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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上帝已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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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我把您所需要的苹果给您放进菜园前的篮子中了。”
“哦!谢谢,谢谢你,卢卡——快进来吧,勤劳的孩子——进我的寒居里来休憩一会儿,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不,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夫人,您还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哦……有的,有的,我亲爱的卢卡,我的好孩子,如果你现在无所事事的话,我可以恳请你帮我把我家菜园的栅栏修理一下吗?”
“好的,夫人,您稍等片刻。”
这是普尔村庄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天,从山的东头升起的炽阳的阳光像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它用自己金黄的染料把大山里的每一块土地镀上金色的保护层。这个被无数座群山遮挡起来的山庄,大多数时间呈现出一种好似不毛之地般的灰色,这里的灰烬像麦子一般肆意生长,长成田地、溪流甚至房子和花园,经过先辈的努力,这片土地最后还是落出了土灰色的人的形状,在渡鸦的吱呀声中,在山羊的哀叹声中,这里的人们日复一日扛着沉重的锄头和铁铲,消失在有着好似云团般的浓密尘埃的田地中。
一大清早,头顶着装满了新鲜苹果的篮子的杜兰太太便风风火火地回到家中,她用自己全村出名的大嗓门唤醒了自己尚且在睡梦中的丈夫,杜兰先生睁开惺忪睡眼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并非自己妻子那张苍白且肥胖的脸,而是被推开的老旧窗户外——褐发少年蹲在地上修理着自家门口的木栅栏。
“卢卡·巴尔萨那个小子又来帮忙了?”男人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他老实木讷,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都由他的妻子管辖,视线里的妻子露出精明的笑容,她点了点头,粗胖得宛如五根肉香肠一样的手指紧贴她的脸颊,她神秘兮兮地对自己说道:“是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傻的小子,每天帮村里人干苦力却不求回报,一句‘上帝保佑你’便可以收获他的好感……哈,虔诚的基督徒!”
“真不知道那群基督徒的脑子里除了教义还剩些什么!”男人傲慢地嘟囔了一声,不顾自己妻子粗鲁的尖叫,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床上再次与修普诺斯相约。
和这对夫妻仅有一墙之隔的少年眨着自己的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他透过有裂缝的墙壁安静地看着房内夫妻骄横的脸颊,他听着房屋内的夫妻俩对自己的肆意评价,少年低下头凝视自己脏兮兮的双手,又用余光侧视自己身上被汗浸透的粗布衣裳,他感觉现在的自己的心脏仿被刀子割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分成两半,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不愉悦的情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房子里的夫妻产生厌烦之情,少年的长辈曾教导过他,他要记住每一个被人嘲讽且无人理解的时刻,但他不应解释,解释往往会越抹越黑,只有宽容和仁爱才能让他追寻正道,少年尊重他的长辈,也把长辈的每一句话当做自己实践的理念,于是少年低下头继续修理这户人家的栅栏,且一言不发。
***
普尔村庄中没有任何一个原住民清楚卢卡·巴尔萨究竟生于哪里、长于哪里,也没有任何一个原住民清楚这位少年是凭借一种什么样的毅力穿过层层叠叠的榛子树和野核桃林走进这清苦的村庄。
普尔村庄在一个月前经历了一场暴雨,那场暴雨几乎摧毁了村庄的一切,而暴雨过后,卢卡·巴尔萨就像丛林里灵动的小鹿一般站立在村口泥泞的道路上,少年肤白如脂,长相精致秀美,好像生活在国王宫殿里的小王子,他褐色的中短发披散在肩头,头上顶着用嫩绿色的橄榄叶编织而成的头冠,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衣被雨水淋湿,他赤着脚,用自己那双像无机质一般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雨后的村庄、注视着村民愁苦的面容,他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什么要用生命完成的任务一样突兀地点头、鞠躬。
之后,卢卡·巴尔萨便成为了普尔村庄中的一员。
卢卡·巴尔萨来到村庄的第一天便拿起锄头和村民们开垦新的田地,他帮助牧羊的少年找回落单的山羊,又帮助重病的老人上山寻找治病用的药草,他活力四射,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村民们感谢他的帮助,询问少年他们需要承受的代价是什么,少年眉眼柔和,白嫩的手指在自己胸口划了一道十字架,他说——如果想感谢我的话,就信奉上帝吧。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人对各种的事物总是单纯图个新鲜,时间的流逝让少年忙碌的身影从偶然变为必然,村民们习惯了这个村子里会有一个像蜜蜂一般忙个不停的卢卡·巴尔萨,也习惯着卢卡·巴尔萨会义无反顾地为他们做事情,他们从开始的羞耻变得胆大,他们清楚自己的举动不会让少年生气,少年就连被村里的孩子嘲笑也只是温良地摆手说“不”。
“这个小子或许上辈子亏欠了我们一大笔钱,这辈子还债来了。”村庄中的人们如是说道。
所以当穷苦的普尔村庄新搬进来一位从大城市中遣调而来的乡村牧师时,村民们的态度是骄横且嗤之以鼻的。新来的乡村牧师的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全名叫阿尔瓦·洛伦兹,他身形瘦削高大,一头烟灰色的长发垂在胸前,他来的时候带着一只黑色的猫,从头到脚被一身讲究厚重的黑色牧师装包裹,他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圣经》,又总是把圣经翻到第十三页,他用下垂的、悲悯的蓝色眼睛俯视着打量他的每一个村民。
“嘿,新来的,你会做些什么?”普尔村庄的一个村民询问着中年牧师。
“我负责主持礼拜仪式,可以管理教务,进行布道和讲道,当然,在婚礼、葬礼和洗礼上,我也可以发挥我的用处。”阿尔瓦·洛伦兹平和地回答着询问他的村民,出乎他的意料的,阿尔瓦很快收获到了村民一个白眼,后者摇着头,用着毫无尊敬可言的口吻说:“一个实用的技能都没有,你就是一个闲人。”
“对你们来说,这些技能确实没有任何用处。”中年牧师慢悠悠地说道,迎接他的人群唏嘘着散去,阿尔瓦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他依然没有气恼,反而合上自己的《圣经》向自己马上要入住的房子中走去,长时间无人管理的房子仿佛坍塌的废墟,牧师只好先着手于修补漏风的房子,在阿尔瓦清除村庄的简陋教堂中的蜘蛛网时,他眼尖地看到一个褐发绿瞳少年在教堂的门外踌躇不前。
“请进。”阿尔瓦打扫着卫生说道:“亲爱的孩子,请问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您是一名牧师……”门外的少年没有踏进教堂,他用着惊异的语气说道:“是人间联系主的信使。”
“是的,你说的没错。”阿尔瓦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眼前的少年,仅仅打量了几眼,表情偏严肃的牧师便突然露出友好的笑容,阿尔瓦走到门口主动拉起卢卡的手走进昏暗无光的教堂,沉闷腐朽的空气让卢卡有些喘不过气,不详的黑猫蹲坐在教堂缺了个边角的十字架上,对着卢卡发出微弱的“呜咪”声。
“你看起来有些不高兴。”阿尔瓦细致体贴地对少年说道,他从自己长途跋涉的背包中取出一小块面包和一小瓶葡萄酒,让面前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的卢卡把它们解决掉,卢卡接过阿尔瓦的馈赠,并对阿尔瓦说了声“谢谢”,他斯文地啃咬着干硬的面包,直到把面包和葡萄酒解决。许久之后,卢卡不自然地点着头。
“如果是你的话,请不要和我说‘谢谢’,你只需要盲目地接受我的好意,及至你不再难过。”阿尔瓦对卢卡说:“我的孩子,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
“我很迷茫,先生,村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信仰主。”卢卡紧抿着嘴,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也没有……那么地‘爱’我。”
“那很正常,信仰和礼道总要给饥饿和劳累让路。”阿尔瓦回复着卢卡,他伸出手抚摸卢卡柔软的发顶,就仿佛在通过自己的举动给予他更多支持和动力。
“可是我觉得那样不对。”卢卡抬起头,用仰视的、仿佛是敬仰自己父亲的姿态看向教堂里乌黑残破的十字架:“主说,要有光,这个世界才有了光,主把光与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于是有了白天与夜晚。世界本就是主创造的,为什么村民们会如此藐视主的存在?”
“或许在村民的心里,上帝已经‘死掉’了吧。”阿尔瓦说道,他看着面前的卢卡微微张开的嘴巴,他把食指对在自己唇前让卢卡安静,那双像天空一样的、好像能包容世界万物的眼睛中倒映着褐发少年的轮廓:“那么孩子,你觉得,你所说的‘爱’又是什么呢?”
牧师询问着少年所说的后半部分的自我定义,蓝色眼瞳中的少年绞着手指头,就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少年板板正正地说道:“主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是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孩子,这确实是‘爱’的定义,但你忘了,‘神就是爱’,只有神才拥有的美德,你却拿去要求每一个普通人,这简直就像天方夜谭……”阿尔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多数人心里的‘爱’还是比较狭义的。”
卢卡看到面前的牧师没有经过自己的允许便抓住他的右手手腕,牧师让自己的右手紧贴他厚实的黑色牧师袍,卢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宛如敲响的铜钟般有力且激烈的心跳,卢卡感受到对方身体的余温在通过一层布料发散到自己的手心中,少年有些张皇,却在笨拙抬头时对上了牧师先生认真的蓝眼睛,后者烟灰色的长发垂落在肩膀,嘴巴一张一合,卢卡没有看清牧师究竟在说什么,唯一肯定的是牧师在自己的额头上遗留下一个柔软湿润的吻,卢卡怔怔地看着牧师对他说话:“孩子,其实,大多数人认为的‘爱’是这样的感觉,也只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他(她)是自私的,在他(她)短暂的生命中,这种‘爱’他(她)只能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牧师对着卢卡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一向板着脸好似成熟大人的少年的白皙的脸颊染很快上一层像玫瑰花一般的绯红,他愣愣地看着牧师,既像是在看一个让他感到熟悉的老相识,又像是在看伊甸园的诱惑夏娃吃掉苹果的毒蛇,少年张开嘴巴,仿佛要说什么话,但话到嘴边,卢卡又好像被粗糙的饭团噎住了喉咙,卢卡支支吾吾了半天,一个单词也说不出口,褐发少年起身猛得推开牧师,就像一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离教堂。
牧师没有恼火,反而不紧不慢地走到教堂的门后,他在阴晦的教堂里隔着门槛对着门外被阳光笼罩的卢卡喊到:“很高兴认识你,亲爱的孩子,我叫阿尔瓦·洛伦兹,你下次来见我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喊我的名字。”
卢卡没有跟阿尔瓦说“好”,也没有跟阿尔瓦说“不好”,他匆匆忙忙地跑回自己的茅草屋,用木桶里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洗涤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嘴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默念道:“神的旨意就是让我们成为圣洁,顺情欲者,必从情欲收败坏;顺圣灵者,必从圣灵收永生。”
等到卢卡平复自己的心境,等到水桶里的清水的表面因没有波浪和褶皱变为明镜,几分钟前心猿意马的少年短暂地忘记了长辈的教诲,大意行事让他忘却掉继续加固隐匿自己身份的咒语,于是卢卡在水中看到了自己最真实的相貌——视线中的自己的头顶上悬浮着金色的光圈,额头上印着像马蹄莲一样的浅金纹路,后背一对洁白的羽翼在窄小的小屋空间中大幅度扇动,卢卡熟练地双手合十默念咒语,光圈、圣纹和翅膀再次隐匿在空气里……
是的,普尔村庄没有任何一个原住民知道——卢卡·巴尔萨,是一个下凡历练的天使。作为刚刚成年的战斗系天使,他天资聪慧,才能突出。受万众瞩目的小明星理应肩负一切,于是天使长把这片贫苦的土地和人民交付给他,命令少年在一年之内让这片土地迎来鸟语花香。那时的卢卡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接受着天使长的指示,他用着信誓旦旦的语气说“好,我不会辜负主的栽培”,但事与愿违,少年在这片土地上驻扎近两个月,他没有为这片土地做出一丁点贡献,反而在指引着村民走向懒惰。
“卢卡,我认为你不需要自责。”卢卡第二次步入普尔村庄的乡村教堂时,负责打理教堂所有事物的阿尔瓦一边擦拭着桌子上的灰尘,一边对卢卡说道,或许是因为一个乡村牧师的能力有限,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卢卡发现教堂中的陈设如旧,蜘蛛网布满教堂的角落,倒塌的主和缺了一个角的十字架随意地堆砌在教堂的中央:“仅凭你一人之力就想改变这片没有信仰的荒地,英雄赞歌都不会这样夸夸其谈。”
“可是我身边还有您,洛伦兹先生。”卢卡说道:“我们可以一起去改变这一成不变。”
“我?”阿尔瓦把手指向自己,他用着上挑的尾音暗示着他的困惑,他摇着头,证明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不,我不会再去妄想着去改变它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会生病,会受伤,会死亡,我只能吟诵主的圣语去为这里的人们送上祝福,但人们遭遇的苦楚,我无法承担,也无法顶替,我只能当一个木讷的看客——而你也是,卢卡,我们束手无策。”
阿尔瓦指引着卢卡走到教堂后面的土地上,卢卡看到平坦的灰色土地上突兀地竖立起一座十字架墓碑,而墓碑旁还有一片长着铃兰花的凸起土堆。十字架墓碑上的名字被人划去,覆盖死者的土堆上没有花环。卢卡看到阿尔瓦低下头俯视墓碑,他看起来麻木至极,但晶莹的泪滴从牧师下垂的眼睛中缓缓流淌到下颚,又为他增添上一种非人的神性。
“这里埋葬的是这个村庄中的第一位牧师。”阿尔瓦解释说:“他是一个忠诚的基督徒,总是默默承受着一切,他悲伤于教民总是和自己作对,最后因胃病仓促离世。”
“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甚至在他死后,教民撬开了他的棺材去寻找里面是否藏着的银币,卢卡,这里的人们不会因任何人改变,他们肯定是喜欢你的朴实和赤诚的,但他们自己不想变成那样,你的存在,让他们相形见绌。”
“我曾在那么多城市和村庄流转,最后,我得到真知——与其在别人的命运中苦恼,不如先关注自己的生命。”阿尔瓦和卢卡重新走回屋中,阿尔瓦从教堂中的柜子里拿出药膏,他把药膏涂抹到卢卡被荆棘划伤的胳膊上,牧师皱着眉头看着少年胳膊上刺眼的红,他对着红白交织的胳膊吹了口气,仿佛疼痛会因此举动而消散:“卢卡,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怀大‘爱’的年轻人,我为这个村庄有注入你这样的‘血液’感到骄傲,但我希望你能先‘爱’你自己,再去考虑其他的人。”
“‘爱’……自己?”卢卡问道。
“是,珍惜自己的身体,坚持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三观,重视自己的感情。”阿尔瓦用白色的布条缠绕完卢卡伤痕累累的身躯,牧师又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在卢卡紧抿的唇上撑起月牙般上扬的弧度,卢卡那藏在唇后的尖锐虎牙就这样暴露在阿尔瓦的视线中:“然后笑着迎接每一天——卢卡,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露出虎牙的模样很可爱。”
“没有。我的长辈们说,那是来自地狱的牙齿。”卢卡像一个洋娃娃一样任凭阿尔瓦摆弄着,他歪着头,用着好奇的没有一点恶意的灰绿色眸子看向阿尔瓦:“您真奇怪,管理教堂的牧师都像您这样吗?”
“不,大部分牧师都是一群老学究,而我算一个异类,当我明白了一些事理之后,我就成为了异类。”阿尔瓦说道,牧师捡起被他扔在十字架边上的《圣经》,又用宽厚的手掌擦拭掉书皮上的灰尘,他走到窗户边上,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空:“但是我不感觉身为异类的我自己有错——或许以前我感觉我有错,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
“我释怀了。”
卢卡在普尔村庄正式结识的第一个人类便是阿尔瓦·洛伦兹,也许是因为阿尔瓦曾经在大城市中生活过,又也许是因为阿尔瓦年轻时经历了太多变故,卢卡跟随着这位牧师学到了很多他曾经完全不知道的事物。
翻开阿尔瓦赠予自己的书本,卢卡感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人类创造出来的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中,金属和金属精巧地组合到一起便可以变成可以自己运转的物什,不同的思想的碰撞便会产生出更加新奇的想法,一个人类提出了他的天马行空,在他死后,无数的后辈们不怕困难前仆后继,就为了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人类为了那个叫做“理想”的东西穷尽一生,人类为了那个叫做“自由”和“人权”的东西反抗一切。天堂并非极乐,地狱并非尽头,人类除了幸福和苦难,卢卡突然发觉到,人类拥有的东西要比自己想象得多太多。
少年是好学的,他借着月光将阿尔瓦带来的书籍全部看完,少年也是迷茫的,在他了解到全新人类世界的的第七天夜晚,在天国的传音质问少年为什么没有做到他理应做到的一切的夜晚,在无数金色的荆棘爬满少年的身躯冲着少年问责的夜晚,接受完惩罚的卢卡挣扎着走出自己的房间,奋不顾身地向视线前方的黑色十字架跑去,他忽然想念起阿尔瓦,从他见到阿尔瓦的第一眼,他便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渴望,而阿尔瓦也总会给予他莫大的支持和关怀,所以他要去阿尔瓦那里。
***
“我今天拒绝了村民向我提出的需要无偿帮助的请求。”
这是夜晚的教堂,破败的教堂中没有蜡烛,也没有油灯,天使少年改变自己一如既往的粗布衣、短裤的穿搭方式,他穿上自己初到乍来时的白色纱衣,褐色的中短发披散在肩头,他站在小小的村庄教堂前犹豫着,就像是第一次站在这所教堂一般。伴随着“吱呀”的声响,阿尔瓦推开木门,低头便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牧师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他把卢卡从皎洁的月光下拉进黑暗的屋内,仿若是在诱拐一只迷途的羔羊。卢卡坐在坚硬的地板上,窗外的月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少年本就莹白的大片肌肤在黑夜中闪着迷人的光亮,他仰视着阿尔瓦,对阿尔瓦说道。
“那你感觉如何?”阿尔瓦问道,牧师也顺势坐在地上,他像是拆礼物的包装袋一般褪去卢卡身上清凉的白纱,撩起少年的褐色头发,动作轻柔地亲吻着少年柔软的耳垂,亲吻着少年湿润的唇角。
“我说不上来,按理说,我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卢卡没有阻止阿尔瓦的举动,反而是自己的手环在阿尔瓦的脖颈上,他说:“我感觉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先生,因为你的教唆,现在的我好像也变成异类了,而这样的变化却让我得到了没有被他人摆布的快乐。”
“我亲爱的,这怎么能算教唆呢?你可真是一个张口就来的小骗子。”阿尔瓦轻轻地拍打着卢卡劲瘦的后背,他在少年修长的脖颈上留下一个暧昧的咬痕:“我会让你更快乐,你想不想试试?”
卢卡没有说话,他挣脱阿尔瓦的怀抱,一向聪慧的他一瞬间明白阿尔瓦所言的是什么了,他知道同性的通奸是重罪,他知道爱欲将把他变得不像他自己,他知道亚当和夏娃的“爱”是羞耻,是罪恶,少年摆着手,态度坚决地对阿尔瓦说“不”。
“为什么?”阿尔瓦询问着,他略显委屈,烟灰色的眉毛轻轻皱起:“难道你不想试试那样的感觉吗——还是说,其实我从未闯进过你的心里。”
“不,不是……”卢卡否认着,他紧抿着自己的唇,过了许久才回答道:“阿尔瓦,你一直都在我的心里,但如果我们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灵魂会从天堂堕入地狱。”
“为什么呢?卢卡,当一头狼爱上了另一头狼,它们会在泥土地上打滚,然后做繁衍生息的举动;当一只牡鹿爱上了一只牝鹿,它们同样会做出类似的事情;甚至从东方来的风撞到了从西方来的风,它们也会交织交融在一起……而我们互相相爱,把对方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和爱人,满心满眼都生出幸福的泡沫,为什么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情便一定会下地狱呢?如果连彼此爱慕的情人都要堕入地狱,那天堂的灵魂未必过于压抑且不幸了。卢卡,我亲爱的卢卡,忘记你脑子中所有的圣经条目吧,忘记你所谓的大‘爱’吧,请你好好地看着我——看着这个爱慕你的可怜人。”
卢卡看着阿尔瓦那张平静的,悲悯的又带着深情的脸,他选择逃避,就像阿尔瓦所希望的那样,从他诞生以来脑子中所背诵的所有神圣的语录现在被少年抛之脑后,卢卡把自己的身体贴紧牧师宽厚的衣袍,仿佛飞蛾在拥抱火光。
“好吧。”卢卡说道:“阿尔瓦,你说服我了。”
……(略)
血红色的眼睛从沾满灰尘的玻璃板上移走,卢卡这才用着劫后余生的表情大口呼吸污浊的空气,他感觉自己现在累极了,又委屈极了,一向要强的少年突然想要发声哭泣,于是他便哭了起来,最先是几声不由自主、断断续续的抽泣,随后泪如泉涌,他感觉心中不知名的苦楚的块垒进裂,等少年流不出泪水,他开始想要在一个足够温暖足够宽敞的床铺上休憩,而阿尔瓦的怀抱似乎满足了这一点,尽管是他将卢卡搞成如今这惨不忍睹的模样,但卢卡依然半眯着自己的眼睛亲了亲阿尔瓦的嘴唇,他像是全身上下柔软无骨似的昏睡在阿尔瓦的怀里,一身的污秽还未清理,均匀的呼吸声已经盖过教堂内的一切声音,阿尔瓦收敛起自己温和的笑容,冷漠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月挂枝头的夜晚他反而是睡不着的,牧师伸出手把卢卡的湿漉漉褐发刘海理顺到卢卡的耳侧,他轻轻抚摸着少年的额头,少年额头很快露出花朵般的纹路,只是这纹路和少年最初的圣洁的马蹄莲纹路不同,妖异的带着爱心的淫纹侵蚀着金色的马蹄莲圣纹,少年的额头代表地狱的色欲在黑暗中发散着淡淡的血光。
——他逃不了的,他只会越来越依赖自己,并把自己当做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
阿尔瓦凝视着卢卡安宁的睡脸,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是的,从他盯上这个天真聪慧的少年天使开始,这位少年天使便无处遁逃了。年长的牧师的紫蓝色眼睛慢慢染上和卢卡头顶淫纹色调一致的赤红,一对长且尖锐的、宛如山羊一般的黑色的角从牧师的烟灰色长发中钻出,牧师的后背张开巨大的如同蝠翼般的黑色翅膀,黑色的蝠翼翅膀在教堂中扇动,早已成碎片的白色的上帝雕像被阿尔瓦翅膀扇动的风吹到房子的角落,阿尔瓦把沉睡的少年抱在怀里,年长且实力雄厚的大恶魔哼着诡谲的曲子,他沐浴着月光,高抬自己的头,把贫穷老旧的教堂甩到身后……
***
卢卡感觉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相当得不可描述,自从他和阿尔瓦“共处一夜”,他的身体好像完完全全记住了那个荒诞夜晚的酸爽,并对此食髓知味。
——卢卡,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呢?卢卡,你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呢?
卢卡终究是天上的宠儿,天才少年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自己放荡堕落,被情欲所折磨的少年试图用刺痛缓解自己势不可挡的情热,但是他注定失败,卢卡依旧迷失在爱欲的旋涡里,万劫不复。
在教堂中寻找阿尔瓦的爱抚成了卢卡每个夜晚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天气逐渐清凉,月光依旧明亮,夜风吹过卧室,带走少年的吟叫和牧师的喘息,少年在心中积累无数的苦涩被摧毁、被焚烧,最后转换为无休止的粗暴爱欲。
卢卡白天是村民眼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处子,晚上又是牧师眼中最热情最淫艳的情人,少年在两种身份之间穿梭,少年在两种身份之间迷茫,不知是否是因为过度堕落的自己早已让不辞辛苦教导自己的天使长们感到极致失望,少年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天使长们传递的“福音”和惩戒,而当普尔村庄灰色的土地上空被赤红色的晚霞遮盖,当寸草不生的田地间倒下了第一只死不瞑目的羔羊,少年便明晰地知道,死亡和瘟疫开始在这座贫苦的村庄中蔓延,他必须在村民的祈祷和哀叹声中承担一切。
卢卡看到了无数的形销骨立的人影,而无数的形销骨立的人影手拉着手满脸愁容地围着村庄最后一处明亮的篝火转着圈,他们把灌木丛的枯枝抛进火堆,就像是卢卡在阿尔瓦的书本中所看到的永远也停不下来的机器,他们用着最原始的动作祈祷着神明真的存在,他们曾经不信“主”的施恩,但在巨大天灾的威压下,“主”却掌握住他们最后的救命锦囊。
舞步在第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影直直倒在地上而被打乱,瘦小的人影的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在篝火前啜泣,卢卡低垂着眼睛,他在拥挤但守序的人群里走向跪在地上的母亲,他双手凝聚起金色的光点,他把金色的光点凝聚成一只只飞鸟,他操控着自由的金色飞鸟钻进眼睛半开半合的孩子的体内,本应该被死神夺走生命的孩子突然对自己憔悴的母亲露出开朗健康的笑容。
人群睁大自己的眼睛,像鱼的翕动般张阖自己干裂的嘴,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普尔村庄霎那间陷入了一种亘古的沉默,沉默又在孩童银铃般的笑声中被打破,卢卡的所作所为让村庄的所有人重拾生存之火,似乎每一个人都想成为第一个品尝到螃蟹的挑战者。
第一只沾着泥土和皲裂伤痕的手抓住卢卡的手臂,第一个村民用着急不可迫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卢卡,他说:“巴尔萨大人,请您救救我的弟弟,他病入膏肓,现在正躺在旁边房子的床上!”
“还有我的丈夫!”杜兰太太尖声尖气地说道,或许她本人感觉用这样的口气去求人有些不妥,她很快软化了自己的语气,用着好似商量般的态度对卢卡谄媚地笑:“亲爱的卢卡,你还记得吗,你刚来村庄的那些时日,是我和我的丈夫对你照顾有加,现在他生了很重的病,需要你的施舍。”
“还有我的祖母!她今天突然昏迷了!”
“求您了!如果您能帮我,让我以后为您做什么都可以!”
……
村民把卢卡围在中间,他们拼尽全力,一声又一声呼唤着卢卡,卢卡在攒动的人群中猝然间有些喘不过气,一种面对凶猛野兽时应该逃跑的弱者的真谛突然浮现到少年的脑子中,少年向后退步,却撞上另一堵用人组成的墙。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卢卡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卢卡被迫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站在人群的中心,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块怀表中间支配时针和分针的枢纽,卢卡佯装镇定,他清了清嗓子,用着肯定的语气对站在他四周的村民说道:“可以,我会竭尽全力帮助大家的。”
第一个人被治好,第二个人被抬进卢卡的房屋,第二个人被治好,第三个人紧闭着眼睛躺在卢卡眼皮底下……此时的普尔村庄又开始下起大雨,与卢卡初入这座村庄的第一个雨夜如出一辙,卢卡看到站在雨水中的村民缄默地坐在灰土地上,他们抱手胸前,感受着未经分割的时光的流逝。卢卡忽然悲戚地感觉,他的主似乎在考验他的子民们那像蟑螂般的求生欲,蟑螂从远古时期到至今尚且没有销声匿迹,而这座村庄也在人与人的血液流淌中赓续,哪怕他们醉生梦死,哪怕他们还尚未分清现实和幻梦的界限。
“抱歉。”这是暴雨过后的第三个夜晚,三天没有合眼、无休止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和法术的少年对站在他面前的村民说道,卢卡用冷水冲刷着自己的情热,态度真挚地希望自己能得到他应有的休憩,少年摊开自己的手,把光芒早已黯淡的飞鸟收入自己的身体中,他平视着萎靡不振村民们:“我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天。”
“你怎么能在这种时间休息呢?”为首的村民用抱怨般的口吻对卢卡说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卢卡,瘟疫还未驱赶,我们的亲人还在生死一线,你也不希望他们因为你的懈怠挺不过今天的夜晚吧?”
“那是他们的命数,但是我相信,只要他们曾经行善积德,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上帝会保佑他们安然无恙的。”卢卡摇了摇头,依旧不为所动,他发现现在的他似乎对光魔法的可支配时间越来越短,以至于仅仅三天就足够让他饱受蓝条亏空后精神恍惚的痛苦:“请您们明天再来吧。”
但卢卡似乎低估了面前村民的固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卢卡和村民们仿佛变成了一座座雕像,他们一动不动,仅仅眨着自己的眼睛,在一位老人发出长啸后倏然倒地的下一秒,人群重新开始产生纷乱。老人的家属用手合上自己家长辈的眼睛,他来不及为长辈的长逝流泪,用像饿狼般的凶狠的眼睛盯着卢卡,干裂的手指直指卢卡疲倦的脸庞,他突然“茅塞顿开”,用坚定的口吻大声说道:“是他!乡亲们,我们都被他骗了,为什么他没有感染瘟疫?为什么他可以洋洋得意地施展那些该死的把戏?正是因为他是瘟疫之神的儿子!”
“是哦,”另一位村民“豁然贯通”,对身旁的亲朋好友说道:“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扎根,老实本分,且从未遭遇过瘟疫,卢卡·巴尔萨和那个牧师刚来这个村庄不久,我们就莫名其妙地遭遇瘟疫。”
“是的!是的!原来我们都被骗了,他们是来坑害我们的魔鬼!”人群中传来不知名的尖锐的声音,这种声音就仿佛是撕心裂肺的牝猫尖叫:“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彼时体力和蓝条全部亏空的卢卡脑袋像积了水般昏昏沉沉,尚且没有回过神的少年被村民抓着手臂拖到了村庄的中央,等少年反应过来时早已为时已晚,他的头发因凝固的血液而硬结,全身的骨头无比疼痛,他被他所倾注真心和热血的村民用绳子绑在树桩上,脚下是冒着烟的滚烫荆棘,卢卡隔着滚滚的黑烟看到了距离他最近的松树上紧贴着一个瘦长的人影,那棵松树在被焚烧,而一顶黑色的帽子被风吹拂着滚落到卢卡的脚边。
“阿尔瓦?”卢卡用着试探性的口吻呼喊着情人的名字,但是他并没有得到他期望的回应,回应他的是正蹲在卢卡脚底下增添新柴的村民,他听到了卢卡的呼唤,狞笑着说道:“你们俩果然有一腿。放心吧,他只是比你更先一步抵达你们所说的‘那个地方’。”
卢卡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发出了“嗡”的一声的恐怖嘶鸣,他的身体以至于思想在顷刻间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对他说“只有宽容和仁爱才能让他追寻正道”,另一半叫嚣着要“踏平这不公的一切”,在火焰无情吞噬着卢卡的裤脚之时,在村民们说出冗长的控词之间,卢卡突然看到了远处的教堂的坍塌,他曾信仰着教堂中的一切,在教堂里认识到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人,并在那里咀嚼过转瞬即逝的爱情的疯狂,他不惧自己的死亡,却恐惧着爱人的逝亡,天堂很大,每个人的灵魂又极小,卢卡不确定他们是否还能相遇,相遇是否还能相识,他曾在天堂见过太多的灵魂为保持自己的纯净而丢下自己的曾经,他曾认为这是极致正确的事情,现在他却为此忧心忡忡。卢卡在坍塌的教堂上空看到了垂落的太阳和无垠的黑夜,少年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等卢卡把视线从远移回近处,他发出了自己天使生涯中第一句粗俗的脏话:
“狗养的东西!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捆绑卢卡身体的绳索顷刻化为粉尘,卢卡一只手窝住金色的长弓,另一只手拉紧金色的弓弦,他把箭矢对准手握火把的村民,恼火和怨恨支配着少年的身体,金色箭矢穿透村民的脖颈,宛如果实落地般的“嗵”的声音响彻四周。在村民的尖叫声中,卢卡看到自己的脚底产生了深红色的沼泽,一双双阴森的手骨从长满红色彼岸花的地下沼泽中钻出来,它们力气奇大,并且紧紧地抓住卢卡的脚踝,很快,天使少年的大半部分身体没入沼泽。
卢卡知道,他即将下堕进炼狱,他即将去感受世间的各形各色的苦楚,并再无翻身之地。
“我没什么可以忏悔的。”卢卡轻蔑地对自己头顶上的那一小片金色的光斑说道:“我自愿接受所有惩罚。”
光斑仿佛听到了卢卡的话语,在卢卡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卢卡感觉自己在虚空中下坠、下坠、再下坠……在无尽的渊薮里,卢卡猝然听到自己头顶的光环发出像瓷制的茶壶破碎般的声音,而在光环破碎的一刹那,卢卡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厉害,无数恐怖的哀嚎声传进自己的耳朵,而自己蜷缩的身体打着冷颤,似乎在炎热的深渊中被隐形的巨手肆意蹂躏、蹉跎,重新生长成适应地狱的模样。
少年褐色的中长发逐渐褪色成像月光般的银白,一对新生的红色羊角像笋一般从少年的发丝中微微探出头;少年的额头绽开鲜红欲滴的淫纹,灰绿色的眼睛同样染上鲜血般的赤红,两颗浅粉色的桃心瞳孔镶嵌在赤红的双眸里,直直地望向虚空;少年洁白的羽翼在地狱的火焰中被焚烧殆尽,新生的娇小的黑色蝠翼翅膀在虚空中缓缓展开;在少年的脊柱末端,有着桃心形尾端的尾巴晃晃悠悠攀附到少年的大腿根,聪明地减少着下坠的阻力……
在普尔村庄饱受疾病折磨的某一夜,天堂里失去了一位天使,在这同一天里,地狱色欲之城的城外躺着一只新生的魅魔。
等到卢卡从让他感到窒息的痛苦中慌乱惊醒,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铺满黑色绒毯的大床上,床铺的周边堆满宝石和黄金,房屋内飘散着让普通恶魔喘不过气的巨大魔力。而卢卡原先那身被村民们烧得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早已不知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蕾丝花边的复古式西装和短裤,这件看起来便价格不菲的衣服仿佛是专门为他所准备的,镂空的后背和短裤后的孔洞巧合般地为他新生的蝠翼和尾巴预留出活动空间,刚完成种族转化的卢卡浑身发热无力,他深知一切并非好运的加持,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并非安全的极乐圣地,慢慢积攒到一丝力气的卢卡警觉地蜷伏到床铺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床帐被一个高挑的影子缓缓挑起……
“是你——?”实力弱小的魅魔用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地盯着站在床边的恶魔,曾经的卢卡是多么熟悉这位恶魔的身躯和脸庞,甚至闭着眼睛便能回答出对方的那个部位长着黑痣,而现在,卢卡只感觉到陌生和窝火,如果他还有点力气,他相当想从床铺上跳起来冲着向低着头注视自己的年长恶魔来一发“正义的铁拳”,但这仅仅是卢卡的想象,魅魔身体的空虚和对某种需求的“饥饿”使卢卡全身无力,并散发着诱惑着闯入者享用他的甜腻香气,卢卡感觉此时的自己像一只粘到蛛网上的蝴蝶,等待着蜘蛛坐收渔翁之利,最后将自己蚕食殆尽,卢卡遂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轻轻地对自己身旁的恶魔说道:“阿尔瓦,原来,我被你摆了一道啊。”
“我真情实感地为你的死亡感到不值,并生出了要为你复仇的念头。我愿意为了你摒弃我的信仰和身份,带着我们俩因不适宜的爱情而滋生出的罪恶,自甘成为撒旦脚下的奴隶……阿尔瓦,在我没有看到你的脸庞之前,我觉得并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卢卡木然地盯着自己眼睛中的黑色帷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将浊气吐出,等到卢卡感觉到自己的心境重新归于像死水般的平静,卢卡继续说道:“阿尔瓦,你教我自由,也教我放纵,你教会我如何在一个弱小的躯壳中去追求无休止的理想净土,你也教会我如何去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因为你的存在,我才感觉到我似乎在真正地活着。”
“但是你又亲手打碎了我所坚信着的一切——原来,你所说的一切,仅仅是想让我下堕的花言巧语!”卢卡拔高了自己的声调,他大声地向面前的恶魔喊道:“你这个无耻的、狡诈的骗子!我真后悔我没有擦亮自己的眼……”
“这并非我本意!”
卢卡的控诉还未说完,阿尔瓦便伸出手堵上了魅魔艳红的小嘴,魅魔左唇角那颗变得更加尖利的虎牙狠狠地扎破了大恶魔苍白的手,黑红色的血液缓缓从恶魔的手背流淌到手心,阿尔瓦用着极其认真的神情注视着憋红了脸的新生的魅魔,他说道:“你可以说我无耻,也可以说我狡诈,你甚至可以说我是个骗子——这些我都会心安理得去接受。但是,我所教给你去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出自我的真心,卢卡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自由,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放纵,我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去追寻你的理想,甚至……任何人都不及我爱你的一半。”
阿尔瓦突然垂下自己的眼睛,松开自己那双捂住魅魔嘴巴的手,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咬痕,在魅魔怀疑的目光下,实力强盛的恶魔寻找着长久回忆的归路……
***
阿尔瓦·洛伦兹是在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年纪便来到这贫苦的村庄的,尽管他的身体状况有些不尽人意,但黑发黑瞳的年轻人依然心怀着崇高的梦想走进村庄的乡村教堂。他自己一个人便能把落败的教堂打理得干净整洁——全部的窗户被打开,窗外的阳光不留余地地斜射进狭小的教堂,擦得洁白锃亮的上帝神像被他放置在教堂的中心地带,同样纯白的十字架直直地摆放在他的宣讲台的后方,年轻的牧师满意地在小小的教堂中踱步,年轻的牧师青涩地站在宣讲台上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而后在空无观众的台上高声背诵他随身携带的《圣经》。
他竭尽一切地向村庄的所有人宣传着他的信仰,但和他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不管他多么努力,村庄中的村民们依然用着不屑一顾的表情看着自己,他们不愿意步入教堂去做礼拜,更不愿意把他们的后代扔到教堂中浪费时间,只有在他们的利益受到侵害时,他们才想到村庄内还有个温顺的牧师似乎可以为他们摆平一切,艰苦的环境和不死心的信仰让牧师本就病弱的身体像燃烧的火烛一般慢慢燃尽,而阿尔瓦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接受一个道理,那便是——信念的纯洁在庸俗面前无可奈何。
但那仅仅是无奈地接受,牧师本人的作风不改,他依然是乡亲们口口相传的烂好人,一个因为信仰可以被普尔村庄的村民随意驱使的奉献者。
而在阿尔瓦担任普尔村庄的乡村牧师的第四个初春,命运的齿轮在此刻悄然转动,在冬日里总是丢失山羊的一位屠户在一大清早发出的巨大谩骂声吸引到了村子中的许多人——其中包括阿尔瓦。屠户拎着一个瘦干干的、被用麻捻成的绳子束缚住的小人,像是示威般给村里的其他人看,被屠户拎在半空的小人脸上还沾染着新鲜的血液,他露出自己的尖牙,不甘示弱地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他不停歇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像脱离了湖泊或者河流的鲈鱼似得挣扎着。
阿尔瓦清晰地记着,那个被拎起的小孩浑身赤裸,从头到脚满是泥浆和草屑,皮肤因长时间的风吹日晒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只眼睛不知被是被什么重物击打过而留下永远不会治好的紫色淤痕。但这些都不重要,那个孩子身上有一种阿尔瓦也形容不上来的野性之美,使得牧师长时间地盯着孩子并且无法转动自己的头颅,阿尔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迷恋上了这个连正常的沟通都做不到的孩子的眼睛:苦苦挣扎着的孩子的完好的灰绿色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漆黑的矿洞中最漂亮的绿磷石,像是丛林里的翠鸟最骄傲的尾尖,像是在地中海边蓬勃生长的橄榄叶,一切关于生机勃勃的绿色的形容词似乎都可以强加进男孩的眼睛中。
“就是他偷走了我的山羊!”屠户打断了阿尔瓦的幻想,愤懑说道:“这是个被狼养大的野小子,他不通人性,根本无法沟通!放任他不管只会让我们损失更多的牛羊!乡亲们,我们应该在这里开一个简短的会议,去探讨我们应该如何处置这个小毛贼!”
村庄的其他村民很快陷入沉思,思索过程并不长,人们很快找到了解决方案,有人建议出远门的人把狼孩扔到别的村庄,有人建议把这个狼孩沉入河底,还有人建议把这个狼孩扔推下悬崖,在所有人七嘴八舌地安排着男孩更加悲惨的命运时,年轻的牧师也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高举起自己的手臂,他在人群之间,正视着比他要矮上许多的屠户,阿尔瓦说道:“乡亲们,他是一个孩子,他不是什么货物,既然他的体内也有一颗未被唤醒的灵魂,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呢?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吧,我将收养他为我的养子,让他去接触人世间的真善美。”
“你不会只是口头说说吧?”屠户半信半疑地看着阿尔瓦,只是他的身体很诚实地把脏兮兮的狼孩推到阿尔瓦的身边,牧师走到狼孩的面前,他伸出手抚摸孩子的脸颊,想用这样的方法缓解孩子内心的恐惧,满脑子都是野兽习性的男孩很快把他当成了攻击对象,他不甘示弱地狠狠咬住阿尔瓦的手掌,温热的鲜血从阿尔瓦的手掌心流淌到干裂的大地,男孩干裂的嘴唇也再一次染上了夺人眼球的赤红。
“别害怕,孩子,我不会伤害你的……”阿尔瓦并没有因男孩的蓄意攻击生气,他没有受伤的手搭在男孩瘦削的脊背上,他轻轻拍打男孩的脊背,仿佛是在安抚一个困倦的婴儿,被麻绳捆绑的男孩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神情呆呆地看着阿尔瓦,他抬头望向阿尔瓦,这一望便是半个上午,直到凑热闹的人群全部散去,男孩最终选择松开咬住阿尔瓦手掌的嘴巴,他把鼻尖凑到阿尔瓦的掌心旁,像一只小兽似得嗅着阿尔瓦带着铁锈味的皮肤。
“真乖。”阿尔瓦眉眼弯弯,冲着男孩扬起温和的笑容,他把束缚着男孩身体的绳索解开,他又脱下自己洗得有些褪色的牧师袍外衣,用黑色的布料包裹男孩脏兮兮的裸体,他仿佛认定了自己的养子不会伤害他,所以他张开双臂把男孩稳稳地环入自己的怀里,他带着男孩脚步发飘地走回自己居住的教堂,并在正午时分决意给这个孩子起名为“卢卡斯·洛伦兹”,他用教堂里的清水冲刷掉男孩身上的污渍,又细致地用镊子夹死了男孩褐发中所有的虱子。
让一个从有记忆起便脱离人群的野孩子重拾人性并非易事,阿尔瓦用了整整两个周的时间才让卢卡斯知道自己的名字,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教会他要长时间地直立行走、如何使用最常见的工具。在他和卢卡斯相处的第三个月,在阿尔瓦虔诚地祷告上帝的过程中,阿尔瓦听到了教堂中有一个模糊粘稠的声音在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牧师蓦然回首,看到的是穿着普通粗布衣衫,扎着褐色马尾辫的卢卡斯直直地站在教堂的听座旁,他抬起头,露出自己灿烂的笑颜,未等阿尔瓦反应过来,他已经朝着宣讲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卢卡斯的嘴里不停歇地喊着阿尔瓦的大名,阿尔瓦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蹲下身拥抱着他的养子,把自己带着湿热泪滴的脸埋进养子的颈窝,他说:“好孩子……好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永远健康快乐……”
这样互相依偎的生活一过便是十年,阿尔瓦亲眼目睹着他的养子的举止逐渐变得斯文,从一个茹毛饮血的小兽变成了一位拿着书本挺起胸膛的英俊少年。和一向缄默隐忍的自己不同,他的养子极其健谈,总会把同村的年轻姑娘逗得哈哈大笑,而他又是个阿尔瓦都意想不到的工匠天才,无师自通地拿起铁钉和木槌为普尔村庄打造出第一个磨坊和水车。
阿尔瓦在艳阳高照的夏日看到卢卡斯蹲在磨坊的棚顶上修补上面的裂痕,他穿着一身亚麻色的、像裙子似的衣裳,头顶上戴着一顶用树叶编制而成的头冠,炎热的阳光照得少年的脸微微发烫,而他的余光突然间捕捉到了站在陆地上的阿尔瓦,少年头顶的褐色呆毛就像是小狗的尾巴一样快活地在风中微微抖动,少年麻利地丢下自己的干活工具,身手矫健地从磨坊顶窜到距离他最近的野核桃树,阿尔瓦感觉此时的卢卡斯就像一个自由的飞鸟,不会被任何的琐事束缚,可以从一座山飞往另一座山。
——他应该去大城市看看,他不应该留在这种地方。
已经年到中年的牧师在心里暗自伤感,他的一生都被囚禁在这个没有信仰和温情的村庄,而他本人就像一只被笨重铁链拴住的囚徒,在这个囚牢中日暮穷途,他不希望他的养子和他一路,他应该为自己的养子选择一条更好出路。
“嘿!阿尔瓦,接住我!”树枝上的卢卡斯所说的话语让阿尔瓦停止出神,卢卡斯一只手撑着树的主干,另一只手抓住头顶的树枝,他低下头,精神抖擞地看着阿尔瓦,伴随着茂盛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阿尔瓦亲眼看到卢卡斯的通红的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牧师慌乱地张开双臂,让卢卡斯可以精准地扑到自己的身上,身体的突然间增加的负重让阿尔瓦险些摔倒,卢卡斯双腿夹住阿尔瓦的腰腹,带着薄肌的湿热双臂环住阿尔瓦的脖颈。
“不要闹,卢卡斯。”阿尔瓦故意板起脸严厉地说道:“你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那又如何?”卢卡斯笑盈盈地贴紧阿尔瓦的胸膛:“反正你肯定会稳稳地接住我。”
卢卡斯很受异性的欢迎,但在卢卡斯在阿尔瓦眼皮底下成长的十年,阿尔瓦从未见到卢卡斯对村里的任何一个姑娘袒露自己的心声,每当阿尔瓦谈及到这件事情,希望理解并安抚青春期少年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灵,少年总会神秘莫测地摇着自己的头,他竖起自己的食指,对阿尔瓦说:“阿尔瓦,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我的身旁有你就足够了。”
听到卢卡斯信誓旦旦的话语,那时的阿尔瓦一直以为他的养子仅仅是情窦未开,直到卢卡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了他的床。
由于身体和精神一直在遭受巨大的压迫,阿尔瓦的睡意一向很浅,但在那一个极度安静的午夜,阿尔瓦却睡得很熟,阿尔瓦在睡梦中听到自己的房间传来像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不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腿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坐在他腿上的人伸出自己的手毫无章法地撕扯着他身上的睡衣,而没有任何技巧的深吻让阿尔瓦在湿热的梦境里倏然清醒,在无尽的黑暗里,阿尔瓦心增恐惧,他小心谨慎地问到:“你到底是谁?是夺人心魂的梦魔,还是吸人精气的山鬼?”
“是我,阿尔瓦……是我啊……”皎洁的月光终于照在了阿尔瓦视线中的人的脸上,阿尔瓦看到自己的养子的灰绿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卢卡斯俯下身去,他和阿尔瓦鼻尖靠着鼻尖,年轻人伸出双手捧着阿尔瓦的脸颊,对他最敬爱的养父说:“阿尔瓦,你想不想和我做一些快乐的事情?”
“你疯了?!”阿尔瓦不可思议地睁大自己黑色的眼睛,他想推开自己的养子,却被自己的养子轻轻松松反制,可怜的牧师挣扎无效,只好在嘴里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他所信仰的《圣经》,并痛苦地说道:“卢卡斯,你是不是被地狱的魔鬼附身了?上帝啊,请您聆听我的祷告,让我亲爱的养子恢复往昔的神智。”
“我没有,阿尔瓦,我可没有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附身。”卢卡斯不为所动,他有些无可奈何,只好向阿尔瓦公布他早已观察出来的结论:“阿尔瓦,你听我说——不要去当虚伪无比的伪君子,你应该去正视你的内心,我是在肯定你也爱着我之后才决心和你做‘这种’事情,这种事情说出来并不丢人——阿尔瓦,你看我的眼神和你看别人的眼神并不一样,你爱着我,正如我爱着你那样。”
“不……卢卡斯,我们会因此下地狱的……”
阿尔瓦大口地呼吸着房间里的空气,卢卡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养父,他是一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他无法理解天堂和地狱的界限,自然也不敬重阿尔瓦所敬重的上帝,但他并不会当着阿尔瓦的面说出过分大逆不道的话语,表示他对自己养父的尊重:
“为什么呢?阿尔瓦,你知道吗——当一头狼爱上了另一头狼,它们会在泥土地上打滚,然后做繁衍生息的举动;当一只牡鹿爱上了一只牝鹿,它们同样会做出类似的事情;甚至从东方来的风撞到了从西方来的风,它们也会交织交融在一起……而我们互相相爱,把对方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和爱人,像两只蝴蝶一般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为什么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情便一定会下地狱呢?如果连彼此爱慕的情人都要堕入地狱,那天堂的灵魂未必过于压抑且不幸了。阿尔瓦,我亲爱的阿尔瓦,我恳求你,请你今夜忘掉你脑子中所有的圣经条目吧,请你好好地看着我吧——看着这个只愿意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祭给你的忠诚的养子。”
……(略)
卢卡斯狠狠地咬着自己养父的嘴唇,他们在□□即将写上完美句号之前进行了一个长达一分钟的深吻,他们交换着对方的鼻息和津液,最后一次地彼此相拥。
“不许把我忘记!”卢卡斯用着迫切的口吻对自己的养父说道:“你去哪里,我便要去哪里。”
***
阿尔瓦是在卢卡斯刚满十八岁的秋天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结。严重的胃病让牧师无法摄入一点食物,黑发黑瞳的牧师如今面色苍白,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副巨大的骨架,他躺坐在窄小的床铺上,把自己皮包骨头的右手伸向半空。
他的养子懂得他的意思,一向洒脱张扬的青年此时乖顺地低下自己的头颅,充满信任地让阿尔瓦轻轻理顺自己那头总是往外翘的褐发,阿尔瓦冲着卢卡斯勾起唇角露出勉强的笑,过了一会儿,阿尔瓦垂下自己的手,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说道:“卢卡斯,我可能要不行啦……”
“城镇的医生很快便能赶到这里,医生会把你治好的。”卢卡斯固执己见地对阿尔瓦说,卢卡斯用自己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尔瓦,生怕他的养父会突然消失在床脚的缝隙中,阿尔瓦听出了卢卡斯话语中的恳求与抚慰,他低垂着自己的眼睛,他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地接上自己的话头:“卢卡斯,你听我说——你的养父,阿尔瓦·洛伦兹,他回首了自己的一生,而后突然猛地意识到——他的人生相当糟糕。”
“你的养父死板、软弱、窝囊却不自知,他就像一个活在井底的青蛙,仅靠着一点空间和水源苟且偷生,他没见过高耸的山,也没见过广阔的海,他的世界如此小,他的视线里只能容下圆形的天空,他想要拯救这个村庄的所有人,但是到头来,他甚至无法拯救他自己。”
“不!阿尔瓦!你不能这样说自己!”卢卡斯发出一阵惊呼,他迅速地打断阿尔瓦的话语。卢卡斯咬紧牙关,双手因紧紧地攥着阿尔瓦盖在身上的薄薄的被单而爆起青筋,或许是考虑到不能在自己的养父面前意气用事,卢卡斯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青年态度真挚地对阿尔瓦说道:“我的养父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仁慈的人,他会义无反顾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他努力的过程完完全全被记录在他的养子的眼睛里,他在他的养子的视线下熠熠生辉。”
阿尔瓦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他重重地吐出浊气,就仿佛是在吐出一个枯槁的灵魂,他曾经认为他活在人世是为了接受苦难和折磨,是为了他步入天堂后迎接更好的自己,但阿尔瓦现在动摇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还能在这片土地上□□地滞留,他突然开始懊悔起来自己为什么尚在中年便将草率离世,这个世界送给了他此生以来最珍贵的宝物——他的养子,他的卢卡斯,他仅仅陪伴了这个孩子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却无法默默注视着他走向青年、壮年和中年。阿尔瓦感到不甘心,他在心里一遍遍恳请“主啊,请别让我走得如此仓促”的愿望没有实现,卢卡斯的笑颜,卢卡斯的挑衅,卢卡斯的不安……他的养子曾经表现出来的一切此刻连成音符展现在阿尔瓦的视线中,使得阿尔瓦永远无法忘怀。
阿尔瓦在床上挣扎着挪动到最靠近床头柜的位置,又颤抖着拉开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他把抽屉里厚实的信封郑重地递给他的养子,用着平生最认真最庄严的神情对卢卡斯说道:“信封里装的是我这辈子积攒的所有的积蓄,还有一封我给我曾经大学的教授书写的请求信,我亲爱的卢卡斯,答应我,待我离开人世,你便带着信封逃离这里。你足够聪明,足够勤劳,并且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想法,你的人生不应该止步于此,你理应拥有更加璀璨的未来。”
“远走高飞!”阿尔瓦拼命地支撑着即将下阖的眼皮,这是他从得了无法根治的重病后第一次如此情绪高涨,他凝望着卢卡斯,竟然比他凝望他所信仰的主神还要细致深邃,他用着像是念诗般的口吻对自己的养子喊道:“卢卡斯,我和这座村庄的恩怨即将一笔勾销,而你再也没有滞留在此地的理由,如果说我是沉重腐朽的笼子,那你便是被我囚禁的飞鸟,现在这只鸟笼打开了他的牢门,里面的飞鸟也可以舒展自己的翅膀跳出囚笼,这只美丽大胆的飞鸟是多么自由、多么快乐,他将在广阔的天地间扇动翅膀追逐太阳,他将生活在有光的地方……”
“阿尔瓦,我听到有人在敲门,我先出去一趟。”
卢卡斯假装平静地起身,他正准备逃离此地,却被阿尔瓦伸出手死死地抓住衣衫,牧师倚靠在床边,嘴角含着温暖的笑意:
“我曾感觉你像一只白鸽,应带着和平和希望在我的手底下茁壮成长……实际上,你的养父的感觉是错误的啊,他某一天在教堂的天空上看到了翱翔的雄鹰……我的卢卡斯,我看到你了……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雄鹰才是你本真的原貌……”
阿尔瓦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到最后,卢卡斯甚至怀疑这是阿尔瓦闭上眼睛所说的梦呓,卢卡斯亲眼目睹着阿尔瓦的身体从尚存余温变得格外冰凉,青年死死地抿着自己的嘴,他把自己湿热红润的脸颊紧紧地贴在阿尔瓦苍白瘦削的脸颊上,青年挤出一丝笑容,他在冷冷清清的小屋中自言自语着:“可是阿尔瓦,你所说的飞鸟想要追逐的太阳便是你啊……”
等到阿尔瓦重新恢复自己的意识,他发现自己正笔直地站立在教堂后的一片茂盛的森林里,此时夕阳的余晖还在挣揣,但远处的山峦早已在迟暮中渐渐模糊,风吹过村庄的炊烟的同时也吹走了新搭起的十字架旁的野花花束,连同着低沉的虫鸣在片刻的时间中发出长久的叹息。
阿尔瓦的身体轻飘飘地穿过榛子树,又轻飘飘地穿过浆果丛,他轻飘飘地穿过空无一人的祷告堂,又轻飘飘地停留在自己生前的卧室,阿尔瓦看到了被他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案桌上的两个小木偶,那是他的养子专为他一人雕刻的,小木偶一高一矮,被卢卡斯细致地勾勒出他们两个人的样貌。阿尔瓦想伸出手拿起这两个木偶,透明的双手却不出所料地扑了空,等他意识到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羁绊后,阿尔瓦便轻飘飘地走到一片空地上,他在新的墓碑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摆渡人的到来,可惜事与愿违,他首先直面的是两个拿着铁锹的村民。
“你说这个基督徒的棺材里会不会藏有银币?”其中一个村民舔着嘴唇,对他的同伙贪婪地说道。
“先撬开再说。”另一个村民含糊不清地回答他,他活动着自己的关节,已经做好充足的盗墓准备。
两个村民挖开了他的坟墓,并神情得意地推开了木制的棺材板。阿尔瓦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从他的心中升起:他生前没有完成自己的理想去教化世人,而在他死后,他遗留在人世间的空壳还要被世人所侮辱。
但好在村民们的念想最终没有实现,伴随着“咻”的声音,一把飞在半空中的金黄铜匕首直直在一个村民的胳膊上留下深刻的划痕,最后沾着血视死如归般地钉到一棵松树的树干上。
阿尔瓦转过身,他看到他的养子穿着一套黑色的衣袍,一朵白色的玫瑰花别在他的左胸口,此时的卢卡斯赤手空拳,冲着村民露出自己的尖牙,宛如十多年前被野兽养大的孩子在不安情绪下摆出的攻击的状态。
“该死的蛆虫!”他的养子不耐烦地大喊到:“如果不想看到我不客气的话,有多远滚多远!”
两个村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墓地,阿尔瓦看到他的养子疲惫地叹着气,他像丢了魂一般摇摇摆摆地走近松树树干,擦净阿尔瓦送给他的成年礼物上的鲜血。阿尔瓦看到卢卡斯重新整理好自己躯壳的遗容,重新将“自己”下葬,等卢卡斯收拾好墓地的全部时已是午夜,阿尔瓦亲眼看着自己的养子坐在自己坟墓的墓碑旁,他把自己的身体依靠在十字架墓碑上,就仿佛阿尔瓦活着的时候养子眷恋着养父的拥抱。
“阿尔瓦,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墓碑旁的卢卡斯抬起头望向天空,他喃喃自语着:“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你所说的地方?如果是的话——你是不是正在悄悄观察着我?阿尔瓦,你明明才离开了我一天,我却感觉我已经过了一年……不过你放心,阿尔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答应你,我会活成你所希望的模样。”
“走吧,我将指引你前往你应该去的地方。”摆渡人平淡的声音迫使阿尔瓦转移注意力,阿尔瓦对着摆渡人微微地点头,却没有第一时间紧跟摆渡人的步伐,阿尔瓦的灵体靠近着昏昏欲睡的卢卡斯,牧师蹲在地上,并张开双臂,他最后一次拥抱着自己的养子,并亲吻着自己养子带着土屑的脸颊。
“卢卡斯,你要一直幸福。”最后,阿尔瓦对卢卡斯说。原本快要睡着的卢卡斯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在靠近他,少年急切地睁开眼睛,他左顾右盼着,最后在自己的肩膀上抓住了一只闪烁着暗淡光芒的萤火虫。
摆渡人带着阿尔瓦走在光与暗之间的分割线上,阿尔瓦缄默地凝视着自己左脚底下的尸骨和红色的彼岸花,同时又凝视着自己右脚底下的清澈的水源和洁白的马蹄莲,他知道他即将被判决可以走哪一条路,阿尔瓦斟酌着自己的口吻,询问着他的摆渡人:“请问,我要往哪边走?”
“左边。”摆渡人对阿尔瓦说道:“按理说,你应该向地狱深处走去。”
“天呐,”阿尔瓦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这一生宽容忍让,不与恶人交锋,为什么我死活的归宿仍然会是地狱呢?”
“那你可要好好地鞭笞你的第二条腿了。”摆渡人用着戏谑诙谐的口吻回答道:“和自己的男性养子通奸可是大罪——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我的养子也会下地狱吗?”阿尔瓦忽然忐忑地抬起头询问着摆渡人,后者相当肯定地点着头:“那是当然,而且你的养子可能会罪加一等。那个小子生前没有信仰,行过偷窃之事,也曾怀有暴虐仇恨之心,这几条罪状足够他在地狱吃点苦头了。”
“不过你和你的养子的情况不同,你足够虔诚,天堂愿意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摆渡人安慰着阿尔瓦,祂对面前瘦长英俊的牧师说道:“你在这里深刻地悔过,表达你只是被迫迎合你暴戾的养子,实际上根本没有对你的养子起色欲之心,并且,你要发誓你会永远忘记你的养子,你只需要这样做,便可以干净整洁地走入天堂之门。”
“……可是卢卡斯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啊。”阿尔瓦睁大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唇一直打着哆嗦,牧师迟迟下不了嘴,他早已厌倦了自己逃避的一生,在摆渡人不耐烦的催促下,阿尔瓦才终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就像他生前习惯性所做的祈祷没有任何不同。阿尔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将这口“浊气”平缓地吐出,阿尔瓦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说道:“我忏悔——”
“我对我的养子起了不应有的色欲之心,我在明知同性通奸是罪孽的前提下放任自己的养子和自己行不轨之事;我没有教化好自己的养子,让他没有信仰,睚眦必报,不会宽恕他人;卢卡斯的一切恶因皆由我指示,他只是在迎合我的黑暗的意愿。如果可以,请让我的养子死后的灵魂飞升至天堂,请让他忘记他曾经是谁,又被什么人所教唆,而我将背负起我的和我养子的双重罪孽,自愿沦为撒旦身下匍匐的屈辱的奴仆。”
阿尔瓦把他的话说完,他没有等待摆渡人的旨意,反而直直地向无尽的黑暗中走去,炽热的地狱焰火烧灼着牧师的洗的发白的袍子的同时又将牧师黑色的头发灼烧成烟灰色,牧师一路向左,没有任何回头的迹象,最后,他将自己的身影末入无尽的昏暗中……
在地狱中立足绝非易事,地狱里残酷的生存之道催生出新的阿尔瓦·洛伦兹,他拥有着一具健康强壮的身体,并为了保持灵魂不灭,他在这片充斥着痛苦与哀嚎的焦土学会了虚与委蛇和冷眼旁观,那双早年会捧起《圣经》的双手如今沾满下堕恶魔们恶臭的血,他凭借自己的才干获得地狱之主的赏识,在百年之后拥有一片经由自己管辖的领地,阿尔瓦高高在上地坐在自己的王座俯视着匍匐前来朝拜的恶魔,他表面上冷峻严肃,内里却在狠狠地自嘲:“阿尔瓦啊阿尔瓦,你曾经是多么痛恨这样不公平不公正的行为啊,而现在,你却在和你所痛恨的家伙们同流合污,你效仿着他们的举动,并在其间获利——任何的屠龙者不应以‘替代恶龙、变成恶龙’作为故事的结尾。”
但阿尔瓦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再一次遇上他的养子——而那时的他正奉上头的指示准备提前收割一片快要堕落的灵魂。
“我相信你,阿尔瓦,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掌管地狱的大人对阿尔瓦说道:“但是据我所知,天堂派遣了一个战斗天使守护那片土地,你要对此保持敏感与警惕。”
“好的,主人。”阿尔瓦跪在地上回答着,他离开地狱,将自己拟态成普通的人类牧师,他装模作样地拿起《圣经》,面带着虚假的笑意再一次踏入曾让他伤心欲绝的村庄,白驹过隙,斗转星移,阿尔瓦毫不意外地发觉到,普尔村庄正在以不变去应对万变。
不过,阿尔瓦在这个村庄生活的第一天,他找到了他丢失百年的宝物。褐发绿眸的少年拘谨地从门外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他在尝试与自己搭话,语气中带着好奇的善意。
——那是他的卢卡斯。
这是阿尔瓦从见到少年的第一面便下定的结论,尽管天使的无性别属性致使少年的脸庞变得雌雄莫辨,体态也变得纤细柔软、没有留下任何淤青和疤痕,但阿尔瓦依然在少年的眉眼和习惯动作中找到了少年生前的影子。阿尔瓦感觉一切就像是命运的使然,他和卢卡斯的故事从这里结束,他和卢卡斯的故事又在这里写下新篇。
可他的养子如今不再是他所希望的自由自在的雄鹰,反而更像是一只被剪下羽毛的金丝雀,温柔和理性依然是少年最基本的底色,但少年平素的脸庞上不再有喜也不再有悲,阿尔瓦念念不忘的灰绿色眼睛此刻就像一潭死水,带着审视一切的悲天悯人情怀,他的养子而今就像是一个被能工巧匠仔细雕琢的漂亮人偶,面无表情地接受着村民的指令,不知疲惫地埋头苦干。
这不是阿尔瓦所希望自己的养子成为的样子。每次和自己现如今养子的接触对阿尔瓦来说放若一场血淋淋的酷刑,他的养子忘记了生前的所有记忆,也忘了自己人类时期本能的笑和哭,他不再会露出他的虎牙,也不再会从屋顶上跳下去大声地嚷嚷着阿尔瓦要接住他,他看起来孤寂又疏离,总是挂着疲惫的浅笑,阿尔瓦试探性地问正在虔诚礼拜的卢卡斯何为快乐,得到的结果是他的养子懵懂地回答:“先生,帮助别人即能得到快乐。”
“真的吗?”阿尔瓦捂着胸口,他苦笑道:“我的孩子,可是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笑容都没有啊。”
得到答案的阿尔瓦又在晚上亲眼自己的养子在自己的房屋中平静地接受着天使长的问责,“我有罪”,阿尔瓦听到屋子里的少年认真地自省道。阿尔瓦缄口不言地靠着小房的墙壁,他在一瞬间发觉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他所坚信的“幸福快乐”依然没有降临到他亲爱的孩子的身上,天堂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地下室,他的养子在他的一厢情愿的“慷慨赴死”中悄然“暴毙”,徒留一个复制着养子的血与肉的迷途人偶。
如果是曾经的牧师阿尔瓦,他或许会相信卢卡斯的现状是一个人灵魂的最好选择,只可惜牧师阿尔瓦堕入地狱后便失去了他的信仰,恶魔阿尔瓦心中的上帝已经敲起丧钟,恶魔阿尔瓦如此地想要记忆里那个真正的卢卡斯“复活”,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这个孩子会因此误入歧途。
阿尔瓦教着守护村庄的天使要追求自由,教着他要学会放纵,他告诉少年应当珍惜当下,而非注重死后的世界。这些道理原本是人类时期卢卡斯讲给人类时期的自己的,但现在,他和卢卡斯的身份发生转换,阿尔瓦重拾起那些被卢卡斯遗忘掉的词汇,教唆着面前的天使把这些词汇镌骨铭心。
恶魔的唇紧贴在天使带着金色马蹄莲纹路的头顶上,阿尔瓦在温热的吻中下了极其疯狂的诅咒——一个只要卢卡斯会重新爱上阿尔瓦,便要和阿尔瓦在地狱里一辈子共沉沦的诅咒。
而卢卡斯毫无疑问地上钩了,他正一步步走向那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哪怕他失去记忆,无数条禁欲的经文充斥着他的脑瓜,但面对阿尔瓦的假死,天堂中的一颗璀璨星辰就此陨落,暴起的卢卡斯如同灵验的诅咒所说的那般成为天堂的反叛者,他灰绿色的眼睛中含着泪水,坚定不移地所做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那便是——他对阿尔瓦的爱至死不渝。
***
白发赤眸的年轻魅魔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慢悠悠地走进了金碧辉煌的殿堂,他披着一件宽大的、上面绽开血花的黑色斗篷,同样漆黑的、沾着黑红血液的马靴踩踏石板发出轻快的“哒哒”声,有着桃心的细长尾巴不安分地在斗篷外左右摇晃,魅魔三言两语支走了宫殿中的侍卫们,他笑着向侍卫们挥手告别,之后便心情极好地凑到宫殿中央的王座旁。
王座上坐着一位实力强大的恶魔,他此时似乎有些困倦,于是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头上,平静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恶魔长相深邃英俊,就好像古希腊时期的匠人们手底下的雕像,他烟灰色的长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高挺的鼻梁下发出小声的呼与吸。魅魔轻轻推了推尚且在睡梦中的恶魔,并呼唤着恶魔真正的名字,他身后的桃心尾巴也像一条狡猾的小蛇那般攀附到恶魔的小腿肚,就仿佛伊甸园的毒蛇劝说夏娃吃下苹果。但魅魔并没有得到他所希望的答复,恶魔没有苏醒的迹象,欲求不满的魅魔鼓着腮帮子,无奈地耸了耸肩。
——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了。
……(还略)
卢卡知道,曾经身为正常人的自己也好,期间身为圣洁的自己也好,现在荒淫无度的自己也好,他似乎永远都离不开阿尔瓦的陪伴和爱抚,他爱着他,就像是乌鸦像着写字台,就像是小王子爱着玫瑰花。
“我想过几年去人间看看。”□□即将走向尾声,卢卡直勾勾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他的双手捧住阿尔瓦的脸颊,他认真地说道:“我听你的属下说,人类现在有了可以操控雷电的能力,我很感兴趣,你愿意陪我去体验一下平凡人的生活吗?”
“当然可以,我随时为你效劳。”阿尔瓦回答道,而后,他唱起了卢卡儿时最喜欢的歌谣,用歌谣祝福着自己亲爱的孩子一夜好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