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又涀

80、第 80 章

　　杨又恩上班后才跟杨梓宁和肖潇重新联系上，当时听说杨又恩在北京，杨梓宁和肖潇跑到北京抱着杨又恩放声痛哭，哭完后又合起来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几年虽然没回来，但三个人也没少聚，有时候是在北京，有时候是约着去其他城市旅游。

　　再后来，肖潇事业上升，工作变多了，杨梓宁结了婚生了孩，三人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三种人生，说走就走的旅行变得不是那么容易了。

　　时间太紧张，杨又恩匆匆和杨梓宁见了一面，两人吃完饭差不多就到去机场的时间了，杨又恩回去取了行李，没让彭冉再送，坐着杨梓宁的车走了。

　　车前，老太太拽着她的手说：“别老惦记我，我有吃有喝的，好着呢，别牵挂别想家，出去了就顾好自己就行了，过好自己的日子。”

　　自从八年前从老家离开，老太太没有一次说过想家了就回来，她总说，外面大着呢，啥人都有，什么事都能碰上，往前看，别回头。

　　可每次说这些话时，她总是将杨又恩的手攥得牢牢的，不到最后一刻就是不愿意撒开，那是她藏在手心里的牵绊。
　　杨又恩将这个比自己低了不少的老太太搂进怀里。

　　她抬手仔细捋过一根根白发，一如很多年前，温柔又坚定的说：“外婆，我会的。”

　　老太太本就不清明的眼神儿又被眼泪模糊，她放开被自己攥着发红的手拍了拍，然后推推胳膊让她上车，那是她能给她的自由。

　　去往机场的路上，车厢里安静无声，前排杨梓宁老公开着车，后排杨梓宁和杨又恩一左一右，中间夹了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说话晚，到现在也不会张嘴叫干妈，只会一些简单的语气词。

　　手里拿着把玩具枪反复模拟着装子弹扣动扳机打出去的动作，他用小手在杨又恩手腕上轻轻碰了一下，假装捏起一颗子弹装进弹夹，然后对准她的手腕，嘴里piu的一声。

　　杨又恩低头去看，透明的子弹毫无征兆砸在手背，疼得她眼前一片朦胧。
　　车停到下客区，与杨梓宁拥抱过后自己拉着行李箱往里走。

　　不远处停着辆白色路虎，杨又恩脚步顿了顿之后动作如常的从包里取出身份证，随后快速进了航站楼。

　　落日与地平线齐平，飞机一架一架陆续升空，路面上白色路虎发动，驶出机场背道而驰。

　　肖潇回来的时候，杨又恩坐在行李箱上背靠着墙，眼睛闭着，耳朵上插着耳机。

　　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肖潇走到跟前了她都没睁眼，声控灯再次熄灭时，肖潇用力咳嗽一声，拿出钥匙绕过她去开门，杨又恩睁开了眼睛，眼里没有一丝睡意。

　　肖潇边开门边说：“来了怎么不进去？”
　　杨又恩取下耳机起身回：“我这不是怕李明夏在里面么。”

　　“他回家了。”肖潇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换好拖鞋就去洗手了。
　　杨又恩将行李提进来，自己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了，然后就径直躺在了沙发上。
　　肖潇靠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问：“吃什么？”

　　杨又恩脸朝下，闷着声音说：“上机前跟梓宁一起吃过了。”肖潇转身又回了卫生间，将杨又恩平时用的洗漱用品都拿了出来。

　　然后走过去拍了拍杨又恩的肩膀说：“那再喝个汤吧，先去洗澡。”
　　说完也不管她起没起来，径直进了厨房。

　　杨又恩又在沙发上趴了一会儿，等厨房的动静大了，才起身拖拖拉拉往卫生间去了。

　　不同于杨又恩那样板间一样的公寓，肖潇租住在老小区的六楼，上下都得爬楼梯，外面看着破破烂烂，房间里布置的却是温馨别致。

　　肖潇是一个注重生活的人，租了这里后进行了大改造，家里的灯换成了暖色，家具按照自己的喜好换了实木，墙上挂的画都是这几年出去演出时淘的，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角落的地上还栽了小辣椒树和小番茄。

　　杨又恩每次来总会有种她家室内温度都比自己那高几度的感觉。

　　等她洗完澡出来，肖潇正好把盛出来的汤往餐桌上放，见她出来就冲她抬抬下巴，支使她去拿餐具。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的喝着汤，肖潇看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问回去感觉怎么样，任由她大脑放空。

　　吃完饭杨又恩自觉收拾了碗筷进厨房，肖潇拿着抹布擦餐桌，一张小圆桌没等擦完，厨房里就传来碗碟碎裂的声音。

　　肖潇转身就往厨房跑，忙得连手里的抹布都来不及扔下，等她冲进厨房，就看见杨又恩怔怔看着地面，脚下汤碗和勺子碎得四分五裂。

　　她抬起头茫然的看向肖潇，对着肖潇的一脸担忧说：“如果我说我只是手滑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信。”
　　肖潇垂眼往她手上看，洗碗的手套都还没戴呢。

　　她再次对上杨又恩的视线时，收敛了惊讶神色，故意嫌弃的指着地面说：“一共就两个碗，你还给砸了一个，不想洗你直说不就得了。”
　　杨又恩立刻冲肖潇双手合十着讨饶：“想洗想洗，我可喜欢洗碗了。”

　　肖潇将扫把往她手里一塞说：“拉倒吧，我这几套碗，全让你们给cei成了单的，可别再祸害它们了。”

　　杨又恩被肖潇怼了反而放松了，手拿着扫把靠在流理台边，凑近肖潇身边说：“等你搬过去，我再送你两套。”

　　肖潇斜眼瞅她一眼，嘴里毫不留情：“送我之后再给我砸了，我不要。”
　　杨又恩没脸没皮：“要吧要吧，砸了我再补。”

　　一个碗砸得她终于回了些神儿，扫着碎片问肖潇：“房子晾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住进去？”

　　“再等两个月吧，最近一堆事儿，我俩都没时间。”
　　“你再拖下去，还能赶得上年底结婚么？”
　　“赶不上就明年再结呗。”肖潇不在意的说。

　　杨又恩想到肖潇和李明夏这八年里来来回回的折腾，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临门一脚反倒不着急了。
　　她将碎片扫到一起，肖潇就出去找纸箱。

　　杨又恩看着她，笑得有些看好戏的意思问“你说明年就明年，李明夏能同意？”
　　肖潇将纸箱放在地上，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平静说：“他听我的。”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杨又恩夸张又做作的一声“哇哦。”
　　随后虚伪的拍马屁：“还得是我潇儿啊。”
　　肖潇没理她，洗完碗擦着手上的水看着她蹲在地上封纸箱。

　　等杨又恩封得差不多了，肖潇才又跟她闲聊说：“明夏有个朋友也买了那个小区的房子，就在我们隔壁那栋。”

　　杨又恩心不在焉的搭腔：“那不正好，以后还能串个门儿啥的。”
　　肖潇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后没再说下去。

　　那晚杨又恩躺到沙发上之后，肖潇也抱着被子出来了，两人一横一竖的各占一条沙发。

　　每次杨又恩在这儿过夜就认准了沙发，死活不去睡床，被肖潇磨得烦了，就直截了当地说：“那床李明夏睡过了，我不睡。”
　　从那之后，肖潇也不管她了，爱睡哪睡哪儿，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俩人都自在。

　　今天肖潇出来睡，俩人之间什么都没说，杨又恩也不赶她回去睡，心里感谢她的体贴。
　　第二天早上起床，肖潇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早饭，杨又恩吃完直接拎着行李箱去了公司。

　　日子如常的过，杨又恩又变回了两点一线，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那趟缄口不言的返乡早被抛在了脑后。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杨又恩赶最早一趟航班又回了y市，这次连行李箱都没带，走之前就想好了当天返回北京。
　　天公不作美，刚下了机就有点要下雨的迹象，好在她是出了机场打车直奔目的地。

　　她到的时候监狱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车，大黑伞挡住了每个人的脸。杨又恩没有靠近，走到了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后站着。

　　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将近一米九的大龙撑着伞，伞下的彭冉一袭红色无袖长裙垂至脚面，在阴沉的天空和厚重的黑伞双重覆盖下妖艳的不太真实。

　　三人身后的其他人三三两两扎堆儿，纷纷伸长了脖子往紧闭的铁门处张望。
　　不远处路虎车旁，韩澈一手撑伞一手插兜，背影挺拔平直。

　　等了一会儿，监狱大门缓缓打开，里边儿的人拎着包走出来，有家属急急忙忙迎上去，伞歪斜着往头上打。

　　几人的最后，韩飞一身黑色运动衣拎着包跨过门槛后停在了原地，他看起来更瘦了，肩膀却比过去平直了，端端正正站着时明显沉稳了许多。

　　身后的铁门从里关上，韩飞没有回头，视线在面前的众人之间移动，最后落在了正中间的彭冉身上。

　　伞下，彭冉往前走了一步，微笑着向韩飞张开了双臂。
　　韩飞撸了把寸头，扔下手里的东西，脚步急匆匆向那抹红色奔了过去，紧紧将人抱在了怀里。

　　大龙身后跟着的人不自觉围拢过去，将韩飞和彭冉围在了中间。
　　黑伞聚拢成布幕隔绝了侵袭而下的水汽，也阻挡了杨又恩想要继续窥视的视线。

　　她只能将目光转移到人群之外的那一点，独自撑着伞的韩澈，在嘈杂的雨声和隐隐绰绰的哭声中，他寂静无声地站着，绷直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萧条。

　　仿佛跨过那道铁门的人，是他。
　　一直到韩飞和彭冉从人群中出来走向他，他才动了动，往前迎了两步。

　　韩飞站在车前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维持着多年前的习惯，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笑着说了句什么。
　　韩澈只点点头没说话，手里的伞往韩飞那倾斜了一点，随后伸手打开了车门。

　　等韩飞和彭冉上车后，又绕到驾驶座。临上车前，他边收伞边顺着铁门环视了一圈，目光在空荡荡的公路尽头停了两秒后，低头上了车。

　　车陆续消失在昏沉的雨幕中，监狱门口再次变得空空荡荡，灰色铁门和墙面横亘在天地间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有雨线溅起的水珠在水泥地上一蹦一蹦。

　　大雨倾盆而落，杨又恩从站牌后走了出来，她抬头望着像是被捅了个窟窿的天，泪水和雨水轻而易举混淆在了一起。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清晨，昏昏沉沉的她却切实的感觉到了阳光的存在，像是为了抓住那一抹光，她才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从缝隙中挤进来的那束光惊醒了在空气中跳动的尘埃，透过这些颗粒，她看到了韩澈。

　　即使韩澈的脸看起来是世界末日般的死寂，可她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依旧是，今天应该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适合出去玩的日子。

　　遗憾的是那天之后，不论是她还是韩澈，都没有了抬头看看天气的闲情逸致。
　　杨又恩睁开眼，任由雨点砸在脸上，自嘲的笑了。

　　上天好像总是要跟人作对，在适宜阳光明媚的今天乌云密布，可惜了姐姐的那一袭红裙，真是令人遗憾。

　　不过，暴雨之后，往后该是晴空万里了。她坐在公交站牌的椅子上神色木然的盯着那道铁门。韩飞因为杨又恩搭进去了八年，八年里，这道铁门困住了韩飞，也囚禁了所有跟当年相关的人。

　　进去的那天杨又恩没来，那时候自顾不暇，后来情况好一些了，韩飞还是不让她来，好似他如今的结果变成了那件事的一个线头，牵起一截便要扯出那一团乱麻。

　　后来他们默契的将那段记忆封锁，遗忘了韩飞坐牢的缘由，也就抹掉了杨又恩所受的伤害。

　　他们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早已面目全非的杨又恩。

　　暴雨中一阵风袭来，吹得杨又恩打了个寒颤，吹得她的身体一阵阵颤抖，抖到停不下来。

　　杨又恩将脸埋在膝盖上缩起身体，两只胳膊抱紧小腿，压抑的哭声从身体的缝隙里传出，小心翼翼隐藏在雨滴之下。

　　痛苦弥漫空气，轻而易举浸透了面前的那具身体，去而复返的韩澈还是撑着那把黑伞，无声无息地看着面前蜷缩的人，用自己为她挡住了趁虚而入的细雨。

　　她不再是那个15岁的小朋友了，不会再放肆的号啕大哭任由尖锐划破空气，宁愿憋得浑身颤抖都要将抽泣声咽回去。

　　晶莹剔透的一滴泪直直砸向地面，伞下的人慌忙抬手掩盖痕迹，匆忙间反而暴露了身形。

　　埋着头的杨又恩身形一僵后迅速抬头看了过去，在意外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时愣住了。

　　没想到杨又恩会这么敏锐的韩澈也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了神儿，不动声色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她。

　　一站一坐的两个人注视着彼此，身边雨下得淅淅沥沥，一把伞隔出的方寸之间悄无声息。

　　起初的惊讶一闪而过，杨又恩习惯性的咬着下唇，眼眸中透露出一丝委屈，不等韩澈探究得深一些就消失了。

　　像是为了抓住过去的影子，韩澈迫不及待叫了声“又又。”这一声“又又”叫醒了愣怔中的杨又恩，她低垂眼眸，再抬眼看过去时眼睛里空空荡荡，衬得映射在眸子里的人更是冷冷清清。

　　杨又恩两手在脸颊上随意抹了一把，顺带将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尽数捋向脑后，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大大方方露了出来。

　　她起身掸了掸潮湿的外套，随后看向韩澈，疏离又客套的说：“澈哥，能借你地方换个衣服吗？”

　　韩澈沉默好久，等那些情绪被压下去才低声说，“好。”手里的伞习惯性向杨又恩倾斜，伞柄处隔出一道天堑。

　　两人并肩走到路边，台阶下积起了还没来得及排干净的雨水，杨又恩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韩澈也看见了杨又恩脚上的白色帆布鞋，下意识将伞递出去准备弯腰，杨又恩先一步提起裤腿一脚踩进了水里，任由积水漫过脚面，迈着步子过了马路。

　　上车后，韩澈从后座拿了干毛巾绕到副驾驶递给了杨又恩。
　　杨又恩接过开始擦淋湿的短发，脑袋埋进毛巾里时，另一条毛巾盖在鞋面上，韩澈的手覆在毛巾上压了压。

　　不轻不重的力度压得杨又恩小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一手扶着头上的毛巾，一手快速伸过去按住了脚上的毛巾。

　　“我自己来。”杨又恩带着些生硬的语气说。
　　韩澈抬头看了她一眼，但被毛巾阻挡了视线，韩澈只能收回手，转身绕过车头上了车。

　　一路上杨又恩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脚面上的毛巾就那么盖着再没动过。

　　车里带着令人呼吸不畅的潮湿闷热，她愣愣地盯着脚上的毛巾，思绪轻易被拉回了那年的贵州暴雨，那双被小心呵护包裹的脚此时冰冰凉凉。

　　即使当初呵护她的人就在身边，她却视线不偏不倚，任由自己沉浸在化不开的酸涩中。

　　因此她不会发现，身边人身上的黑色又重了一度，从头到脚湿透，并不比她温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