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两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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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白燧正在前往暠陵途中，却被人匆匆拦下，道是兰大人请他过府一叙。白燧笑呵呵应了，忙不迭打马回城，心中不免打鼓，只盼别为了那件事才好。
兰府内房舍寥寥，广种松柏修竹，在显贵云集的城东颇为特出，白燧随着兰府下人越过一片萧萧青松，来到一间书房外等候，过不多时便被唤入。
集萃殿大学士兰梓明斜倚入窗边一张圈椅中，手中端了盏热茶，一张玉面隐在袅袅白烟后，有些朦胧不清。
白燧觉出他似正闭目假寐，不敢高声，致礼道：“末将白燧拜见大人。”
兰梓明慢慢啜了口茶水，将茶盏放在一旁，向他点了点头，“是白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白燧却不敢坐。兰大学士虽官职仅比他高上一级，却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绝非他这等外来武将所能比，只垂了手赔笑，“末将有阵子不曾前来问安，还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一向可好？”说话间瞧出兰梓明眼中隐隐血丝。他素知兰梓明素来极重仪表，华服修面一丝不苟，今早衣饰鬓发却略有松散之感，不免心下微诧，脸上神色丁点不露，仍是呵呵堆笑。
兰梓明颔首道：“多谢白将军挂念，本官一切尚好。倒是将军为国尽忠，很是辛苦。”不咸不淡的与他寒暄一番。白燧心知肚明此人素来注重士林清声，而自己如今名声在这京城里那真是如狗屎一般，这人与自己往来不过捏鼻子奉旨办事，全无半点私交，今日这般公然叫自己前来，自不会是为了嘘寒问暖，惊疑更甚，笑容愈发憨鲁，全心等候下文。
果然一番温言和语过后，兰梓明话锋一转，“实不相瞒。今日请将军过府，乃是因为有人冲撞本官。我本欲重重处置，不想那人口口声声乃是将军手下，倒让本官为难。也不知他是真是假，特地请将军相认。”
白燧心口重重一跳：果然是为的此事！不由得虎目圆睁，面露惊诧：“竟然有人敢冲撞大人？岂有此理！竟还诬陷白某！那人在哪里？待白某一刀了结了这贼子！”
兰梓明摇了摇手，“且幸护卫得力，本官并无大碍，，只是，唉。”说着面露不忍之意，“几名护卫护主心切，下手未免没个分寸。若果真是将军手下，倒是得罪了。”说着传唤下人，不多时将一人拖了进来。
白燧心中惴惴，待一眼瞅见那人，更是胸口大震。地下堆着的这人虽血葫芦也似，到底曾随他多年，如何瞧不出正是从昨夜就没了动静的霍老三？
他对那夜明珠动向十分留心，尽遣府内人手出去打听。当中以这霍老三最灵醒不过，也不知怎地被他打听到那卖珠之人是持了坤乙府口音的中年汉子，三兜两转的竟寻到那汉子踪迹。他一路遥遥相随，直到那汉子身影消失在北狱大门之后。这天牢重地霍老三自然进不去，可他立功心切，只遣人回禀白燧，自己却在北狱大门外蹲守起来。
白燧本拟他能及时回府禀报，不想一夜过去毫无动静，今晨再度着人前去，却得知北狱外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见到。他直觉不妙，仓促间难以捋出个头绪，不想在此居然撞见霍老三，一时脑筋僵住，脸上惊异之色到得十分，瞅瞅地上血人，又抬头看看兰梓明，挠挠脸道：“这是哪个？怎地某家半点不识？”
兰梓明浅浅点头，“这便是那突然冲撞了本官之人，怪只怪侍卫手重，也难怪将军当面亦不识。”
白燧闻言瞪大眼珠，俯身仔细打量霍老三，见他整张脸血肉模糊，五官囫囵成一片，也不知是不是昏迷过去。他苦苦辨认许久，起身揪着胡子猛劲摇头，迭声道：“不识得，不识得！”说着哎呀一声，猛地醒悟过来，倒吸了口冷气，眼瞅兰梓明大声道：“大人这样说，难道这胆大狂徒指认末将不成？末将对天发誓，委实不识得此人！若是谎言让末将不得好死！”说着满脸气恼。
兰梓明缓缓摇头，淡淡道：“白将军言重。实乃本官昨夜奉旨去北狱提审要犯，不想出来正撞见这人。本官只当他心怀不轨意在劫狱，护从们使出重手也未曾阻止，直到他口喊将军之名方罢。原来不过是个大言狂徒，将军果然不识？”
白燧气得顿足不已，“大人可不能信了这贼子胡说八道！您也知道末将之前惹出那些麻烦，怕是有人视末将为眼中钉肉中刺，特来诬陷！”说着一把抓起霍老三早被扯得稀烂的乱发，将他整张脸就地扯起，吼道：“说，谁指使你来冲撞大人！哪个让你胡说诬蔑咱！”霍老三昏沉之中隐约听出他声音,喉中嗬嗬作声，双手刨地去抓他裤脚。
白燧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飞，怒喝道：“贼子尔敢！”他这一脚劲道极重，霍老三收足抽搐，脊背一耸一耸，眼见是不活了。兰梓明在旁眼神微微一缩，皱眉长声，“白将军……”
白燧胸膛剧烈起伏，正在恼怒不止，闻言身体一抖，这才如梦初醒，看着血泊里的濒死之人，哎呀出声，悔道：“哎呀，末将一时气急攻心，没收住力道，耽误了大人大事如何是好？”越说越悔，直砸自己后脑勺，又急忙忙的要出去寻郎中，被兰学士阻拦道：“却也罢了，我该问得本也问得差不多，将军一腔热血，令人敬佩。只是以后切不可这般鲁莽。”白燧连声道：“那是，那是，您看末将这脑子，唉，末将压根就没脑子！”又好一通顿足捶胸，后悔不迭。
兰梓明安抚数句，又道他劳苦功高，待此间事了陛下定会委以重任，直听得白燧感激涕零，又哭又笑，就差跪地大表忠心。
这一番倾谈下来时辰不短，待兰学士端茶送客之时，已近晌午。
白燧出了府门，立于石阶之上久久不动，一把卷须被风吹得扑扑乱飞。
他似有所觉，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浓云密布，随时都有天河倾泻之势，心头也如阴云覆没，手不知不觉扣上刀柄。
城东这里山雨方欲来，城北已然小雨如丝。
李一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踏在门外，眼瞅着树下两人，心里象无数毛毛虫爬过，脚下却跟拖了泥一样，磨磨蹭蹭的不敢上前，看得他旁边的何子安好生奇怪，抬头看着他道：“李叔叔要跟老师说话吗？”
李一呸一声，“谁稀罕跟黑大个说话！”看他与那丰神似玉的青年站在一处，当真是妒且恨，搡一搡身边小孩，道：“去，你去把你老师喊走，让他看你温书。”
何子安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去。老师就够吓人啦，那个将军更吓人，我不去！”
李一弹他个脑瓜嘣，“你小鬼头懂什么！吓人？那是美人！”
何子安哎呀一声捂住额头，“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李叔叔你着了相，这可不好。”李一又在他脑瓜上弹出个爆栗，“你小子懂个屁！”
两人在这里吵吵嚷嚷，早惊动树下两人。黑衣青年遥遥投来一眼，一大一小登时颈上冷风刮过，周身汗毛嗖嗖直竖。
何子安颤巍巍去拽李一的手，“李叔叔，我，我们走吧，我冷得很。”
李一咽了口唾沫，“你这小子……”后面却没了音，也不知怎么的，竟真被何子安小手给拖走了。
姜思齐眼望天穹，目之所及，墨色无边无际，“看样子还要这雨要下上几天。”
宣瑚生全不作声，将油纸伞撑起遮过他头顶。
姜思齐静默半晌，道：“你来京也有月余。军中不可无主，也是时候回西京了。”
宣瑚生垂下眼眸，轻声应道：“是。”
姜思齐哂然，斜他一眼，“你连吴大人的宅子都置下来了，尚要担心不会回来？”吴大人正住他旁边，两府不过一墙之隔。
虽被他戳破此事，宣瑚生全无赧然之色，眉头微蹙，道：“大人的伤势……”
姜思齐摇头道：“不碍事。平肌膏果然好用。”说罢一笑。他那夜受创甚重，若无这等疗伤圣药，一条左臂必然保全不得，如今不过无力而已，已是大幸。他是百战余生之人，并不如何将肢体毁损放在心上。
宣瑚生见他漫不在意，遂也将此事放下，眼望雨帘，慢慢道：“如此倒是欠了池世子诺大人情。只恐前虎虽驱，后狼又至。”
姜思齐点点头，并不说话，转眼见他一袭黑衣被雨水渐渐洇得尽湿，叹了口气，“我只望快些。”
宣瑚生道：“大人所料何时？”
姜思齐不语，负手望向远方，雨意仿佛侵入眼底，道：“当是你离京之时。”
宣瑚生知他心绪陈杂，亦沉默无语，与他并肩去看那漫天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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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数日白燧得到消息，宣瑚生已动身返回湛京，他心中大石落地，仍像以往一般轮值庆陵。白日里形色如常，这样过上两日，眼见庆陵防守松懈，疾言厉色将守将训斥一番，又特地从暠陵调来近半守卫，还将自己铺盖搬来庆陵，道是皇家重地岂容懈怠，一日不见起色一日便不还家。守将闹了个灰头土脸，暗自咒骂不已，却也只能和他一样驻扎于此，不过到底有些忌惮白将军火爆脾气，远远的守在庆陵另一侧。
庆陵守将隔得这样远，自然不知这晚入夜之后，白将军带领若干心腹，神不知鬼不觉自小路离开，直奔暠陵而去。
白燧一路策马加鞭，专拣那僻静小道走，个把时辰后已绕道暠陵背侧斜坡。平素这里有守军人来往巡视，不过之前因为春祭大典人人紧绷甚久，可算熬过了祭典，行事不免松懈，更何况军丁又被林氏撤走一半，深夜里此处关卡形同虚设。一行人弃马前行，轻而易举便进入暠陵内。
白燧在此日久，于地形和兵卒巡逻时辰都甚为熟稔，一路趁夜色疾行，越过两处幽谷，又涉过几处山涧，终于在一座寝陵停下脚步。
此时月明星正稀，四野寂寂无声，唯有东风轻轻拂弄树梢。
白燧双手攥拳虎口对磕，他身后四人缓缓点头，先行下过墓地斜坡。白燧留在最末，眼望这座修葺得美轮美奂的寝墓，心道：戚贵妃啊戚贵妃，为了我老白前程性命，也只好委屈你了，手掌不由在寝陵前巨大镇狮上轻轻一拍。
原来此处乃是武帝贵妃戚氏长眠所在。武帝墓白燧已去过数次，私下估量着早将里面贵重之物折腾出来大半，何况兰梓明私卖夜明珠在先，对自己起疑在后，必会在武帝墓广布眼线，那里自然再去不得；而戚氏乃是武帝爱妃，宠冠一时，死后陪葬极丰，且规划此墓的大臣也担负武帝建造皇帝陵墓的职责，二者定有不少相通之处。白燧潜入武帝寝陵之时曾翻遍诸多记录，当时便已觉察此节，可那时他以为自己会辉煌腾达，从此远离这下九流的行当，怎会想到有一日兜兜转转又转了回来？
他念头转到此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昔年西北军旅生涯纵然艰险，到底光明正大，所过之处人人敬仰，又哪里会象现在这样整日里卑躬屈膝犹自风声鹤唳？
他心头刚刚浮出一丝悔意，杨季昭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明明眼底透着不屑疏离，偏要做出尊重感佩的样子，真真令人作呕！他只觉颈嗓发紧，一股戾气打心底里冲出，登时将这些微的悔恨冲得无影无踪，再想到那昔年高高在上之人如今早已尸骨无存，死前更加饱受折磨，不由得襟怀大畅，若非碍于此时此地，便要痛痛快快放声大笑一场。
他正这边畅快，前面四人已深入墓道之中，不过片刻到了墓道石门之前。这石门几达丈余，足有千钧之重，牢牢锁住墓道入口。打头一个大汉回看向白燧，低声道：“将军。”见他点头，便从怀里掏出团银色物事，展开原来是段绳索。只是这绳索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粗看拇指粗细，捏紧却又堪比细丝，委实奇异。大汉打量石门片刻，一伸手将那团绳索高高抛起。石门几乎完全嵌进墓道之中，只在外留出寸许宽，也不知他使出何等手法，银索一搭上石门顶端，竟然钻了进去。那大汉转动手腕，那绳索外头这截自上而下被一径拉长，待滑到底端复被抽紧，银索自上而下牢牢将石门系住，原来这索却是个套环。
那大汉扽紧银索，回头冲身后几人努一努嘴，三人从包裹中各拿出木匣石具，组成个似钟非钟的器具，两侧各有铁把手，又将这物事用铁链与墓前石狮相连。大汉将银索箍于其上，开始一圈一圈的旋转铁把手。
银索本悬于石门与此物之间，随着他不住转动把手而渐渐绷起，绞直，似是随时随地便要扯断。大汉越转越是吃力，额头青筋直跳，脸孔涨得通红。余人见状亦上前帮手。众人使出全身劲力去转那铁把手，不知又转了多少圈，石门开始咯吱咯吱作响，慢慢向外翻转。
这封锁数百年的墓门竟被生生拽出一条缝隙！
离石门最近那人见状箭步上前，将早已预备的一块铁砖塞入门缝之中。于此同时只听得啪的一声，银索骤然绷断，半截直直击上石门。剩下三人收力不及，噗通噗通翻倒在地，那钟样的物事骤失了平衡，被铁索拽拖老远，啪的撞上墓壁摔得四分五裂。
石门缓缓向内倒扣，待要合拢，却被那块铁砖死死卡住，只能留下条臂宽的缝隙。
那塞砖的汉子掏出个爪形铁挠，顺着缝隙向内勾去，不过多时收回铁挠，满脸笑容的向白燧道：“老大，不……将军，成啦。”
白燧一直手拈胡须站在原地不动，此刻点一点头，“好个皮猴子，干得不错！”他嘴上称赞，身上未免有点肉痛。想他从前掘棺盗墓哪有这般麻烦？一堆硝石过去什么样的墓地炸不开？不过这到底是皇家地盘，他可不敢造次。别说硝石，就是盗洞之类的也也不敢留一个，只得用上这稀罕物。可惜银索对付寻常重物倒是绰绰有余，石门毕竟太重，倒白瞎了这好物。不过能进得贵妃墓地，什么好东西没有？值得，太值得！
他想到此处，面露微笑，提步向墓内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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