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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 ...


  •   三月,是顶好的时节。
      万物复苏,欣欣向荣,旧年去,新节来。

      就在这样的三月里,安福公主,定下了婚期。

      皇帝陛下对这位公主的宠爱,恨不能人尽皆知,于是派了钦差,连夜加急直赴各州各府各县,将赐婚圣旨晓谕全国。

      接下这桩美差的钦差们,通常会带着圣旨直达各地府衙,或是地方权贵的府上,以“奉旨同庆”为名,顺路吃喝耍玩一番。

      听说,远在京城的、那偌大的皇宫里面,光是内侍们,就为这个差事抢破了头。
      更别提那些已经有了官阶地位的,在地方各府还有着自己门生的……达官贵人们。

      但,消息传到淮安城的方式,却有些不一样。

      三月初,纵然已经显露出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复苏迹象,沿江的小城却也未见得多么温暖。
      空气中,偶尔还是会浮出一缕暮冬的寒气。

      京城来的钦差,就是在一个雾气沉重的清晨,等在了草庐门口。

      裴晟每日的早课,必有一项,是去草庐旁的宽河边锄草。
      草锄完了,还要翻地。

      他在那里圈了一小片土,近河,湿度足,三月里正正好,可在那儿种下一些春水芹,到夏天便可收来吃了。

      水芹清脆爽润,裴老先生,爱吃。

      “冒昧叨扰公子,此处……可是裴申裴大人府上?”
      男子略带暗哑的声音,自晨雾中传来。

      纵然低沉有礼,可穿过了空气,带着一丝朦胧的凛冽,竟令人感到须臾的寒意。

      裴晟不禁缩了缩露在寒风中的双手,很快便见着了,那声音的主人。

      他只是略一抬眸,便从来人着装,猜出他大概的身份。
      官靴,即使在乡土间踏了泥,也比寻常百姓的布鞋,看起来结实保暖多了。

      「那是皮革和丝绸缝制的吧?」
      裴晟心想。

      他还从没穿过那么好的鞋子呢。
      光是,看起来……就能想象它们是如何的既轻便,又保暖。

      虽然裴晟看出了他来头不小,但来人这句问话中,却没有表明身份。

      裴晟便也没有行礼,只是缓缓地踱步至来人面前。

      他腾出未扛锄头的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嗌,张了张嘴,发出了微不可闻的短音,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然后又指了指被对方挡住的泥土小道,示意他要过去。

      他还要去河边锄草呢。

      对方怔了怔,很快歉然一笑,身体也微微侧过,让出了道。

      “失礼了。”
      还是同先前一般的音色,却没了方才那股寒意。

      裴晟眼见路已通畅,便微微低头向对方也示了意,而后径直走了过去。

      路过那人身边时,他的余光还不经意看到了,那人腰间,挂着一块十分名贵的玉牌。

      裴晟对京城的事所知不多,但他记住了一个,顶重要的原则——
      不该好奇的事,就不要好奇。

      眼下,锄草犁地,才是他的正经事。

      裴晟往河边走去后,没过多久,草庐的门就再度打开了。

      裴申回乡已经两年多了,在淮安城,他收了不少穷苦人家的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

      大家,都尊称他一声“裴先生”。

      年过半百之后,裴申偶尔回忆起自己这辈子。
      从出身乡野的裴三,到大理寺的裴卿,再到如今的,裴老先生。

      半生不短,不乏斑斓波折。

      裴申却觉得,唯一值得说道的,只有他教了不少学生。

      只是,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在淮安城这样的小地方,再见到眼前这位——他曾经最得意的学生。

      “老师。”
      来人恭敬行了一礼,身子弯得很低,“学生,见过老师。”

      裴申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却如壮年时一般清亮。

      他轻轻捋了捋胡须,浅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拘礼。老夫如今,不过一介村民,当不得辛大人如此大礼。”

      来人正是辛墨。
      陛下钦点的光禄寺卿。

      新官上任,风光无两。
      现如今朝堂上下,试问有谁,不想争着抢着去巴结这位,令陛下青眼有加的得宠新贵?

      辛墨的年纪,不过才廿又四,便已成了整座京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出身高贵,年少有为,德才兼备……
      什么用来褒奖一个人的词,坊间百姓都愿意堆在他身上。

      他曾是裴申最得意的学生。
      如今,在裴申告老还乡两年之后,就已是陛下相中的乘龙快婿。

      ——安福公主的准夫婿,正是此人。

      “老师这么说,便是要折煞学生了。”
      辛墨仍然躬着身,言语之中丝毫没有锐气,反而满是尊敬。

      裴申怎会不知这位学生的性子,闻言便摇了摇头,也不再开口,自顾自地走到了院中的井边。

      井边,有裴晟亲手支的一些葡萄架。

      三月,也是适合种葡萄的季节。
      春去秋来,裴晟独独最喜欢夏天。

      夏天可以收水芹,也可以收葡萄。

      在那些葡萄架下,裴晟还特意摆了亲手做的木桌和摇椅。
      裴申时常与他,饭后在此对弈。

      裴申走到躺椅上悠然坐下。

      此刻,清晨的雾气正逐渐散去,令人仿佛能感到,太阳的暖意正缓缓渗入空气之中。

      辛墨见裴申独自惬意,仿佛当自己不存在一般,便也默默地将谦卑的站姿收回,跟到了躺椅旁。
      然后,他就那样安静地立在裴申一旁,也不说话。

      一如二人初见时那样。

      裴申三十九岁那年,还在大理寺任少卿时,七岁的辛墨便被送来学习。

      送他来的,是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辛牧。
      辛墨,是辛牧的亲侄子。

      但这样的出身,也并不能让彼时心怀天下的裴申,高看一眼。

      以裴申当年的脾气,放在整个官场都算异类。
      他对上不卑不亢,对下谦逊守礼。

      不攀交,不谄媚,不站队。

      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看他顺眼的人……
      更多。

      彼时的京城里,不少人打趣说,淮安来的裴少卿,家中排行老三,人称裴三,原来是“三不”的“三”。

      那时,见裴申不买账,辛牧哈哈大笑了几声,连说了好几句“名不虚传”,便把辛墨丢下,独自离开了。

      辛牧那样的长辈,裴申在京城,也是头一回见。
      于是,他睨了眼那个孩子——

      辛墨幼时,长得白皙粉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养尊处优长大的。
      只是他小小年纪,面上却沉静得很。
      自打跟着辛牧进了裴宅,便一直保持着作礼的姿势,没说话,没吵闹,也没表情。

      ……
      忆及过去,裴申的心,似乎柔软了一点。

      他眼睛盯着井口,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倒是沉得住气。”

      “老师教过的,学生片刻都不敢忘。”
      辛墨立刻恭谨地应了。

      裴申这才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起他曾经最中意的学生。

      辛墨自小便生得好看,人生又一贯顺遂,年少时便意气风发。
      如今,更是已经长成一个挺拔俊俏的好儿郎。

      然而,男儿家,相貌是否出众,并不打紧。
      至少在那时的裴三眼里,长得可人疼,并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优势。

      裴申当年看重辛墨,却恰恰是因为他的“沉不住气”。

      ……

      裴申收回视线,微微眯上了眼,仰头躺上身后的椅子,恢复了一个寻常老者的模样,懒懒地说:“行了,就寒暄到这儿。”

      “说吧。”
      裴申直接点穿了辛墨的欲言又止。

      辛墨面上骤然有一丝窘迫闪过,但出声仍然沉稳:“学生此来,是想……恳请老师回京。”

      “哦?”裴申浅浅笑了笑,语调像是感到意外,眼睛却没睁开:“我还以为,你是来请我上京,去喝你喜酒的呢。”

      辛墨怔了怔。

      似是思忖了片刻,他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儿,仍然按照自己准备良久的说辞,有些僵硬地说了下去:“学生……学生绝不会再让老师陷入两难!更不会弃老师而去!老师来日在朝,若再遇任何阻力,或有心为难之人,学生,必竭力替老师除之!”

      他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激昂起来:“学生只恳求老师,切莫因学生一人之过,置天下苍生、万千百姓于不顾!”
      他话说得越来越响,头却越垂越低,快要低进手心里。

      裴申这次静静听完,却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甚至,似乎觉得有点扫兴,随意地伸出手抖了抖衣摆。

      辛墨低着头,坐着的裴申一举一动却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自诩了解裴申。
      官场复杂,人心难测,裴申,却是个一眼能望穿的性子。

      按照辛墨此前的推断,裴申只怕会骂他一顿。
      或者,直接叫他“滚”。

      可裴申只是沉默。

      沉默,总是让人心慌的。
      就算是一贯被教导要沉着冷静的辛墨,此刻也隐隐感到了不安。

      可眼下,为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师,为着他设想过的美好官场,他能做的,只有等。

      “咕噜咕……”

      偏偏就在此时,一道突兀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沉默。

      辛墨一惊,尴尬地摸了摸肚子。
      从京城来淮安的这一路,他没有坐朝廷的官船——因为嫌慢。

      即便他独自轻装出行,每到驿站换了马就走,从京城飞奔到淮安,也费了大半个月。
      这还得益于出发时,他擅自骑了叔父的良驹。

      若是坐船,怎么也得一个半月。

      而赶路途中,每日,只有在戌时左右,恰逢驿站或客栈,辛墨会匆忙吃上一碗热面。

      面食最快。
      熟得快,吃得快,饿得……也快。

      他为了赶路,每两日才会到客栈歇脚,睡上几个时辰,起来继续赶路。

      好容易是赶到了淮安,也寻来了草庐,见着了裴申。
      他人虽然还直挺挺地撑着,其实早已疲惫不堪。

      只是路途遥远的疲惫尚可忍耐,但从昨晚到现在,他想着快到淮安地界了,便一路强忍着没再进食,也没再休息。

      他骑来的马,在清晨刚到草庐时,就自顾自地去路边啃起了野草。
      此刻他自己的肚子,也终于不争气地发出了叫唤。

      这声响不难猜,裴申显然也听见了,这才幽幽地睁开了眼:“正巧,我也饿了。”

      他说完就起了身,对着辛墨和蔼一笑:“什么事,都比不上填饱肚子重要。你且歇会儿,我去唤我那儿子回来做饭。”

      边说,还洋洋得意起来:“他手艺好,你有口福了。”

      裴申拍了拍辛墨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到躺椅上。

      辛墨只好乖巧坐下。

      自打从京城出发,他这一路上,心里就揣满了事。

      一想到要见裴申,这特殊的久别重逢让他既期待又紧张,反复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寒暄,要怎样说明来意……乃至,如若被拒绝了,要如何说服对方……

      思绪完全不敢松懈,便压根顾不上身体的疲累。

      没成想,人虽见到了,但交谈经过与他预先所想皆有出入,他一时觉得头都昏沉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出。
      心里原先的那股执拗了一路的力,顿时被迫卸掉不少。

      眼下,又这么放松地一坐……

      一坐下,还靠上了躺椅之后,多日来为匆忙赶路而逼近极限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了。

      一股倦意汹涌袭来。
      没多久,辛墨的眼皮就耷了下来,上下眼睑也粘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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