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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尹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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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时,少年又来了,抱着个木盆,里头满是湿哒哒的布子,另一只手提着个不小的木格盒子。
木盆可不轻,少年臂上青筋跃起。
他去屋里头扯了条粗麻绳捆在两棵树中间,把布子拎出来浸一遍净水,再拧干展平,晾晒上。又去提了把扫帚,打扫院子。
堂堂少爷。
荆绡再来,是初见的两日后了,他一迈进去,先是一愣。
院子里的尘土被扫得干干净净,落叶的碎渣也都扫到树下的土地上。而那些还算完整、不算太生脆的叶子呢?那人用石头圈了一小片地方,把叶子全部拢进其中,怕被风吹散,引了些微礼泉泉水,既能洗掉尘土,又不至四飞。
地上那些磕绊不平的石路被掀起重铺,石门削去些许部分,开合更自如。
荆绡有些讶异地回头四周都看了看,谁干的?
而那人留下的,只有正门门栓上插着的一纸信。
荆绡拔出来。
那日初见,未知君位,未行常礼,殊君多容。以打扫戒之此举。
卜星司子,临寺明留
“临家啊,临西的儿子。”荆绡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那我也没必要回信了。”
他抬脚走进屋里,又是一顿。
里头拾掇一新,纱帘布子该挂的挂,该铺的铺,石桌石椅,玉桌玉椅都擦干净,含坛上也一尘不染,尤其是一进门坐下横乱散掉的钱财都装进麻布袋和一个精致的木格子里。
这是真舒服。
荆绡想。
他本是皇族旁支,即使身份并没有过高,但身体里只要有一粒微尘那般大的皇族血脉就够自己逍遥,因此荆绡从来矜傲。即使受了这般好的对待,也只觉应该。
荆绡回院里取了文房四宝,回了封信,只有两句话。
“耕米肥香烂良田,还余一人最高台。”
以自己的逍遥自在作为奢侈之代表,赞扬临檀的能干。荆绡将纸条拿了镇纸压住,起身去瞧别的了。
夜色又压下来时,那弯明月触手可及,荆绡仰起头,眼中矜傲蔓延。
室内被清丽幽静的白白光线照得雪亮,细碎的银粉洒在含坛上,被镂空吸纳。
荆绡倚着,身子的重量全都压给含坛,他静静地盯着那块温润的玉石。
莹润透亮,不绵不絮,底子冰胶,极为难得的好东西。
也幸亏荆绡与临檀都不是贪财小人,否则这般良景绝对瞧不见。
同时,屋外的檐上滴答下来一滴水,叮咚落入早盛了半桶水的木桶。
丑时一刻了。
荆绡的随侍刘泓端等不着主子,急得要翻跟头,却在烦躁间看到主子的身影。
“主!”
“闭嘴。”
荆绡略显嫌恶地乜了刘泓端一眼:“什么时辰了?拉达(老隽语:父亲,爸爸)和弥娅(老隽语:母亲,妈妈)一向睡得不沉。”
把他们惊醒了都怨你。
刘泓端手动闭嘴。
荆绡脱了鞋子,裹紧狐裘,赤着脚踩着水坑走进后院主屋门口,熟练而轻巧地解开锁,进了屋子。
荆绡的父亲荆越和母亲李璧龄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还隔着一层床帐。荆绡在屏风左侧架高一个香炉,从怀里掏出香,点上,闻了闻,没受潮,这才向着床边拱手一礼,走出去。
刘泓端过来扶住人:“主子,下回穿个薄底蛇皮履也行啊。”
“不成,再薄底的鞋湿了水也一样有声,我不能发出声响。”
刘泓端劝了十几年都没效果,自然没想着这回劝动,叹了声,默默扶着人回屋里。
那一桶冒着白雾的腾腾热水里随意扔了几朵泡茶用的干茉莉花,被水一浸,慢慢绽开些许。
但荆绡的眉头还是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伸手撩了几把水,把那半开不开、半死不死的花也捞出来,掂了掂,扔了。
荆绡迈进去一条腿,微微待了一会儿,水温还好,这才整个人泡进去。
热气蒸起淡淡的茉莉花香和那抹不怎么适宜的茶香,荆绡曲着腿坐在挺大的浴桶里,那比女子还长的黑发在水中肆意飘着。
若是此时随意拎一个人来,瞧见荆绡,绝对夸赞。……毕竟好看。
他皮肤算不上胜雪那般的白,但也是十分漂亮,贵在嫩,嫩得像含坛上的那颗玉石,温柔光滑,于是衬得肤色匀称。
体型不高不矮,却瘦,胳膊腿的又长又细,但有着健康且自然的肌肉线条。
全身上下最亮的便是他那双眼,黑到极致但水润润的,光泽亮,上头的眉长得秀匀漂亮,高高的鼻子和两片薄薄的唇瓣,丹润自然。
一般头发浸湿了都有光泽,显得不那么黑了,但那一头长发,黑得扎眼——若想黑得扎眼,必定是极致的黑、纯粹的黑,衬得别人的发色不是发棕就是发红。
好看极了。
清俊无双。
荆绡闲散随意地微微抬手,水珠顺着葱白的长指滑落,缀在浅粉细腻的指尖留恋不舍,欲坠不坠。晶莹的水珠焕发红润的光。
温水一荡一晃,晃得荆绡醺醺,天色太深,他不敢多贪恋,连忙起身,披上中衣,盯着下人将水端走,忽的开口:“去给弥娅的肥猫洗洗吧。”
下人应声去了。荆绡不知是与谁说呢,喃喃道:“肥猫快把泥浆当玉液了,臭死了。”
正要退下的刘泓端闻声回头:“嗯?”
荆绡摆摆手:“下去吧。”
他转身上榻把一头长发甩得散乱,自顾自地躺下,压着头发躺下,扯得头皮生疼才伸手往出拨拨。
那双光泽亮极的眼睛阖上时,屋里才归于完全的黑暗与静谧。
卜星司府。
临檀身着黑色劲装,拿泥把脸抹得脏兮兮的,睁着一双炯亮但不露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临西和一群破衣烂褂的亡命徒。
田京是一朝之都,难免污秽,于是官员之家除了水井,还修了道井,顾名思义,道井互相连通,形成庞大的错乱的地下井道,污水被土壤吸纳,污物也不知去了哪里,总之不祸害人了。
他藏在树下的井口,靠一根结实的绳子固定。临西叫他顺着地下井道摸出去,找个皇族的人来,好将事闹大些,叫官府来处理这般缠手的。
临西借着捡拄杖的动作快速瞥了井口一眼,见人已然走了,放下心来,抬头对上凶恶的土匪头子。
一道黑色的残影带着腥臭在地下井道里飞速穿行。
临檀捂着鼻子——这地下不缺腐臭的或是被水淹得膨大的尸体。这些脏眼的事情临檀并不陌生,前些日子后院就死了个美貌奴婢,掉进井里去了。
只是太恶心了。
临檀一边嫌恶地扑了扑自己身上的污秽,一边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