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又涀

77、第 77 章

　　曾听人说千万不要你喜欢的音乐作为闹钟，否则你将生理性厌恶它。就像喜欢的食物，热衷的工作，深爱的人，没有哪一样能经得住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消磨。

　　也有人将喜欢消磨成了习惯，即使想不起喜欢的初衷，也改不掉喜欢的习惯。

　　清晨的音乐响了一遍又一遍，起初并不是清脆的暴露在空气中，但随着床上团成一团的被窝中的脚向外伸展，尖锐刺耳的音乐声回荡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只有手机屏幕透着幽幽的光。

　　那只脚在床单上蹭了蹭，摸索着声音的方向，触到手机后沿着边缘一点点将手机勾进了被窝。接着音乐声停止了，世界终于安静了。

　　床上的人长舒一口气，将戴了整晚的眼罩掀在脑门儿上，第一件事便是凭直觉拉开窗帘。顷刻间，阳光扑面而来包裹住了整张床。

　　眼罩依旧挂在脑门儿，到下颌的短发经过了一晚显得毛毛躁躁，脑后还有一撮支棱着。

　　她穿着绸质睡衣起身，纸片人的身材加上一步三挪地步伐看起来与僵尸无异，尤其是期间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将自己的身子挪到墙边靠着，紧闭的双眼加上惨白的皮肤，活脱脱厉鬼一个。

　　杨又恩就这样保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站在落地窗前，直到阳光透过窗户玻璃将身体烤得暖烘烘，黑色的睡衣吸收了热量将皮肤都刺得发痒，她才慢腾腾睁开眼，就像是一棵生长于阴暗角落的植物，渴望被光包围，并且让它的温暖渗透到骨髓，最好是彻底剔除整晚的阴冷。

　　杨又恩眼神逐渐清明，伸了个懒腰后手脚麻利的收拾自己，不到半小时便整装待发，利落的短发，休闲西服套装，一米六五的身高，两米的气场，门一关扭脸就是一副职场女精英面具，与黑暗里的僵尸判若两人。

　　上班路上打开“三朵金花的狗尾巴草”播放语音消息，三朵金花分别是杨又恩的三位表姐，大她二十岁的大表姐刘丽，彭冉、以及大四岁的李彤，在自己即将而立之年的生日，也就是下一周，打算把自己送入婚姻殿堂。

　　毋庸置疑杨又恩就是那根狗尾巴草，这是不知道哪年春节李彤心血来潮拉的群，平时也就她热衷在群里发发照片视频聊聊近况。

　　四姐妹里刘丽和李彤是亲表姐妹，彭冉和杨又恩是亲表姐妹，但对于最小的妹妹各有各的体贴和照顾。

　　三朵金花曾经坚定不移地认为天真可爱的小妹将来一定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哪成想出了意外长成了清清冷冷的纸片人，脸还是当初那张脸，可就是再也看不到那些年的一点痕迹。

　　这些天因为李彤筹备婚礼的事，三位表姐明明每天见面却还是在群里聊个没完，大多数都是李彤在随时播报筹备进度，反而是杨又恩远在千里之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从选婚纱到订酒店没落下一步关注。

　　靠近园区的十字路口红灯长得诡异，180秒对于卡点上班的打工人来说简直是凌迟。杨又恩已经被磨得耐心生了老茧，习以为常拿起手机划拉李彤发在群里的视频打发时间。

　　视频里李彤矫揉造作地露了个脸，然后将镜头转向一旁的彭冉，笑嘻嘻问：“冉姐，口味如何呀？”

　　一大早被拉起来试菜的彭冉冷冷扫了一眼镜头，手上往盘子里放着糕点，不咸不淡地回：“都吃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可试的。”
　　“那能一样吗？平时是自己吃，今天试的可是宴请的菜。”

　　镜头一转七八岁的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手里捏着糕点吃的手舞足蹈，镜头外李彤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好不好吃呀，小瞳瞳？”

　　八岁的小姑娘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李彤的口吻却还像是在逗三岁的小屁孩儿。

　　不过瞳瞳很给面子的配合着李彤的表演，撑着桌子使劲将糕点往前递：“好吃，彤姨也吃一口，啊。”
　　“啊，真是彤姨的小宝贝。”

　　下一个视频随着镜头移动杨又恩看清了宴会厅全貌，诺大宴会厅被T字形的舞台一分为二，舞台上瞳瞳宛如小天鹅转着圈，不远处穿着黑T留着寸头的男人盘着腿坐在舞台一侧，两只胳膊撑在身侧看着曈曈。

　　杨又恩将视频一划而过后又划了回来，视频短短几秒，一闪而过的身影轻而易举侵占了红灯的180秒。

　　杨又恩收起手机，无意识摩挲了一把右手表带，顺着车流脚踩油门进入园区。

　　停车取咖啡上电梯进公司，一进入限定区域就如脚踩风火轮，如丧考妣地上班，如沐春风地见客户，如数家珍地骂领导。

　　成年人的职场法则，面面俱到，层层面具糊脸，杨又恩当然也不例外，只是糊得略有不同。

　　不管早上起床多困难，一只脚踏入公司就是磨刀霍霍的气势，进办公室私人手机扔抽屉里一天不带动的，对待工作如沐春风，看见客户却如丧考妣。

　　她一个婚礼策划，却整日挂着一张性冷淡的脸。可偏偏就是有人吃这一套，把她这副适合办丧事的脸和作风称之为高级有腔调。

　　杨又恩同样没有让客户失望，走的就是高端路线，只赚有钱人的钱，擅长让有钱人心甘情愿的花钱。

　　人总是想尽办法证明爱的存在，新人又用尽手段向台下的宾客证明携手走进的是幸福的殿堂而非婚姻的坟墓。可眼睛是会说谎的，心包裹在皮囊之下，没人代替上帝判定真伪。
　　钱也许买不来爱情，但钱可以包装爱情。

　　客户想要主题、要唯一、要永恒，杨又恩就可以替他们将爱情具像化，营造独一无二海枯石烂，不管明天是否恩爱依旧，至少今天，爱情是存在的，婚姻是幸福的开端。

　　每每台上新郎新娘含情脉脉说“我愿意”时，昏暗无光的角落里，杨又恩戴着耳机神情冰冷地下指令，将气氛推上高潮。

　　这就好比马太效应，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不去神化爱情，不给工作赋予意义，让杨又恩在高端婚礼的市场稳稳占据一席之位。

　　上午照常和团队开会碰方案，下午带着人敲定场地，忙忙碌碌到华灯初上，杨又恩又过了一天，回家一如既往洗完澡，倒一杯红酒准备入睡。

　　睡前李彤的视频突然弹了过来，刚按下接听，李彤鬼哭狼嚎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小恩恩，江湖救急呀，姐姐可只有你了。”
　　“彤姐，演技收一收，有话好好说。”

　　“我闺蜜今天跟我说她怀孕了，一个晴天霹雳差点儿没劈死我，你说她怎么能这样呢，说好的送我入洞房呢，这我还没怎么呢，她孩子都有了。”

　　杨又恩喝了口红酒一脸淡定地问：“紫莹姐？你不是说她没男朋友么？”

　　“关键就是这个呀，作为她孩子的干妈，我都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哎我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呢？还能不能行了？”

　　李彤气呼呼的寻找同盟，杨又恩只能配合着做出八卦的表情，用死气沉沉的语气说：“我可太惊讶了，紫莹姐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这是好事啊，你气呼呼的干什么？”

　　“她刚说的时候我光顾着震惊和高兴了，后来想想我俩可是小学就认识了，这么大事她居然瞒着我，然后再一想她怀孕就不能给我当伴娘了呀。”
　　听到这其实杨又恩已经猜到李彤这么晚找自己的用意了。

　　视频里李彤看着杨又恩丝毫没有搭腔的意思，收起了浮夸的情绪切入正题：“下周就是婚礼了，我也不好临时再去问同学，所以只能来找你了，你帮姐姐救个急呗？”

　　见杨又恩自顾自喝着红酒不说话，李彤又急急忙忙补充，生怕杨又恩一口回绝：“我知道你又要说忙，可你彤姐我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就想在家人的见证下开开心心的嫁人，你也是姐姐很重要的家人......你要是不想多待婚礼结束就回北京。”

　　像是怕踩到什么雷，最后一句李彤说得含含糊糊，声音低得都快听不见了。

　　杨又恩不怕李彤哭哭闹闹，她这一番话自然是真情实意，所以杨又恩确实没办法直接拒绝。可能是在知道李彤开始筹备婚礼时就隐约知道会有被提起的一天，早晚是要回去的，与其拖到避无可避一身狼狈不如主动找个合适的时机。

　　真到了这个时候，杨又恩心里反而有种，终于不用再逃避问题的松快。
　　杨又恩只说明天看看下周末是不是排了工作再决定，李彤见状也不磨蹭欢欢喜喜挂了视频。

　　杨又恩一口干了杯中酒，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握着酒杯来回翻转手腕，视线随着动作放在手腕内侧的疤痕上，红酒沿着杯壁泛起圈圈涟漪，就着窗外月色不知不觉一瓶红酒见了底。

　　第二天一早，杨又恩还挂着眼罩站在落地窗前吸取能量时，手机就已经嗡嗡嗡地震了起来。

　　趁着杨又恩还没进公司，李彤一连发了几十条款式颜色各样的伴娘裙在群里任她挑选，自动跳过了杨又恩昨晚说的看工作安排再决定。

　　杨又恩也没有再多纠结，反正彼此都知道，以她现在的位置，周末有没有工作取决于她自己的决定。

　　180秒再次开始倒数时，杨又恩一次性将照片快速翻了一遍，最后无奈语音回复说：“彤姐，我只是伴娘，又不是替你结婚，其他伴娘穿什么你就帮我定什么，你看着定吧。”
　　李彤回了个可可爱爱的表情包，识趣的不再唠叨。

　　杨又恩抽空定了机票，明知道北京离Y城并没有多远，飞机也就一个小时的时间，潜意识里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

　　这天之后，杨又恩如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回家睡觉，还是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对着客户，也有可能是被团队如数家珍骂的领导，除了休息间隙手里多了夹着的烟看不出任何波动。

　　婚礼前的周五，杨又恩照旧开了例会，与客户约了个午餐，下午顺带看了个场地，然后从工作地直接到机场。

　　落地时夕阳刚好漫过机翼，杨又恩轻装上阵拉着小行李箱率先走出机场，刚到出口就被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抱住了腰。

　　“小姨，瞳瞳来接你啦。你怎么才来呀？”扎着马尾辫的小学生边说话边将脸使劲往杨又恩身上蹭。
　　杨又恩弯腰回抱瞳瞳，捏着还是奶呼呼的小脸问：“想不想小姨呀？”

　　瞳瞳揽住杨又恩脖子蹦蹦跳跳两下说：“想，最爱小姨了。”
　　“最爱小姨，那等小姨走的时候跟着一起走吧。”两人身后的彭冉突然出声打破氛围。

　　彭冉简单的白T牛仔裤，墨镜推到头顶，及肩短发凌乱得很有型，手上转着车钥匙靠在车门上，一点看不出是个八岁孩子的妈。

　　她眼带嫌弃地看着杨又恩说：“怎么又瘦了，北京混得吃不饱饭是不是？”
　　杨又恩无奈道：“姐，你又来了，我好着呢。”

　　等杨又恩牵着瞳瞳率先上了车，彭冉看着杨又恩消瘦的背影才露出佯装嫌弃之下的心疼。

　　八年前离开时，机场路还没有这么宽阔笔直，一直到进入新区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影子，这个三线小城市在霓虹灯的粉饰下繁华得与每一座大都市无任何区别。

　　杨又恩被瞳瞳塞到嘴边的东西拉回了神儿，还没看清是什么就自觉张开了嘴。

　　瞳瞳凑到杨又恩耳朵边小声问：“小姨，甜吗？”
　　杨又恩含着巧克力，宠溺地抱着瞳瞳笑：“嗯，甜，谢谢小宝贝。”

　　彭冉没有一点当妈的自觉，透过后视镜问瞳瞳：“又给你小姨投喂什么好吃的了？我也要。”

　　瞳瞳欢欢喜喜地又从兜里掏出块巧克力递给彭冉，彭冉开着车手向后一伸，拿到手里才看见是不常见的巧克力牌子，有些奇怪的问：“宝贝，这是哪儿来的？”

　　瞳瞳这才想起这些零食不应该让妈妈知道，自己居然给忘了，但又不敢撒谎，只能小声说：“小叔叔的女朋友给我的。”

　　彭冉条件反射先看了杨又恩一眼，接着开始教育瞳瞳：“妈妈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能随便收人家东西。”

　　瞳瞳立刻点点头证明自己有好好听话，但又认真解释：“是小叔叔让我拿，我才拿的。”

　　杨又恩把瞳瞳往怀里抱了抱，反应过来瞳瞳说的小叔叔是谁，没有打断彭冉对孩子的教育。

　　谁知彭冉话锋一转，问瞳瞳：“宝贝，谁跟你说的那是小叔的女朋友？”
　　“是姑姥姥，姑姥姥还说以后见了要叫婶婶。”
　　“姑姥姥逗你呢，那是小叔的朋友。”彭冉拿曈曈当大人一般认真解释。

　　瞳瞳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身子坐直了反驳：“姑姥姥没有骗我，漂亮阿姨还给姑姥姥了一条特别特别好看的项链，姑姥姥可开心了。”

　　彭冉失笑问：“那你怎么不叫小婶婶啊，还叫漂亮阿姨？”
　　瞳瞳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才说：“小叔叔不让啊，小叔叔说叫小婶婶，以后就没有巧克力吃了。”

　　杨又恩被瞳瞳皱在一起的眉眼逗笑了，笑意深达眼底，嘴里的巧克力甜味已经消散，口腔里残留的底色居然酸中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