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个神话》马鹿·D·多古拉

14、再一个神话 14

　　安妮停下手里的事，皱起眉。
　　路西法熟悉这样的表情，这是她在思索对策。
　　片刻之后，她退后一步，端起在极正式的国际场合才会拿出来的公主架子：“好吧，天使……路……？”
　　“路西法。”
　　“路西法先生，想必您知道，”不但动作、神态变了，连称谓和语气都一同生疏起来，“我们的国家是不信奉任何神明的——不过，”她顿一下，大概是在搜索合适的措辞，“我们可以把贵国当作一个合法的政权，把您当成一个正式的使节所以——那么，您在我身边那么久有什么意图？又是什么促使您现在表明身份？您的主君想要向我的国家要求些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来交换呢？”
　　路西法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在空气里浮动着僵硬的因子，让他别扭得难受——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第一次以“天使”的身份被“普通人”这样质问，抑或……只是因为安妮那疏远的语调。
　　“我的主君……我是说，神他……”
　　路西法把自己清楚的——和并不那么清楚的——事实，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他觉得，自己这超过万年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语言凌乱，思绪破碎——他也的确，真的没有像这样过。
　　到底说完了。
　　安妮已经塞满箱子，把它翻过来，坐在箱顶，尽力把它上：“你是说，你的王——或者说‘神’，不要和我计较称呼——要普尼斯成为图凯尔—都铎联盟的附庸，否则就踏平我的国家？”
　　“不……其实……”路西法的脸色很为难——他想要把意思表达的委婉一点，然而现实却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如果您的国家能够信仰神，并且驱逐异教徒……的话，神会考虑保留……”
　　“如果不呢？”
　　“那么……我恐怕……安妮殿下，您要知道，我的主人是神，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您……”
　　“够了，威……路西法先生——不要试图威胁我，普尼斯人不吃这一套。”
　　安妮打断他，把箱子扶起来——她毕竟还算是个公主，并不惯亲自做这样的家务，一个箱子塞得鼓囊囊的，几乎合不上扣。路西法下意识地想帮忙，走上前去，却又忍住了。
　　“我的国家《宪法》第一条，这个国家里，各种族是平等的，每个公民有选择自己信仰的权力，”安妮扶着龇牙咧嘴的箱子开始向门外移动，留给路西法一个骄傲中带着僵硬的背影，“没有人有权利去强迫别人。”
　　“可是您是王族啊？”
　　“王族怎么了？”
　　“王族……”
　　“路西法先生，”安妮“唰”地转过身来，刺向路西法的眼神无比锐利，“如果一个王不能保护国家，让她，”安妮用了“她”而不是“它”——形象地、强烈而激动地，“委身于他人的凌辱之下，人民不能自由，思想受到桎梏——那还要王做什么！？直接要个刽子手，再加两个环——那个传教士——”
　　安妮是不擅言辞的。
　　激愤之下尤其是。
　　这样的对话显然超出了她的底线。她的面色通红，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恶狠狠地瞪了路西法十多秒，用力地转过身，抓起箱子就走——未经妥善安置的箱子“啪”地一声，暴开了口，衣服杂物洒了一地。
　　“该死！”
　　安妮蹲下来，七手八脚地将掉落的衣物乱塞一气。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直到唇上渗出了鲜血，泪也没有落下来。
　　路西法看得呆了。
　　四年了。
　　整整四年过去，他第一次在这个女孩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四年……对于一个天使的“永生”来说，不过是短暂的弹指一挥间，可在路西法却觉得，身为“威廉”的这四年，在他生命中的比重，超过了之前在原动天歌颂神的日日夜夜加起来的总和。
　　如果不是这四年的接触，他不会如此深刻地了解，一个没有神力庇护的普通生命，想要在这个反复无常的世界上生存，是多么的不易。
　　如果不是遇到了这个女孩，他或许也不会知道，这些生命，是怎样兀自在神任性之后的废墟上兀自肆意地绽放，热烈地展示着生命力的顽强。
　　可怜的安妮，在她这并不很长的一生里，面对孤独的时间，比享受母爱的时间长；在马背上奔波的机会，比安然地呆在室内多……她总是在为别人解决问题，为国家，为民族，为家族，为所有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唯独，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才十八岁啊。
　　路西法想起方才提到“让普尼斯屈服”时，安妮脸上那个彻骨的厌恶和坚决的抵制——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类，却有勇气和决心，去反抗那天地的主宰，那对于她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
　　而身为天国的副君的自己，为独立思考的权利，为自由，为坚信的真理，又做过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总不过是袖手旁观而已。
　　不过是袖手旁观而已啊！
　　羞愧吞噬着他的心——在他回过神来之前，身体已经自主的跪在了安妮身边：“我来吧，殿下。”路西法说，用“威廉”的语气，“您先上车去。”
　　安妮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拍开他的手：“才不要你……”才一松口，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抱歉，殿下，抱歉，”路西法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收紧——她是那么小，而且单薄，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在无尽的彼方，“我不该在您失去兄长的时候说这些话——不，我不该说这些话，以后再也……”
　　“没有以后！”安妮狠狠的推开他，脸上带着受辱的愤慨，“没有以后了！我不要一个对普尼斯不忠的侍从，我不要屈从敌人的卫士，你走！”
　　“殿下。”路西法下定决心了。
　　他用最谦卑的礼节，伏在安妮脚下——就算对于神，他也从没有施过这样的大礼：“请原谅我受到蛊惑和胁迫，屈服于恐惧……我……我不想辩解什么，不过，之前，您知道，我生而是神造的，在这之前，我从没有选择的机会——如今我有了，请您不要剥夺它，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可以站在您这边。”
　　“真的吗？”安妮迫不及待的声音泄漏了她的秘密——她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决绝。
　　“真的，”路西法抬起头，“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
　　安妮没有回话。
　　她俯身，前额紧贴住路西法的头顶——额上冷汗淋漓，一片冰凉：“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