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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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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庙会最热闹的日子,天气十分应景的晴空万里,气温回升得犹如盛夏。
李彤听说彭冉和杨又恩都回来了,也带着一大家子人回来凑热闹,庙会里逛了两圈又觉得没意思,想拉着姐妹俩跟女客们组麻将局。
无奈杨又恩比老太太们精气神儿还差,懒得连胳膊都不愿意抬,彭冉便将陪着外婆看戏的重任交给她,去后台打麻将了。
剧团在这一天拿出了看家本领,老头老太太们舍不得睡午觉,早早搬了小板凳在戏台下候着。
午饭后的第一出戏便是秦腔经典剧目《三娘教子》,杨又恩对戏曲没什么兴趣,搬了小木椅坐在外婆身边,戴着跟外婆同款的大沿草帽,横架着二郎腿阖着眼晒太阳。
临开场前,外婆拍拍她的手臂叫醒她,兴致高涨地说:“快开戏了,演王春娥的青衣是你姐姐的朋友,戏唱得可好了。”
杨又恩回忆了一下,没想起来是彭冉的哪个朋友,她不想搅了外婆的兴致,配合着点点头稍稍坐直身体说:“我听不懂唱词,外婆给我讲讲。”
恰逢大幕拉开,戏台上身着黑白褶子,系白腰包的妇女坐于织机前自思自叹。
思“夫主想薛郎不能团圆,在家中嫌争吵镇江游玩,谁料想把相公命丧外边”。叹“一家人见灵柩肝肠裂断,在家中设灵堂门挂纸钱”。
外婆适时开口说:“这个就是王春娥,以为丈夫死了,年纪轻轻守寡,那个薛郎,就是她的丈夫,本来还有两个老婆,一听说薛郎没了卷钱又嫁人了,尤其是那个小妾啊,孩子才三个月都能扔得下。家里就剩下一个老仆人,一个怀里抱着的孩子,三娘王春娥只能靠织布赚钱将孩子养大成人。结果这孩子知道了他不是三娘亲生的,放学回来闹,气得三娘动家法教育。”
台上王春娥清脆娓婉,以声带情的唱词刚开了个头,老太太就用自己的理解给她讲了一遍故事,只是受台上的影响听起来有些吃力,不过她还是认真点点头,以示自己听明白了。
老太太将斜着的身子挪回,目光始终追随着台上的王春娥,嘴唇微动,手掌附和唱词的停顿转折一下一下拍着膝盖。
秦腔特有的苦音腔深沉婉转,即使听不懂内容,单是那如泣如诉、余音绕梁都能被感染的悲从心起。
“娘为儿白昼织布夜纺线…娘为儿周身衣衫补纳遍…娘为儿八幅罗裙少半边…娘为儿问东邻西舍借米面…”
三娘水袖翻飞,慷慨激昂的哭诉惹得周围叹息声重重,抽泣声隐隐,杨又恩似懂非懂的听着,分神去看戏台一侧的字幕机时,无意中撞见了泪眼婆娑的外婆。
她赶忙摸着兜找纸,侧身准备递过去时,外婆已经用手里的手绢擦了眼泪,随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杨又恩将手伸向外婆的后背帮她顺气,担心的问:“外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呢?”
老太太泪痕还未擦干就已经露出了笑容,摇了摇头说:“外婆哪是伤心啊,是高兴。最后薛倚哥考中了状元,三娘也成了诰命夫人。她辛苦了一辈子,也算是种瓜得瓜了。”
由人度己,联想到外公早早去世,外婆一个人守在农村不愿意离开,杨又恩理解了外婆的心情,她搂着外婆的肩安慰道:“外婆也辛苦了,是我们家最伟大的女性。”
老太太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台上的三娘,笑着说:“外婆比三娘运气好,如今是圆满了。”
杨又恩也将目光转向戏台,转到一半儿突然停了下来。
斜对面的山路上,一辆黑色路虎扬起阵阵尘土,杨又恩的视线跟随着越野车移动,看着它拐了两个弯后找到一处宽敞的空地停下。
车门打开,长腿迈出,一身黑衣的男人戴着鸭舌帽藏起大半张脸,边往下看边反手关上车门。
仅仅只是看清了下半张脸的轮廓,杨又恩就情不自禁突然起身,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对方。
身后看戏看得正入迷的老人着急的出声喊她:“快坐下快坐下,你这孩子,都给挡完了。”
外婆听到声音跟着看过来,顺着杨又恩的视线远眺,只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轮廓,等她再将目光转到杨又恩的脸上,就什么都明白了。
外婆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将人拉回神儿,又轻拍拍她的手背说:“去吧。”
杨又恩低头看向外婆,脸上依旧绷得不动如山,眼睛却微微发亮,双腿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外婆指了指斜侧,笑着说:“快去快去。”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杨又恩按耐着眼角眉梢的笑意说:“等我回来。”
她没再犹豫,迅速走出人群,向着停车的方向而去,快走出庙会会场时正好碰见彭妈和杨月,杨又恩不得不停下打招呼。
杨月见杨又恩一个人,便问:“你外婆呢?”
杨又恩指向戏台方向说:“还在看戏。”
彭妈一边张望一边问她:“今儿天也太热了,你妈给你外婆买了小风扇,你要不要?”
杨又恩有些着急,很快说:“我不用,你们给外婆送去吧。”
她急匆匆说完便往山路去,脚步越走越快,在无人的转弯处按耐不住直接小跑了起来。
戏台上的梆子声起先还是一板一眼,突然急转直下紧锣密鼓如戛玉敲冰,等她气喘吁吁转过山道,随着唱词婉转,梆子声终于回落,又变得一板一眼。
韩澈的视线自手机上收回,抬头看向对面,正好捕捉到对面的人草帽下耳际被微风带起的一缕头发。
大半年的时间,她的头发长到了齐肩,正巧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颤动,低头走过来时草帽遮住了整张脸。
韩澈收起手机迎了两步,等人走到面前,食指关节蹭了蹭鼻子说:“我来看看外婆。”
杨又恩暗自调整了呼吸,点点头说:“外婆念叨好几天了。”
她的大草帽遮住了眉眼,韩澈伸出食指将草帽往上抬了抬,看着她琉璃般的眼睛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杨又恩仓促地看着他的动作,很快垂下视线将草帽脱下,抬手捋着头发说:“挺好的。”
韩澈手收回时才又想起那晚杨又恩的落荒而逃,大拇指在食指关节处使劲压了压,警告自己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他将话题一带而过往身后指了指说:“给外婆和叔叔阿姨带了些东西,一起拿下去吧。”
说着便转身去拿,杨又恩突然抬手拉住他说:“一会儿吧。”
韩澈低头看看拉住自己手腕的手,复又抬眼对上她的眼睛,眼神里带着疑问。
杨又恩很快收回手问:“送完东西要回去了吗?”
韩澈说:“没什么事的话,下午就回了。”
杨又恩想了想说:“庙会人多,东西不好带,一会儿挪到我姐夫车上,你…吃过晚饭再回?”
韩澈直视她的眼睛,轻声说好。
他将手重新放进裤兜,下巴往戏台的方向点了点又问:“戏好看吗?”
杨又恩便往他的方向又靠近一些,然后与他擦身而过,站在路边往下看,这个位置可以将整个会场尽收眼底。
台上的戏即将接近尾声,台下的人好像全然不知,依旧沉浸其中。
杨又恩边费力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找着外婆,边回他:“好看,上次赶庙会看戏好像还是小学放暑假,也是外婆带着我。”
韩澈走到她身边,视线从戏台一扫而过,目光就又落在了她的脸上。
杨又恩目光寻摸了一圈,眼神突然微微发亮,本就又圆又大的双眼更像琉璃了。
她找到了人群中的外婆,彭妈和杨月一左一右坐着像左右护法,外婆摘下草帽,一头白发被日光映照出了柔和的银色光芒,真的像个老神仙了。
“其实我从小就不爱看戏,每次听都偷偷打瞌睡,外婆都不知道。”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的手臂,眼睛依旧看着外婆,上半身微微倾斜,讲小秘密时无意识的小动作复发,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戏台下的三个人齐刷刷扭头看着上方,中间的外婆还抬起手中的草帽冲她挥着手,杨又恩立刻学着外婆的动作,举起草帽回应她,担心她看不清,还踮踮脚左摇右晃。
这下韩澈很轻易便看到了外婆,他一手虚空扶在杨又恩的肘侧,以防身边人站不稳,另一只手指尖往上顶了顶帽檐,随后伸出手打招呼。
人群之中,外婆布满褶皱的双眼眯起,已经模糊的双眼无法看清外孙女脸上的笑容,隐隐约约中只能看见站在一起的两个人。
远远看过去,说不出的般配,她也跟着不自觉带上了笑容,她的宝贝外孙女又会蹦蹦跳跳了,像小时候……
杨又恩笑意不减,扭头看着韩澈说:“外婆喊我们下去,走吧?”
韩澈嗓音里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她收回目光转身的一瞬间,戏台下迸发一声凄厉的哭喊。
“妈…..”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拔地而起,震慑灵魂,盖过了戏台上三娘的声声哭诉。
杨又恩迈出去的脚生生被逼停,远处那道犀利尖锐的嗓音太过熟悉,在她的记忆里,那个要强的女人只崩溃过两次,上一次是因为她手腕上的刀痕。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身边的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茫然,不同的是对方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她僵硬地转回身的时间里,一声又一声的“妈”此起彼伏,哭喊与喧闹接踵而至,人声鼎沸。
她站在路边低头去看,戏台上戏终了,三娘下场,大幕徐徐拉上。
所有的嘈杂如潮水般退去,周身只剩下了嗡鸣声。
人群不断向中间聚拢,彭冉从侧幕条冲出来一跃而下,韩飞和杨昌雄奔至外围奋力扒开人群往里挤。
混乱拥挤的包围圈里,彭妈和杨月跪在地上一人抱着一支胳膊哭喊,被抱着胳膊,坐在中间的老太太却巍然不动。
杨又恩平静到诡异的看着这出默剧,双脚无知无觉地向前,想要看清外婆的笑容。
她一脚踩空前,韩澈将人揽腰抱了回去,他搂住她的肩膀,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喊她:“又又?”
在腰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手将她勒得发疼后,她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随后扭头看了眼无遮挡的路边,突然间两腿发软倒在了韩澈怀里。
杨又恩记得那天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又好像就停在了韩澈接住她的瞬间,其余只剩混乱。
她的世界像是一夜之间入了冬落了雪,所到之处白色布幔层层叠叠。
家里的每一道门被打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认识的不认识的擦肩而过,嘈杂得堪比庙会。
神秘而庄重的灵棚上方,冷硬的黑色大字书写着沉痛悼念石玉芳女士。
外婆的名字一遍遍被提及,术士念石玉芳女士,1935年出生,享年89岁。领事说石玉芳女士老年无病痛折磨,走时子孙承欢膝下,是喜丧啊。
村里的老人说,从嫁过来就叫她杨家大嫂,叫习惯了,还不知道她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那是从前很少有人提起,甚至不会被记住的名字。
村里的习俗丧仪繁杂而隆重,需要提前准备的事务很多,彭爸和杨昌雄身着孝服周旋在人情往来中,韩飞一袭白衣跑前跑后置办东西,韩澈的车在山道上来来回回,东西拉了一趟又一趟。
彭妈和杨月被姨妈婶婶们围在中间,手上准备着孝服,眼泪不间断地掉在孝服上,一遍遍的重复:“老太太一辈子最怕麻烦别人,临了还给自己挑好了日子。”
同样全身缟素的彭冉和杨又恩安静的坐在远处,刘丽和李彤陪在身边跟着沉默,陪她们最后做一次帮不上忙的孩子。
这几天里她们哭着叫外婆,流着泪安抚自己的妈妈,也陪在各自的父母身边招呼亲戚,有时又是个成熟的大人。
夜晚姐妹俩肩并肩跪在灵棚前,沉默着往火盆里烧纸钱,面前红木桌的正中间摆着外婆的照片。
她的笑容明媚疏朗,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睛看着她们,很快又被缕缕烟雾阻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们总是安静的守着灵棚,跪不住的时候便靠坐在一起,双眼干涩无神的看着前方,一坐便是大半夜,谁都劝不回去。
在她们看不见的身后,黑暗的阴影里,韩飞和韩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处,烟头一个一个落在地上。
丧礼第二天是正席,家里的亲戚朋友都会来吊唁,吊唁的宾客烧过纸钱行过礼后,孝子们需跪着对宾客叩首以示谢意,彭冉和韩飞跪在孝子之首,杨又恩带着杨沐恩低垂着眉眼,提线木偶般跟着叩首磕头。
有穿着西裤皮鞋的人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稍作停顿,随后又离开,杨又恩却没精力抬头去看一眼他的脸。
知宾又一声高和声响起:“孝女婿韩明贤胞弟韩明远携妻子前来吊唁,众孝子叩首。”
杨又恩空洞的双眼这才落在灵堂前,视线慢慢聚焦,通过彭冉和韩飞之间的缝隙,她看见韩澈一身得体的黑西装,肩背挺直跪在韩明远和梅琳之后,在知宾的示意下三叩首行礼。
随后手扶着梅琳的手臂起身,与父母一同走上前来,韩明远双手虚抬示意回完礼的韩飞起身,梅琳则急忙上前半扶半抱着将彭冉抱在怀里。
韩明远伸手拍了拍韩飞的肩,对彭冉说了声“节哀”,韩飞和彭冉两人陪在韩明远夫妇身边去找彭爸彭妈。
而杨又恩最后一叩首结束抬起上半身时,看见了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韩澈,须臾对上了那双满是心疼的双眼。
杨又恩跪着没动,就那么愣怔着看着他的眼睛,这些天来流了无数次眼泪的眼睛干涩的发疼,让她眨眼的频率都慢了下来。
韩澈抬手将指腹放在她并无眼泪的眼角轻轻按揉,沙哑着声音说:“又又,节哀。”
他两手握住杨又恩的手臂,用自己的力量托起跪着的她,很快察觉到了宽大袖口下颤颤发抖着的身体。再次看向近在咫尺的她,明明每天都能看见她,依旧轻易发现短短几天时间,那张脸苍白脆弱得比身上的孝服更刺目。
韩澈更近一步,大拇指上下搓了搓,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低声安慰道:“又又,别害怕,我在,我陪着你。”
明明昨晚才见过他,明明这几天看着他进进出出,可杨又恩看着眼前的人,看见他凌厉的断眉下那双依旧盛满了无限柔情的眼睛,好像见到了许久许久未见的人,情绪突然如汹涌而至。
杨又恩反手抓住韩澈的西服外套,五指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力度不知比韩澈大了多少倍。
她急切又委屈的说:“韩澈,外婆说过要等我回去的,她说了她会等我的,但是她没有等,她都不等等我…”
决堤般涌出的泪水倾泻而下,她无助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旁若无人的号啕大哭。
痛到委屈的泪水打湿了西服外套,顺着纹路渗进了心脏,韩澈无视了周围同样哀恸的人群,将哭得浑身发抖的人搂进怀里,用宽阔的肩膀承接她的眼泪,手掌落在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他用只有怀里的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外婆跟你挥手告别了,那个时候她笑得很开心,没有遗憾,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许久之后,抵在肩膀的额头很轻很慢的点了点,那是….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