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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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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司马泰禅位诏书一起昭告天下的,还有诛刺杀天子的反贼韦宴九族的诏令。
韦娴儿又用力抽了一下马鞭,她用血腥的手段见证韦氏的万劫不复,马蹄踢踏在萧瑟的荒原上,在告别过去,也在迎接和上官静的将来。她回首,秋霜遍地,满目枯草黄;苍凉中,一人戴着帏帽,骑着骏马,耀眼而来。
司马义败阵,退兵驻扎在许昌,两方对峙。韦娴儿已经给各地的残部发信按兵不动,她此去江南,等她来信,再做打算。
秋风吹着一帘一帘珍珠大的雨滴往身上扑,为了掩人耳目和轻装简行,崔颢什么也没带。瓢泼的大雨浇在身上,寒意漫到全身,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洞洞黑夜,道路泥泞,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他微微缩了缩身子,咬紧牙关又挥了一记马鞭。
“站住!干什么的?”穿着蓑衣的士卒大声呵住他。风雨中飘摇的火把不足以照亮人的面孔,连说话的声音都要从灌满耳朵的雨打叶声中仔细辨认。
崔颢被围在城门巷中,他和□□的马又连成一道水帘,打湿了这片黑夜中为数不多干躁的土地。
他僵硬的手松开缰绳,伸进怀中拿在洛阳就伪造好的户籍和文碟。
身后一道响亮的马蹄声闯入,不速之客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上下除了黑靴溅了泥点,未曾被雨水沾染半分。他勒住马,干练地从怀中拿出文碟,待门吏察看的间隙,转头打量起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相比之下十分狼狈的崔颢。
门吏察看过,将文碟双手递回,躬身抱拳道:“原来是府君的人,失礼失礼。近来齐王和燕王下令,不许王公贵臣出入,但来往报信的人昼夜不停,实在太多,又不敢耽搁,故而每人都需仔细核验。请府君见谅。”
来人收好文碟,确保不会被雨打湿。
他意气昂扬地吹了个口哨,□□的马开始迈着小碎步,围着崔颢打量。他低头,才看清垂着头,满脸都是雨水的崔颢。
他开始轻轻笑了起来,像是认识此人一般,轻蔑地用手中的鞭子挥去崔颢肩上的枯叶,趾高气昂地嘲讽道:“舍长,官禁贵人,你为何被困于此地?”说完仰头大笑。
崔颢狼狈的头垂得更低,下巴快要埋进去。就连天子都以礼相待他,这一路颠沛,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士卒看向浑身湿漉漉还滴着水的崔颢。身上的衣裳早就脏污得看不见本来的颜色,倾盆大雨未曾冲刷掉黑靴和袍摆上被溅的密密麻麻的泥点,他蜷缩在马上,一副忧心忡忡又畏手畏脚的样子,身上没半点能看见的值钱的东西。
马上倒是有一把看起来名贵的剑,不过北方战乱,马都是他偷的也说不定。
“你赶紧下来。”士卒道。扣下了他的马,把人放行。
崔颢还想争辩,但又怕惹出事端;他现在被通缉,又急着赶路,纠缠出是非就不好了。
只得下马。
众人看他一脸的忧郁和惆怅,觉得做个不入流的低贱的舍长,都是便宜这窝囊货了。
“行行行,赶紧走吧。”士卒催促道。
黑夜再次将崔颢吞噬,他没入雨中,黑靴陷进泡软的泥中,他整个人像在往下沉。
不知道一深一浅走了多久。突然,马打响鼻的声音混入雨中,他顿时警铃大作,想摸腰间的剑才想起来已被城门的士卒收走。他抬头,只见树下之人倚着树干,双手环胸看着他。
看来已经等了他许久了。
他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经过,那人却开口,喊了一声“崔侍郎”。
是真认得他。
崔颢心底一咯噔,刹那就僵在原地。
方才还落井下石的人此刻十分恭敬,单膝下跪抱拳道:“属下是上官侍中安插在韦尚书府内的暗桩,受韦尚书之命,前往荆州送信。方才为解侍郎之困,出言不逊,请侍郎莫怪。”
原是自己人。崔颢提着的心放下来,抱拳道:“你替我解困,我多谢还来不及,壮士请不要拘礼。”因受凉打着寒战,他说话的声音在雨声中都极小。
那人起身,开始解身上的斗笠和蓑衣。“我家主子知道侍郎南下必有要事,嘱咐我途中若遇侍郎,需全力相助。”
崔颢抬手制止道:“万万不可,阁下前去荆州送的信,一定是急事。今夜得壮士相助,已经感激不尽阁下和上官长史。”
那人解下斗笠和蓑衣搭在马上,“侍郎南下,定是去寻广陵王殿下;属下斗胆劳烦侍郎,顺道将信递给荆州刺史苏沐。”雨势过大,飘进树下的雨已经打湿他的深衣下摆。“侍郎身后还有追兵,这身衣裳太惹人注目,请侍郎与在下换衣。”
崔颢再次推辞,“你身上还有上官长史和韦尚书吩咐的要事,万万不可因我而耽搁了天下的大局。”
那人动作十分干练,已经脱下外面的深衣。又单膝下跪道:“侍郎和我家主子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一行十几人,全力相助侍郎是我家主子的吩咐。身后还有追兵,请侍郎莫要再推辞了。”
换了干净的衣裳,披上蓑衣斗笠,总算缓和些许。崔颢扬鞭,奔得更快了。
雨势渐小,甲碰撞的声音从空旷的远处传来。几簇火把照亮身上的寒光,铁蹄踏碎夜晚难得的宁静,惊扰了后半夜的昏昏欲睡。
“县尉何在?”领头的勒马,止住来者不善的气势汹汹。他□□的马□□,鼻端还冒着热气。
被惊扰的昏昏欲睡只有一瞬间的兵荒马乱。在那声马上的呵斥话音落下时,百夫长已经迎上前去,“已是深夜,县尉不在此处值守,敢问几位军爷有何贵干呐?”
那领头的从怀中拿出一卷纸,于马上威风凛凛地抖开,面色不善地问道:“这个人,可曾见过?”
此人剑眉星目,生得一副好皮囊;气宇轩昂,一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昂扬。
他回头和几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军爷,我们这偏远小县,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
他在马上环顾四周,“此人现在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们要是包庇,那就是和他一样的死罪。”
在场的人瞌睡都惊醒了半分。细细回想,又的确未曾见过这样气质的人。
气氛沉寂得要命。案上的油灯冒着浓浓的黑烟,只听得火把燃烧的声音。
领头的轻哼一声,下了马走到被叩下的崔颢的马前。他流利地取下挂在上面的剑,拔剑的声音锋利得像割破了人的后脖颈,令人不自觉一缩脖子。剑光如明月,在葳蕤的火把下森森地映着他的半张脸。
他一把将剑拍在桌上,“这是先帝赐给近臣的剑,非荣宠的近侍不能有。你们有他的行装,这就是证据,还想包庇吗?”
百夫长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个状如丧家之犬的人,是朝廷正在通缉的要犯。他一下子苦了脸,卑微又讨好地拱手,“哎哟军爷,他来此地时满身泥泞,狼狈不堪,这,这通缉令还没下到我们这小县城,也不知道就是朝廷的要犯呐。”
他一拍大腿,极其懊恼。转瞬像想到什么,“刚下了大雨,道路湿滑,他的马又被我们扣下了。必定走不远,小的们这就带人去追,一定在天亮之前把人抓回来。”
领头的拿了剑,翻身上马,将剑扣在马鞍上。他的傲慢是对穷乡僻壤的鄙夷,自到了城门下就一直拿捏着上位者的姿态。“往哪个方向去了。你们没马,随后跟来。”
跑了一夜,天光乍晓,人和马俱疲。崔颢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掏出昨夜壮士塞给他的干粮,就着路边的小溪水吃了几口。又灌了几口酒暖身子,酒是劣酒,辣得他嗓子火辣辣地疼,他咳得脸和耳根开始发烫,又掬了两捧水猛喝下去。粗布麻衣像沙砾在割他的皮肤,昨夜的大雨浇浑了溪水,只有一处是好的,幸好不至于看到自己的窘迫。
他坐了一盏茶时间,看马快吃饱了,便想着去前面探探路。却是不妙。树枝低矮得能刮到马上的人,灌木丛生。若弃马,就会耽搁后面的路程,留在北方越久就越有危险。这条小路是行不通了。
他回看才走过的路,又要耽搁了。
那位壮士给他的马自然不如贡马,因此跑起来也慢了许多。好不容易回到官道上,跑了一阵,只远远听身后马蹄混着盔甲碰撞的声音渐近。
他暗道不好,心已经开始莫名地狂跳了起来。他六神无主地挥着马鞭,不知这队人马是来捕杀自己的;还是和来的路上看到的一样,去其他州郡报信,让州郡长官带兵驰援的。
“前面的人站住。”身后传来大汉的呼喊。
崔颢挥了一记马鞭,比方才跑得更用力了。
是真逃命了。
身后的呼声不止,而且越来越急躁,越来越严厉。
满脑子都是逃命的想法让气血上涌,却是头脑都比方才清醒了许多。他和马发了疯地狂奔,心情从未如此急迫,恨不得长了一对翅膀疾驰到江南。
身后的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响亮、更急促的马蹄声。他回首匆匆一眼,只见领头的马上赫然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不瞑目的瞪大的双眼登时吓了崔颢一跳。他急速回过头,又抽了一记马鞭,那颗惨烈的人头已经布满他的脑海,手开始微微发抖,他记得,那是昨夜助他的那位壮士。
一道破风声如同自云霄插入地面捕食的鹰,箭堪堪擦着脸颊,急速落在身前。
韦娴儿拔了剑,挽剑挡住身后直取要害的箭矢。她冲旁边的人大声喊道:“阿静,你先走。”
身后的箭落得越来越密集,紧追不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得仿佛把声响踏在了耳朵里,一伸手就能把人从马上扯下来。神经绷得比拉开的弓弦还紧,后背的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她幼年学得骑射不精,留在后面只会是拖累。上官静抽了一记马鞭,同样神色紧张地对韦娴儿讲:“郡主,我们要同去江左。”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即使想过司马仁会背信弃义,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得赶尽杀绝。她们身后只有几百部曲,一路被追杀,现在也只剩几十个人跟在身后。
箭矢猛刺入□□的声音比任何马鞭都有力,□□的马也预感杀机近在咫尺,跑得越发不要命了。
头上的秋阳已经发白,恹恹地普照着大地;秋风打过,落叶簌簌,连天枯草死气沉沉,只有这边紧锣密鼓的追赶显得那么热火朝天,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