着显示器屏幕为他们死去的电子鱼宠物举办葬礼。entp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扯扯嘴角道:“现在它到底是不存在了,还是会变成数码标本。”

      “这个嘛,”estp也笑,“大概取决于他们是否续费宠物云存储功能……搞不好多加点钱还能复活呢。”

      一次他们在黑市,entp又开始了他断断续续抄写的记忆修复师这一地下兼职。霓虹灯管在阴沉的天色和潮湿的空气中发出垂死般的蜂鸣声,“记忆修复”的荧光招牌挤在一家贩卖二手感官录影的铺子旁边。修理铺前几个人排着队,entp刚被迫欣赏完全息屏幕上面色蜡黄的女人打小三的场面,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自称他的仇人给他灌下了记忆消除剂的男人便挤了上来。

      “真是古董级型号啊。”estp斜靠在柜台边,顺手拿起记忆装置对着光线看了看,“要不要加几块钱做个升级?最新的数据版本能自动美颜,还能把讨厌的人脸替换成小猫。”

      entp瞪了他一眼,拿过记忆装置连接上解码器填补数据缺失,尽量不去看屏幕里男人凶神恶煞的面容。补充数据,调整参数,entp把装置交还给男人,接着一个留有肮脏长发的年轻人凑上来:“你们这儿能删除记忆吗?”

      “能倒是能。”entp顿了顿,疑惑地抬眸。他确实有这个技术能力,但找到他的居民大都是急切地想找回被公司上层以智能技术和致幻食品等手段想方设法抹淡的记忆,很少有主动要求删除的,“不过为什么?”

      “我要忘却那个女人。”年轻人向后一撩头发,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的前女友,她……”

      “……打住吧。”entp额角抽了抽,抬指干脆利落地删除记忆数据。

      头顶上乌云正在渐渐聚集,如同一滩灰色泥泞,泥泞下是一个个记忆装置短暂接触他的手心温度而后又被取走。解码器所调整的是一个又一个枷锁,挂在人们脑后的小小机械设备看似承载的是“自我”,实则是掌控大脑的囚笼,脱离了活生生血肉的回忆与思想无比脆弱,甚至可以被几段代码轻松篡改。于是人们以为自己记得,记得仇人的眼红母亲的泪水恋人的耳语,于是他们便被这一切吸引住牵绊住,牵绊在阴暗天空下的三寸之地里人们的四肢交缠里,并且认为自己在反抗——而他们自我陶醉的反抗早已被写在公司管理层认为不值一提的预判数据里。

      “今天什么时候回去?”estp边帮他整理工具边和他闲聊,指尖上还转着把激光刻刀,“或者一会儿去其他街道转转……”

      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

      一开始是小雨,而后渐渐转大。雨水不是垂直坠落的,而是被错综复杂的管道和金属棚切割成扭曲的细流,像无数条透明的毒蛇沿着锈蚀的钢筋蜿蜒而下,缺笔少划的霓虹字母在雨中苟延残喘地亮着,雨点在彩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诡异的亮色,流转,滴落,最后啪嗒一声炸开,溅起透明的碎片。

      “要等等再走吗?”entp站在屋檐下,目光望向在空中蠕动的霓虹光雾,伸手看着雨水在自己的掌心汇聚成小小的冰凉的水洼。

      “淋雨不好吗?”estp偏头看向他,带着淡淡笑意,“还是说你怕淋?”

      “我要是真怕淋我就不会‘问’你了。”entp嗤笑,直接伸手拽着身边人走进雨幕。

      雨滴连成线织成网倾泻而下笼罩了他们的视野,裹挟着霓虹的色彩拖出细长的光尾,好像把一切洗得清晰了又模糊了一切,将一切都夹卷进空中迷离的水汽中。周围的景物被投上无数个细小的光斑,偶尔有雨打在裸露的电路上迸发出细小的蓝色火花,随即升起一缕立刻被浇散的白烟,路灯的光束穿过雨幕,形成奇异的光柱。两人的头发、脸庞、衣服被尽数打湿。但是他们不在乎。

      不知是谁先跑起来的,但另外一个也随即奔过去跟上了。脚下炸开巨大的水花,坑洼地面积水印上的霓虹色块被尽数踩碎,溶解,游荡,然后再重组。estp仰起头,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entp一把勾住estp的肩,然后笑了,感受着雨点重重击在皮肤上带来的细小痛感,他突然很想出声,想说话,想喊,想将整个世界震出涟漪,想搅进这铺天盖地的混乱里。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和estp拐过一条又一条巷子,雨水在巷口形成的小型瀑布,从两侧的防火梯上倾泻而下,水帘被他们撞得粉碎,化作千万颗晶莹的水珠四处溅开,但接着就被冲刷和重建,再度变为透明的,冰冷的水墙。

      过了这个路口,他想,就到光穹之城了。

      【5】

      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死于内部暗杀,随后便是四面锋刃的继承人之争,管理层人员遭害不断。estp的上司便是在争斗中身亡的一员,紧接着就有人将矛头殃及了estp,试图将他借机处理掉,“以防万一”。

      “他们一向是宁肯错杀一百不愿漏杀一个的。”entp叹了口气望向estp,“不过这种混乱的境况之下他们的矛头能有多少,又能持续多久,就没人能知道了。”

      两人此时正并肩走在贫民区近边界处的数据传输区附近,这是公司管理层控制贫民区的交汇通道。他们顺着那栋永远修整不完的高耸的数据塔一路往上,铁锈色的能量输送管垂落如绞刑绳套,横七竖八的钢架像尸体的肋骨一般刺向铅灰色天空。脚下锈蚀的金属楼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抬眼便是废弃空气净化厂的巨型滤芯如同灰白石林矗立在浓雾中。

      “在上层那一片活动的员工多多少少都会被影响来着,谁知道会死几个。”estp漫不经心地答,伸手拨开生锈扶手上的铁碎片。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听着足下的噪音和升降机运作的隆隆声,看着随着塔顶逼近颜色逐渐变淡的天空。

      他们仍然在向上走着,眼睛能望的只有塔身上混凝土令人作呕的灰,一抹色泽暗沉的骨头白在其中颇为显眼,是某代建筑工因工厂事故死亡时留下的颅骨。“他们从不吝惜人命,毕竟光穹之城大把的居民想往那个吃人的公司里挤。就像这块骨头生前——他大概至死都相信自己在建造巴别塔。”entp眯眼指了指那块骨头,“新执行官下个月就得选出,这期间我可以试着用技术手段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在上层管理数据制造混乱加剧核心管理人矛盾。你不是数码人员他们大概不会怀疑——”

      “entp。”estp侧眸笑了笑,淡淡开口,打断了entp的话,于是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他眨了眨眼,安静了几秒,然后把话接下去:“我打算离开了。”

      “什么?”

      “我打算离开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一时间周围又只能听到升降机运作的声音。

      “你去哪儿?为什么要——我的意思是,也许不至于——”entp皱起眉,“在这种时候离开很有可能被怀疑是眼线,死在公司派来的追兵手下,再或者——”

      “那大不了就死了嘛,反正不管怎样总是会有丧命的可能性的。比起被他们不明不白地杀死,还不如自己离开自在一通了事。”estp顿了顿,还是问,“你想一起离开吗?”

      entp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张口想说点什么作为理由,但一个字也没能蹦出来。“他终于要离开了”,他脑海中莫名冒出这个想法,就像那天在冷雾间望向那双模糊的蓝色眼眸时的感受一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回忆中突然闪过许多东西,像被泼上了记忆消除剂一般也隔上了一层冷雾,由无聊和焦虑化作的向阳花,由存在主义危机引发的旧诗,由无数注定模糊注定消逝的东西拼凑成的海,也可能是天。可这些明明从公司垄断资源,抹去颜色,彻底掌控统治权的那一天就已经不存在了,也有可能是从光穹之城成为天堂,公司管理层成为神明,然后拥有蜡黄面孔的人们沉浸在三寸悲情当中自甘自愿成为神明之牛马的那一天……或许这不重要。

      他带着几分迷茫地抬眸远望,像渴望借此寻找答案一般。塔身周围只有大片的破败,歪歪斜斜的金属棚屋像被随手丢弃的锈铁皮玩具密密麻麻地挤在排污渠两侧,数不清的窄巷蜿蜒爬行,破旧墙壁上模糊的色块大概是几处非法涂鸦和管制通告,远处垃圾处理站喷出的浓烟带来更浓烈的暗灰,唯一刺眼的只有四处分散的霓虹招牌灯光。

      然而放眼向几百米外望去,短短的路程内却裹括了天上人间之别——光穹之城的明亮灯光于远处鲜艳地闪烁着,如同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电路板。摩天楼群如同水晶森林不断变换着极光般的色彩,像在嘲讽什么,肆意飞闪。

      “我帮你断后。”他最终说。然后又补了一句,“如果迷路了,记得来找我。”

      【6】
      于是estp匆匆地登上了那列破旧的红漆列车,entp甚至没来得及拉着他再去一次“蚀光”酒吧。

      他走的那天天气很闷热,在某个加班的深夜像往常交接资料时一样拿着乱七八糟的硬盘往桌上一放,拍拍人的肩膀低声道:“走了。”

      简单的两个字,实际上很容易被人理解为他只是提前溜下楼买杯咖啡,或者吹吹风,但entp听了却立刻明白他这是打算今晚离开。回过头时视野里只留下昏暗的夜灯中远去的金黄色身影,entp垂眸,自嘲地笑了笑,脸色被办公桌上屏幕的蓝光映得发白。

      estp的无故消失引起了公司的注意,他们很快开始调取监控盘问近期每一个和他有接触的人。如果公司知道了estp是主动逃离而非意外事故导致,就会立刻启动追捕程序——坐在安保部办公室里的entp也明确这一点。

      “我猜是过劳导致的精神错乱?”于是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他最近几天状态都不太对劲,负责的‘思想优化器’研发项目压力也很大。”

      部长调出estp的在岗工作记录,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他的加班时长超标,生理神经状态也有着焦虑和病态化紊乱特征,这当然是这几天entp抓住一切机会顺来公司的内网数据芯片和连接程序信息带回家后熬夜破解伪造的。

      “我们会调查和继续关注,保证每一位员工都能得到良好的健康保障。”部长说。entp注意到对方的面部表情放松了些,他知道公司不会真的在乎一个员工的健康抑或去向,他们只是怕出现“叛徒”。

      果然,几天后内网信息便显示estp的工作信息已被注销,工位也被清空了,像是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公司重点监视了entp几个月,没发现什么异常,一切也都不了了之了。

      【7】

      estp离开后的第三个月,entp开始做梦。

      梦里是锈蚀的金属花,机器拼成的天穹,钢铁划出海的轮廓。半夜醒来时他便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样斜靠在床上发呆,眼睛盯着那副被他挂在床对面的向阳花,数它的花瓣。没有一次数得清过。

      estp把那些画和那本诗集都留给了他,不知是在要他睹物思人还是怎样,entp本是不屑于这一套的,却仍然把十几幅画认真地一幅幅保存下来,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那些鲜艳的颜色在他装潢极简的家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最终他还是只能嗤笑自己。他的思想,他的血肉,他的整个人似乎都是由交织在一起的自我矛盾的问题组成的,它们不断的冲撞着仿佛要把他撕裂。

      无数的疑问,无数的麻木,无数的不确定性仿佛化成了一张网,一个茧,把他牢牢圈在其中,他胆怯,他冲不破,他甚至没法像estp一样去试,赌上思想,赌上性命,赌上目的地。

      他会前往的到底是彼岸还是另一个牢笼。他不清楚。

      直到半年后公司的“记忆优化”目标取得巨大进展,要求所有员工进行记忆装置升级并添加神经芯片,以便让员工的大脑沦为更便于公司控制的数据库——当然最后一句话不会出现在公司的神经优化项目介绍书里。entp费了一周的时间借这个机会想方设法干扰公司检测程序,改装了自己的记忆装置,从而伪造了“神经芯片排异反应”的医疗检测报告,提出不参与神经优化项目的要求。

      公司本就在力争加大统治力度和统治范围,一步步的科技研发也在试图从利用于员工的大脑到普及全城,再到普及整块地域,当然无法容忍计划初期已经出现了无法被控制的员工。于是entp在经过安保部的一番商讨后顺理成章地被提议解雇了,被上司叫去办公室时为了不再被怀疑,他还刻意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请求上级将他留下,意料之中地遭到了拒绝,并借此坑到了一笔公司敷衍派发的抚恤金。离职那天他在同事们略带怜悯的眼神中走出旋转门,忽然感觉心中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抽走了,余下的只有释然和迷茫。

      就一步,他想,迈这一步,一步错了那就步步错吧。

      那天晚上他点火烧了estp留下来的画,除了那幅向阳花。他看着火焰从爬上画纸边缘开始沿着沟壑蜿蜒,颜色扭曲沸腾,在高温中卷曲被焦黑的边纹吞噬,画纸上的世界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崩塌成灰烬,仿佛这场燃烧本就是画的一部分,仿佛这些浓烈本该如此赋予虚空,化作阵阵灰烟,似滤镜,似冷雾。

      最终灰烟随轻风散去,一切归于虚无,像绚烂的晚霞被归还给夜空。

      然后entp坐上离开城市的列车,是estp曾经坐过的那列车,暗红色的,装置破旧,表面甚至有大块大块的掉漆。车上乘客寥寥无几,他很容易地坐上了零靠窗户的座位,侧头望着窗外的光穹之城随着车逐渐驶远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彩色污渍,心跳突然加快,快得像不正常,像整个脑袋被用麻绳一勒一松的感觉。他抬手摘下自己脑后的记忆装置,按下关机键,然后闭眼靠在座位缓了很久大脑突然脱离机械无线连接所带来的不适感,再任由意识逐渐淡去。

      醒来时天已漆黑。

      entp并不知道他要去的是哪——他明明是极度不愿干这种事的——他只记得距终点大概还有两列中转站。车厢内光线极为昏暗,其他几个乘客还没睡醒,他希望自己刚才的睡姿不是和前面那位仰头打鼾的大爷一样。他转头在包里翻了翻,手指搭在那个半月前从黑市买来的游戏机上犹豫了两秒,还是翻开了那本诗集。

      他并不喜欢诗。于是他只是随手打开,草草地翻着页,在被磨得模糊的黑色方体字块间突然看到一行手写字。是estp的字迹,用指腹蹭蹭还能沾下淡淡的墨灰。

      “只记下一朵花就够了。”

      entp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感到一种奇异的钝痛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一朵花。花是很脆弱的,不堪一击,可以随时凋零,只依靠阳光,土壤和水生长。固执地记下一朵真的有用吗,记下一朵花比记下整个扭曲而鲜艳的世界更重要吗?如果他终将会死在阴暗巷子里的某次火拼中,那么一朵花会改变什么?

      如果连一朵花都不曾真正存在过,记住的又是什么?徒劳的浪漫,抑或悲壮的坚持?

      窗外天边黑色浓稠,只是偶尔闪过一两个破旧的霓虹招牌,伴着列车行进的单调又沉闷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在提醒着他离那座钢铁蜂巢逐渐拉远的距离,尽管新的目的地未必正确,“正确”也未必具备意义。他重新闭上眼睛。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再回头。

      【8】
      estp推开街角的酒吧门时,雨刚好下起来,发着鲜亮红光的招牌在雨水中模糊成一团被水稀释的血。无数悬浮灯球在天花板下缓慢旋转,将变幻的光斑投射在每个顾客的脸上,明亮得晃眼,他下意识又回想起“蚀光”。

      这是他离开那个地方的第二年,也好像是第三年了。

      几年过去,阶层沟壑、记忆篡改、资源截流已渐渐不再只是强硬控制执行,而是逐渐渗透,成为了被制度化的生理差异。科技仍在不断进步,方向也仍在不断扭曲,不是为了解放,而是为了更高效的奴役,那些公司们深谙此道:绝望的人更容易被利用,饥饿的人更容易被满足。

      世界在腐烂,但腐烂的程度被控制在最佳平衡点,既不至于引发大规模崩溃,又确保无人有能力挑战现有秩序,于是科技的光芒越耀眼,照不到的阴影就越深重。而他仍在世界边缘自由自在而得过且过地活着,他不确定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跑到这个小城市是为了一个任务,雇主找到他希望他帮忙毁掉附近黑市敌对帮派主手下的神经网络系统。那些数据昨天就已经被他潜在那人的终端附近搅得干干净净,明天就是他回去交差领剩下一半佣金的日子,今晚他打算来到酒吧小憩。

      这种地方在晚上顾客总是不会少的,他站在一片嘈杂当中环视整间酒吧试图找到一个座位,然后——他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entp。

      他揉了揉眼睛。

      entp。

      对方一头黑发被映得莫名发亮,手撑着头靠在桌上垂眸抿着酒,几秒钟后放下酒杯抬眼随意扫视着四周的人群,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在半空中交汇。那双紫色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怔愣地望了他几秒,然后缓慢地眨了眨眼。

      于是谁也没有先移开目光,直到他走过去,伸手拉开转椅坐在对面。“好久不见,”他说,声音比他想象的要轻快,“这里没人吧。”

      【9】

      “真奇幻啊。”entp挑了下眉,“我也是为了任务过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estp指尖轻轻叩击酒杯,同样地,露出笑意,“我在做数据清洗,昨天干了单大的。”

      谁都没有去问彼此的经历和近况。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两人之间似乎无话可说了,但estp却觉得实际上他们此时已经不需要语言,无论他们中间隔了两年,三年还是三百年。时间在一朵花面前总显得没那么可靠,况且窗外的雨声已经足够填补空白。

      “你留下的那本诗,”entp忽然说,“我看完了。”

      “出乎意料。”

      “画被我烧了——我得到处颠簸,没地方放。”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拿到黑市去卖——”对面的人白了他一眼,他又笑了起来,“你接下来去哪?”

      “和你一样先去回人交差,然后……不知道。”口气很随意,“我尽量走一步看一步。”

      “这不是我记忆里你的作风。”

      “在这种还没被企业完全收编的边缘小城市总归还能有些莽撞做事的底气,”entp轻叹一声,“况且如果不这么做,就更没有退路了。”

      早已没有退路了,estp眨眼,几年的时间里他们都从囚锁里不声不响的企业员工变为了“夹缝中疯狂生存”的边缘流亡者,说的煽情点就是以生命下赌捍卫他们仅存的残缺的洁白。然而就连他也会想在坑坑洼洼的世间在乎这些究竟有没有意义,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更高级的变了相的锁,或者像麻绳,早晚会收紧,勒囚,去掐断他的唯一的赌注。

      但是他们不在乎。他们不能去在乎。

      那晚两人在酒吧桌子前坐到十二点,直到estp的电子表亮了一下,然后被按灭,他说:“我得走了。”

      他们同时站起身,走向门口。雨仍未停,夜风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打湿了他们身上的合成纤维。“下次……”entp开口,又停住。

      estp笑了。“下次”这个词有时既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谎言。“行啊,下次。”但他仍然顺着说下去,“不过要是没有下次了呢?”

      entp抬眸看他,又望向雨夜。眼前的雨点仿佛要再一次化为暗物搅浑一切模糊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的,未知的,成茧的,不安定的。然而至少此刻,至少在他手中,至少是这一次——问题便是答案。

      于是他转过身去,只是侧了下头,嘴角上扬。

      “大不了就消灭问题,消灭答案,也消灭未来。”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公路组】彼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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