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想你的样子》小样儿

2、二

　　在家里吃过午饭，爸爸被村里的伯伯叫走商量搬迁的具体安排去了，妈妈去帮街坊做结婚用的喜被。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写信托我买了些书，正好用这个时间和晨开了车去小学送书。
　　车开到河边，发现小河上的水泥桥正在重修，旁边搭了块木板，只能容一个人一辆自行车通过。我们只得掉头去绕远路。
　　那是我十年来没有敢走过的一条路。
　　“没事的。”晨拍拍我的头，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要不要听广播？”
　　“不用了。”我深深吸了口气。这么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雨涵，这次，也许该去看看她了。“到那的时候停一下吧。”
　　晨有些意外，犹豫的看看我，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聊起了家乡的变化。

　　这几年家乡的城镇化建设很见成效，所有的土路都变成了柏油路，路面栽了整齐的白杨树。附近几个村庄都建起了成排的二层小楼。街心公园，社区活动站也都建的有模有样。村里的小作坊由政府出资集中到一起，在居住区外建了工厂区，人们从手工业者变成了按时上下班领取工资的工人。人们挣得钱多了，同时也有时间娱乐了，不过原本熟悉的环境也改变了。
　　深受人们喜爱的鲇鱼从日益浑浊的小河里绝迹了，栽满瓜果蔬菜的黄土地被水泥封起来了，挖个土坑盖点稻草就能恒温保鲜的菜窖被冰箱取代了。

　　我听着他的话，思绪还是不由自主的飞向了雨涵。
　　如果雨涵在，她大概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她说，她喜欢小河流水，蓝天白云。她希望以后能像奶奶一样，和心爱的人相守到老，种几亩薄田，养几只白鹅。
　　“雨涵看到家乡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说什么。”晨忽然说。
　　“她肯定会说，不如以前。”我接口道。
　　“我想也是。”晨笑着点点头。

　　前方的水泥路有几处断裂，估计是有货车在夜间偷偷行驶的结果。由于泥土的张力，断裂处有的裂口有小半米长，车子开始颠簸。晨不再说话，专心看着路面。
　　车速慢了下来，我摇下车窗，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心里泛起说不清的情愫。
　　这是雨涵喜欢的味道。春天冰雪融化后，夏天雨后，秋天收割后，雨涵总会拉上我跑到野外，一直玩到看不到东西了才肯回家。她说她喜欢这些时间里，野外的味道。
　　后来我才清楚，她喜欢的，是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雨涵的妈妈，我的婶婶，是城里人。她和二叔是同学。刚嫁到村里时，和二奶奶一样成为众人眼中口中的焦点。
　　婶婶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生完雨涵后身体不大好，平时很少出门。在雨涵三岁的时候，她带着雨涵出了一次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二叔在镇上上班，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像疯了一样四处找婶婶。一找就是三年。
　　三年后，二叔带着雨涵回来，留下女儿，一个人去了北京。
　　至于婶婶，二叔没有提。家里人也闭口不谈。仿佛这个人没有存在过。雨涵也从来不说，从来不问。
　　村里有好事的人，会在路上拦住雨涵，问她“你妈妈是不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后来爸爸给了我一根小棍子，告诉我谁敢这么问就让雨涵打他。
　　雨涵从来不敢动手，每次都是我拿着小棍子冲上去。渐渐地，没有人再这样问了。不知道他们是失去了兴趣，还是怕了我的小棍子。

　　“想什么呢？”晨捏了捏我的手，车早已经停在路边了。“不行就别勉强。”
　　“没事。”我反手捏了捏他的手，让他相信我没问题。
　　“我陪你一起去吧。”晨说。
　　“不用了，她又不认识你。”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推开车门下了车。晨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他尊重我的意见，只是靠在车门上，没有跟上来。

　　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两边长满半人高的野草。干枯的黄叶被衣角碰到很轻易地就折断了。
　　也许这是附近唯一一条没有被水泥覆盖的土路，走起来高低不平，低洼处还蓄着不知哪天降下的雨水。还有一只灰白色的小动物从草丛中窜出来，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越往深处走，我的脚步越迟缓。当那小小的土堆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的双腿支撑不住的跪坐下去。
　　小小的土堆前，是一方简单的石碑。我不敢仔细看那小小的石碑。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看到的东西，莫过于眼前这两样。
　　看不到他们，我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相信，雨涵现在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做着她想做的事，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但是看到这些，我会意识到那个残忍的事实：雨涵不在了，她埋在这里，已经十年了。
　　那些刻意不去回忆的细节像按了快进键，不断地在眼前闪现。
　　那个被压抑了十年的故事，终于还是完完整整的被翻找了出来。

　　雨涵十岁的时候，已经比挂历上的模特还好看。不仅如此，她还能过目不忘。小学时跳了两次级，我还在读五年级，她已经上初中了。
　　因为雨涵一直在我家住，和我像亲姐妹一样。村里有人就开玩笑说“妹妹已经上初中了，姐姐还在读小学。”
　　雨涵对此很介意，总会跟我说对不起，好东西也都留给我。多年以后，爸爸说，其实那时雨涵不止一次的跟爸爸说，她想回小学跟我一起读同一年级。
　　妈妈说，雨涵这孩子心太重了，跟你婶婶一样。
　　雨涵在中学非常受欢迎，每天都能收到男生的小纸条。雨涵觉得很困扰，却又不能跟老师说，更不能跟我爸爸妈妈说。初二下学期时，有一个已经上了高中的男生每周五都到校门口等雨涵，并且说雨涵已经是他女朋友了，谁跟他抢就让谁好看。雨涵又急又气，回家后偷偷哭了。
　　雨涵告诉我，那个男生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这个人，只是想占有她，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后来回想，雨涵那时候的想法，已经远超过我能理解的范围了。我没有真正理解她的话，只是采用了我一贯的做法：拿了棍子到校门口去解决问题。
　　雨涵没有对我描述那个男生的相貌，我凭借自己的观察与判断，看到一个校服上印有“高中”字样的男生，靠在自行车上探头看校园里，明显是在等人的样子，于是一棍子砸了下去。
　　很快就有一个中年妇女过来，又惊讶又生气的质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雨涵跑出来，我才知道我打错了人。
　　那个男生就是晨。七年后我们在大学校园里相遇，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也从他额头的疤痕联想到了他的身份。
　　后来我们经常说，如果雨涵知道这个结果，一定很惊喜。

　　雨涵上初三的时候，我也终于上中学了。在同一个学校里，我知道了雨涵更多的事情，她也开始和我分享女孩子的“秘密心事”。
　　那个每周五都来找雨涵的男生叫程烈。按照我的审美，程烈高大，帅气，我不明白雨涵为什么不喜欢他。
　　雨涵听了我的问题，伸手点点我的鼻子，笑我幼稚。
　　程烈每次都骑车跟在我和雨涵后面，一直到村口，中间也不说话，我觉得他又可怜又奇怪。雨涵很为难但是没有办法，每到周五都拉着我在学校写完作业，耗到很晚才回家。
　　渐渐地，我发现雨涵对程烈无动于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有喜欢的人。
　　而这个人，是我打死也想不到的。

　　中考后，雨涵毫无意外的进入了最好的市一中。
　　我陪她去拿了通知书，那天，程烈也去了。他脸色很难看。
　　他照例骑车跟在后面，半路时突然超过我们，把自行车横在路中间。我立刻跳下自行车，握紧拳头，进入临战状态。雨涵也下了车，咬着嘴唇。
　　“雨涵，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程烈宣誓一般大声喊道。
　　雨涵坚定地摇摇头。
　　程烈的脸白了白，突然负气大叫道：“那个老男人有什么好？他都结婚了你不知道吗？他根本就是在玩你呢！”
　　我傻了，马上转头看雨涵。雨涵的脸唰一下褪尽血色，眼神惊恐而忿恨。
　　我脑子里忽然清晰了，我知道程烈说的是真的。但我还是本能的冲到程烈面前，扬起拳头：“你胡说！”
　　“我胡说？”程烈像是憋了一肚子气的大青蛙，突然找到发泄口，呼吸都喷到我脸上。
　　他指着雨涵，恶狠狠地说，“她跟你们化学老师在树林里亲嘴，在实验室里抱着，衣服都脱了，你说他们干了什么？”
　　“我……”我懵了，“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们……”
　　“晴秋！”雨涵突然扔了自行车，冲过来拉起我就跑。
　　我的大脑完全空白，只听到风声呼呼的在耳边响。

　　我们顺着河边不停地跑，都想把什么甩在身后。开始是雨涵拉着我跑，到后来我拉着她跑。当我们再也跑不动，瘫软在地上时，发现我们竟然跑到了墓地。
　　无边无际的荒草遮掩着隐隐约约连绵不断地坟茔。刺耳的鸟叫声突如其来的响起来，我和雨涵吓得抱在一起。
　　“别怕。”雨涵拍拍我，伸手拨开一丛草，露出一个小土堆。
　　“看。”雨涵指指那土堆，转头对我笑笑。
　　我一向傻大胆，这时却觉得脚底心冒上来一股寒气，忍不住拉拉雨涵：“雨涵，我们走吧。”
　　“别怕。”雨涵笑着说，“有什么可怕的呢？几十年后，这就是我们。”
　　她硬拉着我坐在荒草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想知道我和他的事吗？”
　　“他？”我不解的看着她。“他是谁？”
　　雨涵看着我笑，就像一个成年人，看着三岁小孩子，包容而好玩的笑。“化学老师。”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
　　“别怕。”雨涵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其实没什么。我们就是亲了嘴，脱了衣服，可是什么也没做。”
　　她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我的心脏几乎要骤停了。我们才十三岁。
　　看电视剧时，有亲嘴的画面妈妈就会马上转开频道，雨涵也会马上转开头。在我的意识里，亲亲已经是很严重的事。更不要说脱衣服。
　　雨涵被我的样子逗的笑起来，她说：“晴秋，回去给你看我的生物书吧。”
　　我们初二才开始学生物，但雨涵已经买了高中的生物书看了。我不是爱学习的人，马上摇头。
　　雨涵笑着摇摇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慢慢的说：“晴秋，别告诉伯伯他们，好吗？”
　　“可是……”我犹豫了，我的脑子里闪过程烈的话。
　　“他没欺负我，是我愿意的。”雨涵马上明白了我的心思，她直起身，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我喜欢他。”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有点不敢相信雨涵会说这样的话。
　　“晴秋，你和我的经历不一样，你不会明白。我喜欢他，因为他理解我，他也是真的喜欢我。”雨涵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
　　天空湛蓝，漂浮着几丝絮状的云。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我知道身边的雨涵也醒着，但我们谁都没说话。
　　我一直觉得世界很大，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世界其实很小，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别人知道了。
　　一周后，二叔到家里来。那时二叔已经从北京回来好几年，在县城开了个超市，挣了些钱，经常回来看爷爷奶奶，也给雨涵和我买很多东西，但他从没有说过要把雨涵接到县城，也没有再结婚。
　　二叔这次来，没有带东西，只是和爸爸妈妈关起门起聊了很久。
　　我和雨涵在外面下跳棋，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不是拿了对方的棋，就是跳错了位置。
　　门打开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二叔脸色很差，走到雨涵面前，说：“雨涵，收拾东西，跟我走。”
　　雨涵愣了愣，看看我爸妈。我也惊讶的看向爸爸妈妈。
　　爸爸抽着烟，眉头紧锁。妈妈看着别处，不跟我们对视。我看到她眼圈有点红。
　　雨涵什么都没问，进屋收拾了东西，跟着二叔走了。
　　三年后，我才知道那次闭门谈话的内容。我常想，如果那天二叔和爸爸妈妈打开门说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后来，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雨涵小小年纪就勾引男人，惹得男人为她打架。

　　雨涵去了县城，村里的流言她没有听到。我为此还庆幸了一阵子。其实，雨涵那么聪明，她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后来三年，她一次也没有回来，最后一次回来，就再也没有离开。

　　我每星期都收到雨涵寄来的信，除此之外我们还偷偷煲电话粥，她告诉我化学老师每星期给她写一封信，以同学的名字寄过去。雨涵说，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很纯洁的。
　　她在寄宿学校每个月回家一次。二叔去接她之前都会先来接我，这样我们每个月都能小聚一下。
　　雨涵把这些来之不易的小聚都用来给我补习功课，二叔总是准备很多好吃的给我们，然后关起门出去。我想二叔肯定很喜欢雨涵，因为他给雨涵买很多书，还买了价格昂贵的电脑。
　　在我上了初三之后，雨涵不再给我写信，变成了寄考试题，甚至连电话里都是讲功课。她要我一定要考上市一中。
　　对于成绩不高不低的我而言，市一中是很遥远的梦。说实话我自己从来也没做过这个梦。
　　初三下学期，雨涵告诉我，程烈回来了。他到市一中做见习老师。也许以后就留在市一中。
　　初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恍惚。程烈这个名字消失了太久，以至于我对这个人都有点模糊。但雨涵焦急恐惧的口气给了我提示，程烈横车拦住我们的场景一下子回到脑海里。
　　“你一定要考上市一中。”雨涵反复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