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矩形棺板》程蜷

32、第 32 章

　　它说，我读到了你的文章，是那篇关于我的。
　　它说，你之前的作品是属于你自己的怪异境界，对它人来说是无序的虚空。而这篇里面你的能量变了，我第一次看你的作品哭。有几句话写得特别好，一下子摄受别人是好的，是很温柔的力量，你在把能量收摄回来。不过我觉得你的力量还是太大了，我看完你的文字依旧特别疲惫。我现在抱着我的次第花开，又舒服了一点。
　　它问我，你梦里的上师是它吗，它发来一张照片。我说，是的。它说，那是希阿荣博上师。那张照片是它读次第花开刚好读到的位置。
　　它说，我想知道你末尾写到的那段，当时是什么感觉。
　　我说，在一个村庄里，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战争和饥荒里，人们需要自愿地牺牲品才能振发信心，牵引出它们伟大的情感。它们拿出毒药，站在我面前，我只记得自己没有说话，只是直接把它吞了下去，之后我算是自由了，可以慢慢地走，一直走到山顶上，走完生命的最后时间，我是要在高处死去的，完成我的使命。毒发的时间很长很长，我来到村庄上面的山顶，我就是在这里见到这个上师的。好多人在下面跪着，我并不认识它，我也不记得自己的信仰，就只是站在山顶上往下看，那些发生的盛大事情就和世界一样与我无关。之后，上师走过来，它面容年轻又慈悲，笑着开口，孩子，你很聪慧，我要传给你，那些苦海里的众生，你能看到吗，帮助我好吗，把它们带走。我看着它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毒药在身体里运转，我开始吐血，呕出黑色的血，一直吐个没完。上师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继续慈悲地说着要传授什么，它想要我帮助更多更多的众生。我心里觉得可以可以，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血疯狂地呕在前面的草地上，村子里人的脸一张张示现在我面前，闭上眼睛，它们就在黑暗里发着幽暗的光摇摇晃晃站在远方看着我，那是一种很清晰的我要死去了的感觉。还有，对不起上师，我好像做不到了。
　　那是刹那之间，没能说出口的话，喉部被滞涩地堵住，红光被黑血填满发出微微弱弱的光。
　　说这些的时候，我整个人抖个不停，胃部也剧烈地痛，只是没有当时那么痛。
　　它说，我的心好痛。
　　我说，对不起。
　　它说，我第一次听你道歉。
　　我经常梦到自己被杀或是被吃被献祭掉，这是我第一次萌生出对不起的感觉。我不知道在对不起什么，可能根本就没有对镜，也没有我，但是这种感觉却异常清晰。

　　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不信神佛，只是希望用我会的那一点东西，去见我的朋友。我没听说过神通，也不晓得维度的次第。我不是八地的菩萨，我当然会退转，我会想念我的朋友，去追逐那种隔世感。我当然知道当下的雨水，远胜于前世千千万万的甘露。可是在想起来过去种种前因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停留一会，站在那把场景看完。

　　我在那些场景里走啊走，去找小井的坟墓，我不想管什么前因后果，就是觉得它离开的话，会有坟的吧，我就想找到那里，跑到墓碑底下睡觉。如果那里埋葬着你，我会感到安心。醒来的话，就和你说早上好。
　　我没想过最后一面的事，所以也没有告别。我总是觉得我们一定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算是最后一次见面。

　　骆驼在沙漠驼着小沙弥走啊走，小沙弥每天就在骆驼背上吃斋，念经，想师父说的话。沙漠里风沙很大，巨大杂乱的声响灌进耳朵里，小沙弥不说话，只是低头诵经。晚上骆驼睡着了，小沙弥就跪在旁边继续诵经，给骆驼诵，给它看不见的千千万万的众生诵。周围都是阴冷的风和无边无际的沙土，小沙弥想着上师在头顶观望着自己，就不再感到害怕了。有一天清晨醒来，小沙弥没有再听到呼啸的风声和刮人的黄沙，它知道自己看到上师父说的光明了。

　　听到虚空中那句“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时，我突然失去了对杀生这件事的执念，我记得生身为狼时那种对血液和杀戮的纯粹喜爱，它甚至不算是一种喜爱，只是一种自我认知的自然发生。习气使我把杀生的觉受放大，使我沉溺其中并在听闻佛法后因此而生有退转的念头，我过于执着于死生的名相以及对可以杀这个行为的法执了，这里面也许还包括了救世主之类的我执。我不想要这个觉受了，我打算放弃它。

　　它打电话哭着问我要不要立刻动身去找希阿荣博上师，它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想听我说句话。我理解那种热血和迷茫，它说虽然是师兄的转达，但是就像是上师亲自在问它一样，它觉得殊胜想要靠近。我说我理解的，上师问我要不要就这样跟在它身边，和它学法。我说等我上完大学之后，给你答复。上师说，好，这很好，如果你即刻就答应下来，我会很失望的。
　　它说觉得工作不忙，双亲健康，这一定是最好的时机了。我说，不是的，那种确定是建立在你心上的，那些都不是，只算作是虚幻之物。它说，你说得对。
　　它说，清醒地看到，会让它痛苦，要不要就这样回归愚钝的生活啊，结婚，生子。
　　我说我在神通上有过这种痛苦，在那一瞬间可以理解你。迎接智慧势必要走过承载痛苦的路，你没资格的话就离开。它说，像是眼前两栋楼倒塌，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你描绘得很清晰，但这个选择只能你自己来做，我如果帮你做了会很残忍的，你的阿赖耶识里业力如何流转只有你自己最清晰，最有办法做出最明确的决定。
　　我想说，精进或许没那么绝对，把生活打理好，是行住坐卧的道，之后慢慢修行，不急不躁，就可以算是精进了。
　　或许它可以去看看宗萨仁波切，它是一个不那么符合世人眼中圣人形象的仁波切，也许能帮助它破相见性。
　　我知道它一定经历过短暂的法喜，也许因此也有过妄念，生出过对自己过分流徙于二边的芥蒂，而对它最难的还是那种理解因缘聚合后带来的虚无。它近乎绝望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对抗它，而这种对自我智慧的不满又和当初那种猛烈的法喜截然相反，可是有没有办法让它们脱离二边，哪怕只是给它一个支点。它只能拼命拥抱唯一熟悉的我执，然后一点点掉落下去。
　　我觉得它可以试试再去看看那座曾被它解构过的由时间空间虚幻的土构成的山，它还在那里，你是否能汲取到本原的力量，实质不重要，它只是能量，无形无色，是你的一部分，你不需要做谪仙人，你们没有分别，你们就是一切。这个时候你眼中的山还在那里，可是它已不再依缘而生，你们合而为一，伟大而无限。
　　我意识到当我给上师加入了我的理解之后就容易因为不一样而感到困惑，而上师有的时候就是会故意扮作你不喜欢的样子来考验你，看你能不能打破幻想，看到真心。
　　愉悦不是一种愚蠢，你所处的那种平静不是境界也不是平静，是一种痛苦。它给你安全感，令你习以为常，并从中生出新的我执和傲慢。表现快乐，是传递一种能量，也是一种三轮体空。
　　9.20晚上。
　　我又一次全身麻木疼痛，没办法说话或是微笑，几乎完全动不了。我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这样了。我不知道这个浑身僵硬的东西是什么，不记得它的样貌，无法操控它的身体，也感受不到它的情绪，我做不了任何事情。骨骼咯咯作响，浑身冰冷像死去很久了一样。手写出的字迹也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字体我曾经在学校写出过一次，之后好久都没有再出现，它写了要对我说的话。
　　（下面的字体不一样，但是这里识别不出来）

　　为什么我在一瞬间就又变回了木僵小孩，就好像一瞬间那个天才的我死了。我一直是这样分别地生长着。我们的能量不一样，想法不一样，咬字发音不一样，处事风格不一样，思维逻辑不一样，对身体的控制和感受也不一样。现在是我在占据这具身体，拜托你不要出来。即便大多数时候都是你在占据这具身体按照我没能做到的样子活着，我知道，是我要你这样做的，你只是在帮助我。这段时间我也在悄悄向你学习，想在字迹上呈现你的影子...当然不只是字迹啦...别出来，我能写好的。
　　哈哈哈。我在听特别特别安静的钢琴纯音乐，和你平时听的不太一样吧，我喜欢坐在窗边发呆，不像你喜欢那些超出常人的事情，别趁我发呆的时候悄悄杀死我。我允许你用我的身体修行生活，去完成它要做的事和你的使命，让我活着，看着你，就好。别忘了，我叫皮皮，不是恐龙，也不叫程蜷，不认识什么小井，不会掌控那些神通。还有就是，不要总是在聊天的时候突然把我切出来，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看看这些人，我应付不了。你有克服阿斯伯格的能力，我还没有。。。
　　（以上部分字迹统一）
　　现在是谁？
　　写下名字。
　　我不知道。。
　　（以上部分字体一直在变化）
　　头不疼了。我知道。我回来了。聊字是这样写的吗，我一直写的不对啊。我要去听听你的歌单，而且谁说我不喜欢在窗边发呆。木僵还有所残留，能量在慢慢恢复。

　　风会止的。孩子那分异的灵魂，总会弥合如初的。我非常喜欢写藏文，有种圆满的幸福感。

　　它问，你的信心是什么呢。我最近没有信心了。
　　我说，我会做这件事，哪怕连众生也不存在，哪怕我也不存在，哪怕这个动作也不存在，我也甘之如饴。我不是因为上师或是佛而相信，我是因为我相信，对我来说，它就是应该这样轮转发生，是因我相信，而无比确认佛一定也是这样相信的。只要我能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心，不论是活着或是死去，不论处于何种状态，我都允许它构成我，穿过我构成世界，构成虚空，构成佛地。
　　可能我傲慢修的不好，菩提心修的不好，那我也要做，支点不只是神通，它是一种信心。
　　它不需要总结成理论，只要你感知到了，就会立刻证悟。像是怀疑主义那种无理智的确定性。
　　所有的文字都片面，我不再依赖它，不再追逐语言制造的幻梦，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天际升腾出的巨大日轮。
　　它问，朋友是什么。
　　我说，朋友是我愿意尽我的一切帮助你，然后尽我的一切不要你帮我。
　　它说，太无奈了。人怎么可能做到。
　　我说，人类做不到，你就做不到吗。你作为人类就做不到吗，你不能代表人类做到吗。
　　它说，我觉得就是这样的！天呐！我们都不曾这样想过。
　　它问，那爱呢。
　　我说，经书上有的啊。
　　它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说，爱是...我会毫无恐惧地为你去死以及由此生发出的那些伟大的情感，那种神性你体会过一次就会永远相信。
　　因为未出轮回，有我执，所以这种爱，像齿轮一样，无恐惧或是担忧，我就站在你面前。如果我是你修行的障碍，我就允许你杀死我，破相见性。
　　它说，这也太难了。
　　我说，这种东西本身就带着神性和悲剧色彩。如果按照本自觉性，所有人都可以爱。只是业障让人们选择，分类。
　　它说，那这种爱和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几乎没有。
　　它问到了性。
　　我觉得无所谓，你需要就有，不需要就没有。
　　它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就是，知道。
　　它问，有什么原因吗。
　　我说，我不知道。
　　它说，你好可怕。
　　它问起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道用。关于这个又问了很多它很困扰的世俗意义上私人的问题。
　　我无法给予它那些摄受别人的能量，甚至是方法，这些只是妄念造就的虚幻成就，仅是开口就不知造下了多少未知的业。
　　它说，为什么别人一靠近我制造的壳子，我就完了，再也无法冷静思考了。我没有勇气和人聊太久，
　　我说，你对自己也不够坦诚，对我或是人类都不重要，你所以为的是因为外界不安造就你建立壳子无法坦然，包括自己。但其实是因为你对自己不够坦然，所以恐惧混乱，因而把壳子架向外面。你是因为逃避面对自己的心而早造就这样的结果。
　　它说，原来是这样。
　　它说，那天那个你好恐怖。
　　我说，是的，你看到了我从前的样子，当时我的确退转了回去。
　　它说，我意识到我所以为的自己的菩提心是错误的。
　　我说，你不能做到没有观众。
　　它说，是的。
　　它说，神通是什么，你的那些呢，说实话我有些许不敢听。
　　我讲了我的其中一个它一定不会恐惧的。
　　它问，有什么意义吗。
　　我说，利益众生。或者去造业，去走火入魔。
　　它说，你修的好快，快的惊人。
　　我说，感谢你的肯定。
　　它让我想起高中时的信徒，那些人类可以虔诚到何种地步。
　　它哽咽了太多次，以至于不能完整地表述。
　　它说，刚刚那一瞬间开心很多，只是现在又平静下来。
　　我说，你这不是平静，是痛苦，你习惯到不那么明显了。
　　它说，是的。
　　它说，我想回到之前那个点，那个时候状态比现在好。
　　我说，你不应该回到那个点，这个事情太远了，在你破除寿障之后，才能做到。当下呢？
　　我说，你既然喜欢回溯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那你不如就记住刚刚的感受，然后以此给自己信心。
　　它说，它做不到。
　　我说，没关系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它说-第二部分结束。
　　我数不清有多少次在梦里背着墨色的葫芦，走进深山。我记得那里潮湿的味道，记得自己的背影，记得自己长长的头发和两个盘起的道童髻，记得自己束着发的面容还有眉心的点痣，记得手里的罗盘，记得上香的法门，记得行道的喜悦，那种人们对着你恭敬行礼叫你小道长的时候你会觉得责任重大。记得修行的快乐，我修得快就跑到山里去，山里有神奇的能量场，有师兄们看不到的生灵，去连接未知的地方，在那里修行玩耍，飞檐走壁往天上跑，从不觉得孤煞的命格有什么值得难过的。记得师兄们的照顾，也记得师父那苍老的声音，每每想到此处我都周身震颤。近日我将瑜伽修行的次第记在心中，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能修到那里，我生起清净信，我想念上师。可是我也不想欺瞒自己，我就是十分地眷恋前生里修行的道观，我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在这件事上退转，可是我还是无法减少对它的喜欢，我是那样的熟悉道袍穿在身上的感受，太极髻的束法，道运转时的感受，还有站在祖师面前的自若。行住坐卧时一时的散乱也许就是允许自己意念前生的时候，我知道一期一会，收摄当下即可，可是那样太过残忍，我还没能学会在这件事情上道别。我也愈发意识到自己业深难还而不再能自欺下去，也许前生前前生就是这样因为傲慢因为无明而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上师，在外道里结下那样深厚的情谊，写到这里我很难过，因为我真的希望它不是外道，我不想割舍它。我意识到，上师就这样等着我一世又一世，直到倔强的孩子醒悟过来，哭着跑向妈妈，妈妈和日出的太阳融在一起，接纳我的到来。

　　想念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