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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霜满中庭月满楼 ...

  •   宝鼎王本邀王府下榻,但文老在玉京也有寓所,又带着顾飒,便婉言谢绝,只携了孩子们一路上京。甫入玉京,甄芬便带人来迎,文老也知甄蕴不情不愿,无奈家中并无女眷实在不便,只得任钟家将她接走,不忘嘱她常过府玩耍。

      却说甄芬将堂妹接回家中,待她脱了帷帽露出形容,不由惊艳万分,心下只想,怪道王爷特别关照,怕是二叔以女为傲不免提及,令其猎奇心大作。他夫妇二人倒有意接近甄蕴,只未打算如此之快,全因那日王爷说起甄炽,便对钟磬道,“甄炽是为本王办事,闻听他家人尚在凤京,你们既是亲戚,不妨接来照料,以解他后顾之忧,他差事若办得好,你也功不可没。” 钟磬如纶佛音,夫妻俩火烧眉毛似地忙着安排了,只恨不得将甄蕴当祖宗一般供着,整日乖唇蜜舌聒噪个不停,撮着她谈天说地玩东赏西,竟是片刻也不得安生。甄蕴厌恶他俩嘴脸,索性装聋作哑只做不懂,烦了便叽里呱啦说起鲲瞳话。她出此下策,无非是当个过河桥,其实心中另有主意。父亲积年独来独往,店中有人差使,食宿舒适方便,也就一直未觅府第,可今时不同往日,若龙鳞生意兴隆,自己也要常来照应,绝不可寓居甄府,莫如趁此时机,早早置下一处住所,日后连母亲也可同来,一家人关起门赏月吟雪烹茶煮酒,远离蝇营狗苟之人,岂不是人间乐事?她盘算妥当,夜间待钟家仆从散去,便与迷思遐思悄悄说了,因迷思爽利敏捷,只叫她女扮男装,伪作海外商人,寻牙保相看房宅,遐思善于应对,便留在府中敷衍钟氏夫妇,怕迷思独个被欺,又请顾飒陪着,嘱他严守秘密,事成之后再禀老师不迟,顾飒早将甄蕴当作至交好友,自是满口答应。从那日起,甄蕴便称病不出,钟磬夫妇忙前来探望,又要延医问药,却都被遐思客气地挡了,只说小姐水土不服,家来时一早都有准备,眼下已服了药,静养几日也就好了。钟磬夫妇不敢再打扰,怕王爷怪罪也不声张,每日送来补品,又烧香拜佛祈求甄蕴早日康复,他二人忙上加乱,便就见不到迷思,也只当她陪伴主人,哪会想到竟是甄蕴暗渡陈仓。迷思与顾飒每日跟着牙保四处去看,只过了六七日,也寻下三处妥当之所,回来禀明,甄蕴决定亲自前往,便说身子大好了,数日未见老太师,很是想念,当去拜会,钟氏夫妇见她病愈,已是高兴非常,也知老太师是何等人物,眼下为皇上讲学,更要赶着攀附,哪还会说个不字,便要亲自去送。甄蕴借故推了,又从铺中叫来自家车马,到文府门口便打发回去,文老白日并不在府中,顾飒早在后门偷偷备下一辆马车,待女孩们坐了,他便扮作赶车小厮,一行人径去办正经事。

      众人会了牙保,快马加鞭只将三处宅院一一看过,皆是堂皇气派,可惜过于规整失之雕琢,少了些天然幽静,甄蕴也不十分满意,沉吟片刻,决定先回文府容后再论,牙保便先行告辞,他们四个见时辰尚早,便也慢下马来,只捡清净道路走了,说说笑笑,直如踏青一般。正是怡然写意之际,忽见前头黛瓦青墙,一株玉梨从院中探出身来,亭亭雪白,有风吹过,簌簌纷纷,暗香袭人,甄蕴不禁悠然神往,忙叫住下车,见漆门紧闭,便四下绕着看了,却是庭院深深,绿树森森,远远还有一座小楼,鼻端花香隐隐,耳边流水淙淙,如诗如画,好不清雅,甄蕴心甚爱之,便坐回车中,叫迷思上前打听。迷思为了方便,早已扮成男子,锦袍束发,英气逼人,连牙保也只当她是家主,甄蕴遐思是其眷属,若不是小意思死活赖在她怀中,倒很有些少侠风采,她上前敲了半天门,方有人应了,缓缓开了门,却是一名老苍头,迷思忙道明来意,老苍头似是耳朵不好,眯眼看了她半晌,方道此间并无人居住,房主也不在玉京,须等他回来问了,才知是否出售。甄蕴便叫迷思留了文府地址,嘱那老仆务必早日相告,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到了文府不一会,老太师也从宫中折返,甄蕴便问了他身体如何,又谈起甄炽,都十分挂念。

      甄蕴只道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万万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灵曜知她来到玉京,甚是欣喜,有心前去探访,又怕钟磬夫妇窥出端倪,急于促成好事,却惹恼甄蕴,便也耐了性子,只叫地听日日观察动静,伺得甄蕴出门,自己再去相会,见地听急急来报甄家小姐相中一处宅院,萧灵曜有心亲近,闻听此事,简直是天赐良机,便道,“你且再去,只向那家说是本王要买,凭他出价几何,也不必回报,买了就是。” 地听去帐房支了面值千金的银票,复又匆匆赶去,不料老苍头竟是同样回答,再想打听,一句问了两三遍,他也懵不作声,地听只得空手而返,萧灵曜听了也觉无奈,便吩咐他尽快查了这家底细,速速办妥。

      却说城外一处僻静居所,书房内寂寂无声,一名青年男子倚坐榻上,手拿簿子慢慢翻看,俄顷合了,若有所思,夕阳斜入轩窗,遍室洒金,愈显出他眉宇之间一股冲淡之气,赫然便是公子沉名。他每年为皇帝千秋采买之事,必要来京与国舅详议,此番听闻宝鼎王竟将歌舞等一早交给了甄家,不由暗惊,留心探了报价,却是实在不虚,可见甄炽着眼长远,龙鳞素是自己地界,若甄家果真依附宝鼎王门下,只怕双方迟早交手一较高下。此时侍从毋必进来,耳边轻声说了,沉名面露悦色,只道“快请”,起身迎了来者,竟是甄蕴遇上的老苍头。老人见了沉名,却也不拜,上下打量一番,怨道,“少爷怎比前回又瘦了?定是那些小子伺候不周,一个个都该打!”“便他们尽心尽力,”沉名携了老者榻上落座,笑道,“谁又变得出松老爹的拿手菜?我馋得日思夜想,因此才瘦了。” 老者虽知他哄自己,也眉开眼笑,道,“知少爷你事务繁冗,不得空过去,还是老奴亲手做了,只唤他们去取便是。”沉名答应下,知其定有要事禀报,便听松老爹又道,“今日有人来打听宅子卖不卖,本待一口回绝,却见那人抱着的小白虎,竟与少爷之前那只颇为相似,老奴怕来人与少爷有些交情,便也没敢拒了,只说主人在外,晚些再告。”沉名心中一动,忙问,“那人什么模样?”“是个外族女子,约摸十四五岁,肤色白皙鼻端眼深,只做个男儿装扮,又有一辆马车,她跟车里回话时态度恭敬,想是她家主人,车中之人并未露面,大概是哪府上的女眷。” 沉名心下了然,不由一笑,他正为甄家之事伤神,甄大小姐却自己找上门来,倒真是无巧不成书。那院子唤作‘满园’,与他颇有渊源,可谓金山不换,若松老爹不识小虎,也就只当甄蕴闲杂人等打发,亏得自己顺情赠虎,这份礼竟是送对了。甄家意欲置业,已现久居之势,自己再难独霸龙鳞生意,其实倒也无妨,天下之大财如水流,甄家又把有鲲瞳之脉,如能联手,亦不失为长远互利之道。松老爹见他不语,又道,“这也就巧了,谁知还有更巧的,她们走了没多久,又有人上门,拿了腰牌说奉宝鼎王之命,要买咱家院子,还带了现成银票,只等房主点头立时便要的,老奴也照样说了。平日鲜有人问,一来便前后脚来了两户,莫非二者之间有何干连?” 这番话出人意料,倒令沉名一怔,他结盟之愿,取决于甄家与王府交情,虽说宝鼎王将买卖给了甄家,或许不过利益使然,并非格外优待,若是如此,尚可考虑向甄家示好结谊,否则便要断了念头严阵以待,可眼下这出,却又叫人猜不透了,照说甄家财雄势大,断不会为处宅院便求王爷出面,宝鼎王更不必纡尊降贵刻意讨好,若非相帮,难道竟是相争?两下俱是高深莫测,自己怎生探个虚实才好。他沉吟片刻,已有了计较,便唤了毋必,“过几日的‘八宝会’,将最后一件改作‘满园’,再下两张帖子,暗中送与甄家大小姐和宝鼎王。”松老爹忙道出迷思留下的地址,毋必这才领命去了,沉名见松老爹迷惑,只笑着嘱他安心,再过两日,便有一出好戏可看。

      帖子送到文府,正是顾飒收了,待甄蕴过府探望老太师,便悄悄拿给她,甄蕴拆开一看,却是指名邀请自己本月初八赴“八宝会”,又附一张“宝图”,画着幽静院落小桥流水,旁注“满园”二字,甄蕴认出正是前几日看中的宅院,她不知八宝会为何物,便寻了机会到自家铺中,叫来掌柜询问。掌柜对着小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八宝会也是这几年兴起的,乃是珍品竞买之集会,由一家名为“八宝”的商号主持,若有人想出售奇珍异宝,需先拿到号中鉴定估评,最顶尖的方能列会竞价。这“八宝会”初八举行,三月一次,每次只得八件宝物,由商号邀请八名竞买者,各自坐在帘后,以佛教八宝为代号,不将真面目示人,逐件竞买宝物,价高者得,休说买卖双方不见不识,就算同场竞拍也不知隔壁何人。这家商号也颇有能耐,据说“八宝”之罕见,堪比和璧隋珠,其中不只珍珠玉石字画古玩,尚有奇禽怪木,乃至艳奴名伶,都不在话下,更难得有的放矢投其所好,竟从没人失望而返。却又每每限了人数,且对出席之人精挑细选,神神秘秘只称“有缘方会”,至于谁与八宝有缘,店家守口如瓶,反倒是受邀之人忍将不住,常将所见所货拿来炫耀。世人本就猎奇,会上之人又非富则贵,便更将邀请当作身份象征,莫不以此为荣,竟至一帖难求。甄蕴听得仔细,暗想满园虽好,却也称不上价值连城,照理难列“八宝”,况且那日自己并未泄露名姓,如何特地送来帖子,这个八宝会倒真是神通广大,只怕下了美味之饵,专为甄家而来,不知是何居心,然而她实在大爱满园,又难免对八宝会心生好奇,只决意赴会。她手中银钱算起来,约有万金之巨,按凤京之价十处宅院也买得,便妥当备了。到了那一日,仍到文府使个金蝉脱壳之计,顾飒充作小厮,迷思遐思相伴左右,连意思也一并带着,大家直往满园而来。

      车子才到满园路口,便有人客气拦下,验过请贴,带到一道角门前,这才请了下车,一路引至中庭,让进廊下帷帐,内中设了几榻等物,帷幕双卷,却又挡了一层密实纱罗,好令外间瞧不清里头。甄蕴安坐当中,数了左四右三,加上自己,八顶正好围了一□□中设有圆桌,斜旁栽着一株梧桐,约有四五丈,浓荫如盖,应是有些年头了。八顶帷帐上各绣了□□、法螺、宝伞、白盖、妙莲、宝瓶、金鱼、盘长,自己这顶便是金鱼,每顶之间相隔丈余互不可闻,只见帐中人影绰绰,想来每家都由专人相引,分由不同路线进入,以免碰面,倒是周到。一忽便有人奉茶,并不进来,只在外头轻声报了,由仆从出来相接,也是个恭敬隐秘之意。甄蕴见外人不入,便让丫鬟们也都落座,自己卸了帷帽用茶,刚与顾飒低语几句,忽闻金石之声,只见一队人鱼贯而入,为首的青衣人手提金架,上悬一枚白玉磬,以槌击之,清音悠长,后又跟着八名黑衣童子,胸前用金线各绣八宝图纹,青衣人走至树下,方停了槌,将磬架置于桌上,童子各到对应帐前,行礼肃立。青衣人又敲了一记玉磬,只道自己乃是八宝会唱价人,略致迎客之辞,又详解竞买之规。原来每件宝物均有底价,待竞买开始,有意者便可传话于帐外童子,童子再以手势表示价格,唱价之人自可一目了然,出价以黄金计数,每次加价不可少于底价的十分之一。甄蕴虽暗笑他家有些故弄玄虚做张做智,却也思忖待回了鲲瞳,大可学着匿名办个,倒不为财,只当收风,多知些显贵们的口味也好,正这般想着,又听玉磬三响,已然开场。

      宝物依次而上,的确都是难得的珍品,有佛祖五色舍利,重重藏于金棺银椁琉璃瓶中,有腹中空曲的玉龙,注水倾倒则出声如琴瑟,有昆吾的“转魄”之剑,传说指月可使蟾兔侧转,又有一名红发黑肤的女子,入火起舞却毫发无损,令人惊叹,奇在竟还有一面砗磲牌,说明执此牌者可请云霞蔚国师作法一场。甄蕴也知云霞蔚国奉鸑鷟殿为圣教,尊其首领为国师,现任国师名望千里,听说能呼风唤雨灵通鬼神,很有些法力,云霞蔚君主傅氏自幼体弱,及登大宝也常是羸病不堪,三日倒有两日下不得床,只得委国师代为处理政务,故此竟是皇家卧榻国师酣眠。这些宝物未出几回便均以高价售出,尤其那面砗磲牌,竟一路飚至三万金,顾飒听了咋舌不止,只跟甄蕴玩笑道,“三万金一场法事,这家准是做下了大大的亏心事,才指望靠国师消业积福,我看只怕要赔本,国师自个的业障说不定还没消完哪!” 甄蕴笑得直摇头,“倒忘了你们是同乡,难道那国师就如此令人憎厌么?”“反正我爷爷不喜欢他,只说他道貌岸然薄情寡义,”顾飒想起爷爷,不由黯然,又道,“记得当时我还问,怎么个薄情寡义?爷爷却说不过是传言。” 甄蕴见他神伤,才待劝慰,却听玉磬又响了一声,正是第八件宝物“满园”上场了。因众人身处园中,青衣人也未多加形容,简单交代几句,解释此物乃是受人所托,并非无价之宝,贵客若无意,尽可先行一步,本号另具薄礼相送云云,出席之人多已心满意足,况且区区一座庭院,也不会放在眼里,听了便纷纷离去,一时只见帷帐轻摆人影摇动,间杂脚步之声,片刻又安静下来,仅余宝瓶、金鱼、盘长三顶。遐思见状便起身站到纱罗旁,帮小姐传话叫价。满园以千金起价,便听青衣人不停唱了,“金鱼两千~~宝瓶五千~~金鱼七千~~宝瓶一万~~” 未几回合,竟是翻了十倍。甄蕴虽坐拥金山,却非挥霍之人,为满园一掷万金也略嫌奢侈,若忍痛割爱又难免可惜,正是犹豫,忽听青衣人唱道“盘长两万~~” 声音一滞,复又唱起,“宝瓶四万~~盘长八万~~宝瓶十万~~”庭中寂然片刻,盘长好似被宝瓶压过势头,一时再无动静,青衣人见得如此,最后唱价三次,“宝瓶十万~~宝瓶十万~~宝瓶~~” 手中小槌高高举起,只等话音一落,便一槌定音,千钧一发之际,忽听盘长帐中有人出声,“二十万。” 音色虽低,却叫场内听得一清二楚。由千金一路直上二十万金,便就满园再美,也是匪夷所思,甄蕴此时已弃争买之念,然她灵心多窍,转瞬便想到,这两家争夺不休,莫非此中另有玄机?心下正在思忖,忽听嗤啦一声,有人从宝瓶破顶而出,身形如电,宝剑明晃晃直朝盘长帐中刺下,便牵起一串金属相撞之响,那纱罗被劲风激荡,飞舞不止,忽白光一闪,竟如春水乍分,生生由中破开,便见两人跃出帐外,刀剑相搏火星四溅,倏忽各自跃开,收回招式,犹互相怒视。此时两顶帷帐均已坍塌,绸缎纱罗散落一地,帐顶四壁荡然无存,好不狼藉。宝瓶帐中贵客望向另一顶,讶然脱口道,“是你?” 便见盘长中那人,闲闲起身,轻拂襟袖,徐徐走出廊下,微微颌首,唤了一句“王爷”,日光之下,那疏淡眉目看得分明,竟是公子沉名。适才刀光剑影,只令众人目乱睛迷,甄蕴认出沉名,犹在惊讶,听其口道王爷,不由望向宝瓶,但见那人脚踏绫罗,缓缓踱出帐外,与沉名对面而立,他身长姿秀,面沉似铁,赫然是酒楼出手之人,难道他就是宝鼎王萧灵曜?甄蕴思及至此,神色却是一变,甄家、宝鼎王、公子沉名,三家同时现身,果真只为满园?若是八宝会有意如此,却是有些邪门。

      萧灵曜那日接了请贴,也微有诧异。他听过这八宝会珍品云集,然自己视金玉如瓦砾,故此浑不在意,这次却因甄蕴之故,被满园点中死穴,少不得应邀前来重金竞买,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盘长横插一手,摆明与自己作对,不禁怒从胆边生,只叫地听去将那人揪出来,好看看是谁这么狂妄,未料却是公子沉名。他二人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小皇帝登基后初逢千秋,夙国舅操办得甚是隆重,之后夙氏曾引沉名觐见,小皇帝还赞其办事妥帖,彼时萧灵曜也在场,只将沉名归为国舅一党,心下不屑,绝无往来,今日又打对台,更是雪上加霜,便阴阴看了他道,“连沉名公子也请得动,这八宝会本事不小啊。”“王爷尚能屈尊驾临,” 沉名笑得气定神闲,“沉名又焉有不捧场之理?” 萧灵曜哼了一声,“公子捧得好场,二十万金一座满园,出手如此豪阔,本王也自愧不如呢。”“王爷说笑了,” 沉名仍是微笑,只将矛头转了,“沉名见宝瓶金鱼相争不下,一时心痒,忍不住也凑个热闹,谁料想宝瓶却是王爷,倒是无心得罪了。” 萧灵曜被他一点,想自己与沉名已坦诚相见,那金鱼客却迟迟不露真容,究竟又是何方神圣?便望了金鱼帐扬声道,“只在帐中藏首缩尾,莫非见不得人么?”“想是王爷以武会友,难免令观者惶惶,”沉名巧言暗讽,又故意推波助澜,“这位朋友,眼下雨过天晴,何妨出来一会?” 甄蕴见是萧灵曜,已暗叫麻烦,巴不得立时溜之大吉,可终不肯被人说成无胆鼠辈,况且日后难免与他们打交道,难道每每见了都要避走不及?我甄家女儿行端坐正有胆有识,何必自甘下风任人嘲讽,想到这儿,轻轻一笑,道,“既是如此――” 连帷帽也不用,甩袖起身,命丫鬟卷起纱罗。云散帘开,众人眼前一亮,便见她落落而立,微一拱手,朗声道,“两位,甄某有礼了。”那姿势言辞本是男子做派,被她流风回雪般做来,妩媚潇洒兼而有之,竟是风流无比。

      萧灵曜此间乍逢,又惊又喜,只怔怔出神,沉名看在眼里,也猜到了七八分,心下冷笑,故作惊讶道,“原来是甄小姐!实在太巧了,这一向家中可好?”甄蕴只当他认得丫鬟猜出是甄家,便也礼貌回了,“有劳公子挂念,甚好。”萧灵曜见他俩竟似故友重逢,不由气结,大步上前,虎了脸看着甄蕴,“你怎么来了?”甄蕴不欲与他口角,淡淡道,“这位便是宝鼎王吧?家父也曾提过的,”微一点头,“幸会。” 萧灵曜见她疏离,以为她气恼自己上回隐瞒身份,有心解释,不防一旁小意思猛地扑上前来,跃入旧主人怀中,沉名笑着抱了,摸摸它脑袋,又道,“甄小姐见惯了金阙玉楼朱阁绮户,却对这满园情有独钟么?”甄蕴见他有心打探,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便笑道,“不过爱它清雅,手头又有些脂粉钱,想买了用作赏花扑蝶,略遣闺中闲情,比不得两位豪掷数十万金,想来必是有大用处的。”“沉名是个生意人,最忌讳入宝山而空手归,难得这园子甚合眼缘,一时兴起罢了,”沉名打太极,不忘敲打萧灵曜,“万万不想王爷较真,竟至刀剑相加,莫非这是块风水宝地,可遇仙得道的?” 萧灵曜见小虎竟是沉名所赠,大为光火,闻言冷冷道,“本王买来送人,和你送虎一个道理。” 甄蕴心中一惊,听言下之意竟是要送给自己,可他又怎知自己中意满园,莫非一举一动尽在其把握之中?如此说来,只怕甄家采办之事也另有隐情,回忆他在凤京种种作为,竟似深知自己底细,只是想不出哪里招惹了他,眼下父亲已接了官差,若宝鼎王醉翁之意不在酒,甄家岂不要步步入彀,日后泥足深陷又如何抽身,越想越是心中打鼓,只希望最好是自己妄作多情,千万不要与他纠缠,当务之急是妥善了结满园一事,否则真被他投石问路,自己却是难于应对,只佯作没听懂,“大家都是兴之所至,我看倒不如物归原主,也免伤了和气。” 沉名设局诱来二人,怎会轻易作罢,忙摆手,“不可,房主出售定有缘由,怎好坏人买卖?最后出价的乃是沉名,便就势拔个头筹,以免失信于人,反正甄小姐只是暂居,尽可租了住下,也叫我做个现成的房东,至于王爷呢,虽不能送座园子,却送了相让的情面,亦是成人之美,如此一来,岂不各得其所?” 事到如今,甄蕴哪还在乎自己买得,只要不落到萧灵曜手里就好,闻言立刻附和,“好个各得其所,素闻公子多智,果然想得周全,甄某心悦诚服,绝无异议。” 萧灵曜本不愿善罢甘休,然见甄蕴满口称是,也不便再穷追猛打,只看着她,语气也柔和起来,“既是如此,且随你吧,”心中却暗暗记下这笔,等日后再与沉名算帐。甄蕴见他没有发作,也松了一口气,“两位,我尚有要务在身,恕先行一步,告辞了,”才要转身,却被萧灵曜扯住,“本王也有要务,一起回去。”甄蕴恼他轻薄,只想将他甩开,他却纹丝不动,不由沉下脸来。沉名尚未打探彻底,正想多留他们一阵,忙打圆场,“久别重逢,沉名欣喜不已,相请不如偶遇,索性做个东道,就在这园中饮酒叙旧,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甄蕴虽不想饮什么酒叙什么旧,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好过就此离去被萧灵曜纠缠,也就顺水推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公子了。”萧灵曜闻言挑起眉毛,拉着袖子不许她动,“你不是还有要务么?”甄蕴嫣然一笑,“我们升斗小民,不过是忙些柴米油盐,和王爷的江山社稷比起来,哪还算得上要务呢?倒是王爷,也该早些回去,否则若误了国家大事,可是大大的不好。” 说着暗掐两指,用力一弹,将他的手打开,随即闪身避开。萧灵曜本就恨沉名不知趣,见甄蕴明着赶他,竟要与这家伙独处,更是妒火熊熊,咬了牙道,“公子面子好大,连甄小姐都推了要务,看来本王也却之不恭了。”“哪有什么面子,全仗大伙赏脸罢了,”沉名见他咬牙切齿,却也暗笑,故做谦逊,又请甄蕴一同往后园去,甄蕴见萧灵曜出尔反尔,悄悄翻个白眼,快步走到头里,丫鬟们会意跟上,顾飒也忙跟在她们身后,只将旁人隔得远远的。沉名便陪了萧灵曜,一路信步闲聊,萧灵曜顾忌他与甄蕴相熟,屡屡出言试探,却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敷衍了过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徒令萧灵曜心浮气躁,愈发将他视做情敌。

      众人穿廊过院,一忽已到园子最北,便见小丘上遍植花木,中间耸着一座二层小楼,造型拙朴,飞檐重脊一概全无,连所用木材亦是原色。甄蕴拾级而上,只觉花叶拂衣,暗香满襟,行至楼前,门上悬着匾额,上书“月满”二字,又有一副楹联,“清光正如此,不醉即须愁”,倒是颇有几分古意,想来这院子原来主人,也该是有些文采雅趣的清贵人家,然昔日珍爱家宅,终流落他人之手,可见人世际遇难定,便就荣华富贵,也难免一时得意,哪来什么天长地久。沉名的手下十分妥当,虽事出仓促,也麻利在楼前空处备下了桌椅杯盏,又有时令果子佐酒。三人落座,甄蕴见迷思抱着小意思,怕萧灵曜见了白虎又要多事,便冲她使个眼色,迷思省得,悄悄躲到遐思顾飒身后。众人先饮了一杯,沉名便道,“听闻令尊为皇上千秋一事奔忙,此时应尚在途中吧?海阔风劲,实是辛苦,好在甄老爷为商多年经验老道,此番定能令龙颜大悦,借此东风乘胜追击,在龙鳞一展宏图,也是指日可待,沉名先向甄小姐道贺了。”甄蕴又岂会不懂,客气道,“公子说笑了,家父初次为官家当差,又有公子珠玉在前,因此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兢兢业业,万不敢有些许差错,哪里又奢求什么宏图伟业,无非尽心尽力不负皇恩罢了。”沉名见她应对自如,颇有其父风范,也暗暗点头,又道,“沉名也曾见过鲲瞳烟火,的确异彩纷呈美轮美奂,可惜龙鳞鲜有人知,此番能被皇上定作寿诞乐赏,倒多亏了王爷识得鲲瞳国色。” 萧灵曜本就满腹火气,听他一语双关,暗指自己为讨好甄蕴而举荐甄家采办,即便属实也是不快,看也不看他,哦了一声,“照这么说,国舅素用你家采办,也是识得公子国色了?” 世人皆知夙国舅有龙阳之癖,沉名与夙氏并无首尾,但被萧灵曜这么一说,倒像是以色事人了,偏偏沉名又是容貌平常,愈发透出嘲讽的味道,甄蕴心知肚明,忙低头强忍笑意,反倒是沉名大方,一笑了之,“王爷最爱戏谑人的。说起来,这园子倒也适于居住,以后府上常给皇家当差,免不了举家来迁,想必甄小姐也是提前打点之意。”甄蕴断不会轻易认下,便道,“甄某却没公子想得那么长远,不过才办了一趟差事,又是赶了皇上千秋的巧,未必就说得到日后,况且在鲲瞳住得惯了,迁徙之事还要听高堂吩咐。”萧灵曜正盼她就此定居,忙道,“本王之前同甄老爷攀谈,他言语之中,颇有落叶归根的打算。”“虽说家父生于龙鳞,但家母却世代都是鲲瞳人,”甄蕴淡淡一笑,“因此这根在何处,倒也难论,说句玩笑话,若真要落叶归根,恐怕我就得住到大海中间了,说不清哪个是故乡,哪个是异乡。”“这有何难,”萧灵曜不以为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甄老爷是一家之主,你们自然要跟着他,听他的安排。”甄蕴听得刺耳,暗暗皱眉,有心敲打几句,也好断他绮念,“甄某不太懂得龙鳞的礼俗,说错了二位勿要见笑,在鲲瞳国,女子尊贵不亚男儿,比如家母便是一位女爵,但父亲不以礼教相压,母亲也不以权势相欺,向来都是有商有量,从没有谁强着谁的,就算日后都来了龙鳞,也是出于关爱体恤之心,否则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叫人心不甘情不愿,又有什么意思。” 萧灵曜闻言一震,定定看着甄蕴,竟不能言语,他从未将谁如此放在心上,唯独对她魂牵梦萦视如珍宝,恨不得掬在手心来呵护,倒真是命中魔障,可自己的深情厚意,在她眼中,却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却是“强着”她,叫她“心不甘情不愿”,一腔痴意冰雪消,多情却被无情恼,他又生气又伤心,直把沉名满园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想着今日必要与她剖白心迹,再不许她辜负自己真情,伸手便抓住甄蕴手腕,一把将她拽起,“你跟我来!”拖着她便要离开。顾飒大惊,忙窜上前挡住甄蕴,因怕伤了她,也不敢用蛮力,只牢牢握住萧灵曜手臂,直瞪着他,“放开!” 萧灵曜勃然大怒,喝道,“放肆!区区一个小厮,也敢以下犯上,还不滚到一边去!” 一旁地听便要出手,甄蕴见状,忙喝一声“住手!”她虽不得动弹,却仍镇定自若,看了萧灵曜,俊眉一挑,“他可不是小厮,这位顾公子,乃是文老太师的关门弟子,认真论起来,与王爷也称得上同门呢。”萧灵曜一愣,然老太师曾任国子监祭酒,名下门生众多,他又岂会在乎一个不见经传的顾飒,冷笑一声,“老太师桃李满天下,本王的同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什么稀罕。”“一千也好,八百也罢,由家父推荐的却只得他一个,”甄蕴有所顾忌,终究不便与萧灵曜大打出手,索性以柔克刚,只笑得云淡风轻,“顾公子与我家早已相识,知道我们要出门,生怕被无礼之徒纠缠,这才扮作小厮保护。王爷浮躁鲁莽,怎能不叫他误会?自然要挺身而出了。”顾飒与甄蕴相处日久,也培养出了默契,便有样学样,收了手袖着,做煞有介事状,“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甄小姐虽率性洒脱,终究是闺阁弱质,与男子肌肤相亲,实在不妥,王爷身为宗室之主,更当恪己守礼,一旦传出去,不但有损天家声威,只怕连甄老爷也不免怪罪。”这最后一句却是打中了萧灵曜的七寸,他虽与甄炽相交日浅,也看得出这位岳父大人很有些傲骨,若真触怒了他,抬出皇上也未必管用,后果可是不敢设想,这才悻悻松了手,幽幽看了甄蕴,欲语还休。甄蕴被他看得发毛,忙转向沉名,“公子盛情款待,本该尽兴畅饮,无奈甄某酒量尚浅,又不谙龙鳞礼数,生恐酒后失仪,倒将把酒言欢变成了不欢而散,既然天色已晚,便就此别去,告辞,”也不待沉名反应,微一颌首,回身便走。萧灵曜不由急了,脱口唤了一声,“甄蕴!” 甄蕴本欲就此脱身,不想他指名道姓,只得又转身,笼袖肃容道,“王爷,君向潇湘我向秦,甄蕴与您本就是陌路殊途,合当各奔东西,不劳王爷相送,甄蕴代家父再谢过皇家恩典。”说罢也不看他,飘然而去。萧灵曜见她言语坚决,也不敢再穷追不舍,见她身影没入花丛,却是茫然若失,回过神,草草向沉名辞别,上马回府。路上想到她一忽语笑嫣然,一忽又冷若冰霜,只觉这小女子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不由仰天长叹,转又想到沉名顾飒与她相熟,更是心乱如麻不得头绪,连那句“陌路殊途”,回想起来也是字字刺心,竟是一会恼,一会笑,一会垂头丧气,一会又欢喜莫名,地听留神瞧了,只暗暗叫苦,心想那甄家小姐果然妖孽,也不知给王爷下了什么法术,这一阵风一阵雨的,日后还指不定闹出多少风波,看来自己这顶“密探”的帽子,却要戴得越发凿实了。

      却说沉名也不忙离去,独坐月满楼前,就着清辉浅斟低酌,慢慢玩味前因后果,竟是微笑。宝鼎王与甄大小姐,一个自负固执,一个高傲倔强,却是好一出的硬碰硬,不知宝鼎王此次吃瘪,会恼羞成怒对甄家着意为难,还是曲意逢迎加倍关照,甄蕴自幼生长脂腴,不过豆蔻年纪,便有此等卓然胆识,从容气度,倒也令人敬佩,然英雄亦迫于时势,她最终会不会慑于天威,委曲求全地嫁入侯门,却是难说。沉名抱朴寡淡,这些年来身边连个侍妾也无,想到宝鼎王那神魂颠倒之态,不禁摇头感叹情字害人,无论是缘是劫,谁又能随心所欲。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年很忙,变化很多,也有过很焦灼的时侯。还是要感谢多年来真心支持、不离不弃的你、你们,希望新的一年,我能继续写出你喜欢的文,也希望我们大家,都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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