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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饭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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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申一路行至小河边,寻到了正在酣畅锄草的裴晟。
裴晟停下来望着他,额前不时有汗水滴落。
裴申见状,忙轻轻对他点头,道:“无事,你且歇一歇,一会儿随我回去吧,该吃饭了。”
裴晟点头。
裴申接着说:“今儿,就吃过年做的腊肉。”
裴晟猛地一怔。
裴申笑:“怎么?我以为你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裴晟闻言,先是静静地看了父亲片刻,而后轻轻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的土。
这次轮到裴申一怔,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抬起颤抖的手,摸了摸裴晟的头。
“你放心,这水芹我会照看。等你回来……咱爷俩一起吃。”
裴晟感受着父亲干燥的大手,自头顶传来的温度,终是抿了抿唇,眉眼微动,很轻、很慢地点了点头。
父子俩聊完,一起回到草庐的时候,辛墨已经在躺椅上打起了鼾。
动静不大,但窝在躺椅上的睡姿,配上他那一身贵人行头,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裴申见状低声笑了笑,心里又软软地想起辛墨小时候。
“且让他睡一下吧。”
裴申对着裴晟吩咐完,独自走进屋子,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毛毯,轻手轻脚地给辛墨盖上。
裴晟静静地看完这一切,向父亲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去做饭。
不多时,灶房里就有炊烟缓缓升起。
裴晟开始忙活了。
裴申则坐到了井边的另一把躺椅上,听着辛墨的鼾声,陷入了沉思。
辛墨……
似乎还是那个辛墨。
执拗,天真,自抑。
那,他自己呢?
如今五十六岁的裴申,与当初三十九岁的裴申,可还相似?
又,有何不同?
裴申发现,人老了,总爱想这些虚的。
不似年轻时那般,手里有忙不完的活儿,眼里有亮不尽的光,忙着向上,忙着往前,忙着纵观天下。
如今,老了。
不想往前了,往前横竖是一口棺材。
反而,喜欢往回看。
看看自己这一路,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想想自己的眼睛都看到过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他这半生,也曾那么急,那么赶。
赶着离家,赶着入仕,赶着升迁……
就像眼前的辛墨。
一路从京城赶着来淮安,唯恐慢了,唯恐不及。
——可说到底,辛墨也好,年轻的裴申也好,他们究竟……赶上了什么?
又……害怕着,赶不上什么?
裴申一边想着,一边闻到了灶房传出的香味。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裴晟做饭的手艺甚好,真的。
一想到以后……可能会吃不上他做的饭,老头舍不得。
但,恰恰是这份不舍,令裴申忽然想通了。
三十九岁的裴申,和五十六岁的裴申,有何不同呢?
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裴申罢了。
是裴家老三,是前大理寺卿,是裴老,是裴先生,是裴晟的爹。
世人皆以为,他裴申这辈子,求的是高官厚禄,大展宏图,流芳百世……
约莫,就连辛墨,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裴申自己知道,这辈子,他唯一的所求,不过是“问心无愧”。
他走过的每一步,无论轻重缓急,原本都只不过,想遵从“随心”二字。
但自从入了仕,裴申才发现,明明是自己的“心”,自己却越来越看不清楚。
这才是他辞官最大的理由。
至于辛墨始终放不下的那次“学生之过”,裴申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当年的事……他裴申虽然度日艰难,辛墨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又何尝好过?
但,辛墨的自责,如果可以为裴晟所用……那老头便暂时不想说破。
裴晟啊……
是日渐衰老的裴申,在这世间,最深的牵挂了。
这个儿子,就像是老天爷赐给他暮年的礼物。
*
辛墨是被吵醒的。
他一向慎重警觉,连路过的馆驿都不曾留宿,在京城的辛府也总是睡得很浅,却在这乡间旧草庐的躺椅上,睡了一个深沉的好觉。
连梦都没有做。
睁眼时,他人还有点恍惚。
但鼻尖马上就飘进了诱人的饭香。
还有,耳边——
“真的?!那咱们今天可真是来对了!”
雀跃高亢的女声,让辛墨彻底醒了神。
他蓦地站起来,眼尖地将身上滑落的毯子规整地放回躺椅上。
……这肯定是老师给他盖的。
辛墨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暖意。
随后一抬头,他才发现雾气已经散得无影无踪,映入眼帘的是明晃晃的太阳,光辉耀眼,难以直视。
……已经晌午了?
“你就是京城来的大官?”
辛墨刚刚回过神,就被眼前的姑娘笑着盯上了。
她的声音清脆可辨,嗓门也不轻,应当就是吵醒他的那一位。
辛墨正要回话:“在下……”
“哎呀!等一下!饭好了,来来来,边吃边说!”
那姑娘却忽然用鼻尖嗅了嗅,而后急急打断他,拉起他的袖角就往院子里走。
辛墨不明所以地被她拉着走,不自在地看向自己被她拉住的衣袖,可刚一低头,他就敏锐地发现,这姑娘虽然步履自若,腿脚却是有些跛的。
可她那双圆圆的眼睛却很是熠熠,刚刚被她盯得,辛墨甚至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辛墨很少见到这样的人。
在京城,这样……冒昧的人,他是没有机会碰上的。大家都很守礼,也都很……见外。
不知怎的,他却忽然想到,对方虽然问了那么一句“你就是京城来的大官?”,却似乎并不真的在意他的回答。
她反而,更急着拉他去吃饭。
吃饭。
比他是谁,更重要。
“什么事,都比不上填饱肚子重要。”——那是清早,裴申说过的。
这么一想一出神,辛墨已经被她拉到了饭桌前。
他这才发现院子里支了张大饭桌,清晨来的时候还没有。
“阿枝,莫要胡闹。”
裴申的声音突然响起,很快,老师的脸也出现在辛墨眼前。
“先生!”
原本拉着辛墨的姑娘顿时撒了手,笑盈盈地又拉起了裴申的衣袖,撒娇一般地瞅着裴申就笑。
“这是我在淮安收的学生。”裴申对辛墨笑着解释,“乡下的丫头片子,平日里野惯了,你多担待。”
辛墨微微低头,忙道:“无妨。”
脸色也再次正经了起来。
裴申扶额,这孩子,还真是……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
“那,快准备吃饭吧。”
裴申指了指一旁的水盆,示意辛墨去洗手,自己则拉着阿枝,先在饭桌旁坐下。
阿枝一听到“吃饭”,立刻喜笑颜开地坐下了。
裴申慈爱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正从灶房端菜出来的裴晟。
冒失,无礼,粗鲁……
这要是放在京城贵人们的眼里,阿枝,就是个不懂规矩的乡野村姑。
何况,她的腿,还……
人人都道京城繁华,裴申却深知京城凉薄。
阿枝这样的性子,在淮安,街坊乡邻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大会为难于她。
可若是到了京城……
裴申眼神幽深地看向裴晟。
裴晟正在忙着张罗饭桌。
阿枝刚落座,就两眼放光地盯着桌上的碗:“啊!是蒸腊肉!先生今天,怎么舍得让我们吃这腊肉啦!”
说着,她伸出手,就想要直接拈一片腊肉吃。
裴晟眼疾手快拦下来,给她递了双筷子。
裴申见此,忽然释怀地摇了摇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一个老头,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这一张矩形的大木桌,就是为了方便平日里学生们在草庐用饭,裴晟特意做的。
他跟裴申提过,这样围坐在一起,吃起饭来更香。
裴申心里明白,裴晟是看出他年纪大了,喜欢热闹。
饭怎么吃都是吃,老头其实不大在意。偏偏裴晟的手艺是顶好的,让他这老头也逐渐对吃饭上起心来了。
辛墨也洗了手,到桌边落座,又向裴晟见礼:“想必这位就是裴公子,在下辛墨,是裴老在京城的学生。早上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莫怪。”
裴晟此时手里都是碗筷,只好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他,顺势给他也递了一双筷子。
见辛墨还要开口,裴申马上笑着也接了一副碗筷,主动招呼大家:“吃饭,先吃饭!我可是饿坏了。”
他这话一出,很快,属于乡野草庐的午饭,一如平时,热闹地开始了。
饭桌上除了裴家父子和辛墨,还有阿枝和草庐的另外两个学生,二虎和小春。
无一例外,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二虎娘亲早逝,他爹是镇上开武馆的;小春,是裁缝铺的女儿。
今日草庐没课,大家本不必来。
但今晚,在城郊的大浮山下,有一年一度的大浮山庙会。
小春和阿枝,对大浮山庙会好奇,就约上了独自在家无事的二虎,一起来草庐混了饭吃,打算傍晚再一起去庙会。
毕竟他们,也是真的爱吃裴晟做的饭。
至于“京城来的大官”——还是到了草庐之后,看见躺椅上的陌生人,听先生随口提起的。
三人悄摸着观察了睡着的辛墨好一会儿,私下说好“一起找他问问京城的新鲜事”,结果等人一醒,只有阿枝敢主动找他搭话。
“辛大人,你……唔,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京城……唔唔,是……什么样儿的?”
阿枝一边沉醉地嚼着一片腊肉,一边,再次主动向辛墨搭话。
这次,她机智地在桌下踢了踢另外两人的小腿。
二虎和小春连忙点头附和:“是啊辛大人,讲讲嘛,讲讲……”
辛墨正吃得专注。
他一向受的规训是“食不言,寝不语”,像这样嘴里一边嚼着菜,一边还和他唠家常的架势,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辛墨顿时有点局促,只好先慎重地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