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临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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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湛京春宣桥上行来顶四人软轿，锦缎做帷琉璃垂珠，便是轿杠也裹了素纱，甚见精美华贵。轿夫不徐不疾，来到揽福大街一处二层朱匾阁楼前方停下。此处正是湛京最大的首饰银楼万霁楼。
楼前招呼的伙计极有眼力，赶忙迎上前去，向轿中走下的女子堆笑道：“原来是梅姑娘，贵客贵客。”那梅姑娘淬他一口，嗔道：“什么梅姑娘，当着我们夫人也敢说这个。”说话间又有另一侍女下轿停步。两人一左一右拨开珠帘，齐声道：“有请夫人。”轿中却是毫无声息，只任一席珠帘颤悠悠迎日流光。
伙计见状急忙欢喜道：“原来是白夫人。小的这就叫大掌柜的去。”说着撒腿朝内就跑。轿内传来一声娇笑，“这小皮猴子还怪有眼里价儿的。”两侍女知夫人最爱人捧，正没口子奉承的当儿，当家的吴掌柜已迎出门来，又作揖又带笑恭维半晌，轿中女客才慢悠悠步出软轿。
她肤色白腻，樱唇贝齿，一双水盈盈的杏仁眼顾盼多情，端的是个美人，正是五陵守将白燧的夫人曾氏。
曾氏自嫁于白燧后，来这万霁楼次数已有不少，每次必满载而归，是以掌柜异常殷勤，先请她直上二楼，又吩咐伙计去准备茶水糕点。
二楼所陈均难得一见的珠宝饰物，件件华美精致贵重异常。平素曾氏定要一件一件把玩试妆，得了满堂奉承后方购置合意首饰。这日她却没甚么兴致，目光从诸多金簪步摇上一掠而过，柳眉微蹙，懒洋洋的道：“怎地还是这些旧样子？就没些新花样？”
掌柜脸上堆笑，道：“这些都是上个月新打出来的，不少还是仿了内造的样式，不如夫人再看看有无合心的？”他话音未落，曾氏脸已搭了下来，猩红指甲在袖口上轻轻一刮，冷笑道：“吴掌柜真会讲笑话。如今都知道你家有好东西，偏到我这里就藏着掖着，是嫌我家底薄买不起么？”吴掌柜慌忙作揖赔礼，“夫人这是哪里话来？谁不知道白将军深得皇上器重。您家早就是这京城豪门，借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想啊。”
曾氏神色稍霁，“这可不敢当。京里贵人多得很，哪轮得到我们？”她话虽如此，眉梢眼角俱是得意之情，半分也瞧不出不敢当的意思。待吴掌柜又赔笑半晌，曾氏方用手帕抚了抚鬓角，悠悠道：“听说万霁楼新进了枝珠簪……”
吴掌柜心里一苦：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地收了这宝贝不过两天都传到她耳朵里去？搓着手道：“夫人好灵通的消息。实不相瞒，这簪子咱们进了没几天，已被人订了去。”
曾氏鬓边玉手一停，飞起眼角向他睨去，胭脂靥似笑非笑，“如此说来这簪子已不在这儿了？”
吴掌柜见她模样心里打鼓，到底不敢隐瞒，老老实实的道：“小人不敢瞒夫人。那位客人下了双倍订金，说是三日后来取，正是今日。如今晌午已过，怕是没一会儿物主就到了。”
曾氏原是听闻万霁楼新入了枚宝簪，据说其上镶有罕见珍珠，其大小如龙眼，晶赤如荆桃，端的是精美绝伦。她最是个爱俏的，听了如何按耐得住？匆匆唤了下人前来万霁楼，不想到底迟来一步，不由得好生失望，沉着脸道：“既然如此也罢了，只是我特意来一趟，掌柜的还是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吴掌柜委实推诿不过，只得唤过伙计去取那簪子。
不过片刻伙计便抱个紫檀木匣出来，一侍女接过置于白氏身侧案几之上，见主人朝自己一扬下颌，便小心翼翼的抽开匣盖。
白氏朝匣中淡淡瞥去一眼，她既知这珠簪同自己无缘，便故意扮出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待观过看此物，随口道两句不过如此也罢了，不想目光一落上那凤簪上的明珠，登时便再也挪不开，全如粘上了一般，只恨不得眼睛里伸出两只小手抢走，心中咚咚直跳，恍惚想起儿时祖母鬓边的珍珠，那已是名贵之至，却又哪有半点及得上眼前这颗？半晌总算回过神来，啪的一声合上匣盖，攥了帕子朝吴掌柜微微一笑，“果然不错。不知那位客人可愿意割爱？”
这等话几天来吴掌柜也不知听了多少，叹口气道：“不瞒夫人，小的本来不打算这般快就卖出此簪，所以订金高达三成，可那位客人要讨新婚夫人欢心，竟是付了双倍订金，咱们这万霁楼也是老牌子哦，讲究个公平诚信，无奈何，也只好卖了出去。”
曾氏拿香帕子点一点唇，道：“不知这双倍订金是多少？”见吴掌柜举起四根手指，笑道：“四千两？果然不少。”吴掌柜苦笑道：“夫人拿我们这帮下人开心。实不相瞒，整整四万两。”
湛京一国之都，地价自无需言语，然而四万两亦能置下百顷良田。这客人此举当真是一掷千金，只听得曾氏花容变色，帕子在手中抽得紧紧的。白燧虽然对她十分宠爱，平素手面也算大方，一年也不过五六千两的首饰花销，她又哪来这样一笔横财去盘下这支宝钗？只是就此放弃着实舍不得，试想她若鬓插此钗，在夫人们的闺阁聚会上走上一遭，谁人还敢在背后笑她是个破落户出身？
不过曾氏哪怕心中再怎样火热，到底有心无力，素日里自家觉得鼓鼓的荷包，此时突然瘪得不够瞧了，恨只恨自己命骞，嫁了白燧这个莽汉，貌似豪阔，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
她正自怨自艾，忽地门口传来一阵车轮滚滚之音，片刻后伙计急急上楼来报，道那订钗的客官已经到了门口。吴掌柜赶忙告了声罪，接过紫檀木匣走下楼去，曾氏望着他越走越远，只觉得心尖尖被一块一块挖了出来，给两个丫头丢个眼色。丫头心领神会，自去哄尚在楼上的小伙计出去说话。
待二楼空无一人，曾氏蹑手蹑脚的贴到窗边，悄悄挑起竹帘向楼下望去。她倒要瞧瞧看，是什么样的豪客有这样的大手笔！
只见两匹青骢大马并肩立于阁楼之前，所拉车厢豪华之至，厢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竟是琉璃所至，曾氏在楼上瞧得一阵眼晕，愈发看得聚精会神，不多时就见吴掌柜满脸堆笑，陪了一位客人自万霁楼内走出，客人旁边有个小厮正将一个木匣高高举起，可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只？
曾氏银牙暗咬，眯了眼细瞧。那客人来到车厢付过身去，也不知他对里面人说了什么，就见一帘珍珠被轻轻拨开，一黄裳女子微微探出臻首。她脖颈修长，青丝半绾，秀面犹如芙蓉盛开，与那客人低语数句，垂首抿唇，将秀发拢到旁边。那客人打开匣盖，拈起珠钗簪于她鬓边。
女子素手压过鬓旁，抬首与他相视而笑，珠辉颤颤流过芳颊，真真是人比花娇，只把楼上曾氏看得气苦不已。
女子重回车厢内，男客与掌柜寒暄告别，便上马随着琉璃顶马车一路向南而去。辚辚车轮离了揽福大街，七转八转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停下。那客人跃下马来，伸手敲敲车辕，道：“蕊姑娘。”车内女子拨开珠链，向他笑道：“可是成了？”见他点头，便欲探手鬓间拔那珠钗，却被客人叫住，“这回多谢蕊姑娘帮手。我家主人说这支钗就算赠礼，略表心意。”
女子款款起身裣衽为礼，“如此倒是蕊娘生受了，这里谢过刑爷。”言罢嫣然一笑，娇媚无限。
话说这日傍晚白燧回到府中，正见到曾氏正捂着帕子哀哀哭泣，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整条手帕都是湿漉漉的，不由好生诧异，“夫人这是怎了？”
曾氏只哭不答，又被他连催数句，才抽抽搭搭将今日之事讲了，待想到那等宝珠竟映了他人红颜，只觉一根针直直戳扎进心里，霎那间无限委屈，泪如泉涌。
白燧听明原来不过是为了一根钗子，颇不以为然，道：“我还当怎么了，不过首饰嘛，这也值得一哭。我明个给你一匣就是。”
曾氏暗呸一声，心道还不知你是从哪个死人头上撸下来的，老娘如何敢带？真个命苦！不由得哭声更哀，断断续续的道：“妾，妾身原也不是，不是为了自，自己，还不是为了给夫君，夫君着想？想着给你长长脸，你不知妾身受了，受了多少笑话……”说到此处几乎要哭得昏厥过去。
白燧被她这话打中要害，眉毛登时耸起。
他出任五陵守将之职，虽然位高，权却不重，早有不得志之感；且他身为西北叛将，在这京中更是讨不了好去——杨季昭长于京城，无论官员还是百姓皆对其观感极好。似他这等背主负义的小人当真处处被嫌——这还罢了，也不知是谁将他昔年在西北不仅做过马贼，还曾到处掘棺盗墓之事宣扬开来，一时京中无人不知他干的乃是挖人祖坟的缺德勾当。他的名声那可真是迎风臭十里，就连订好的亲事也被女方称病退了去，最后还是个破落京官眼馋他家底丰厚，才将女儿许了他，要不然他堂堂二品大将，就连个妻室也捞不上，那才是天大笑话，也难怪他憋闷得每日泡那逍遥坊。
这桩事大家背后议论议论也就罢了，从来无人敢当面戳他的眼，不想今日竟被曾氏提起，不由白燧无名火上撞，动手想打，到底是好不容易娶来的媳妇，只得忍下，瓮声瓮气的道：“有什么大不了，给你银子买了就是。”
曾氏泣道：“我岂是不想买？光订金就四万两!”又将那明珠如何晶莹水润添油加醋的讲了，又道：“我还听说那可是夜明珠，啧啧，这样大的夜明珠，那岂不是前朝武帝爷才有？那人不过一介商贾，哪里配得上！”
白燧听得四万两订金已是骇了一跳。他乃个中行家，自然知道这等高价非稀世奇珍不能有，待听到夜明珠和武帝两语，眉头更是蹿动数下，拳头不由微微攥起。
曾氏虽哭得异常伤心，到底被白燧用两间铺子地契哄得破涕为笑，又嗔了他半晌，这才袅袅婷婷的去了。
她一走白燧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背起手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吩咐亲丁道：“去，马上给我打听打听那间万霁楼那簪子是何模样，从哪儿弄来的。”眼见几名亲丁背影消失在门后，双目慢慢眯起。
不多时几名手下相继回报，得到的消息都是差不多，道万霁楼确是于十日前收了一支凤簪。簪子本身玲珑精致还在其次，凤冠上一颗夜明珠光华璀璨，夜明若星，端的是稀罕之极。万霁楼大当家当即作价五万两购入此簪，不出几日即被南面来的富商高价买走，万霁楼一倒手就赚个了盆满钵盈。其中有个亲随打听的消息还更翔实些，道哪里来什么簪子，当初万霁楼五万两所购根本不过一颗夜明珠，那金凤簪乃是楼内首饰匠人连夜打造而成，不过是个添头罢了。
白燧眉眼不动，又问了两句，见再无消息，将诸人打发人下去，脸色慢慢阴了下来。
他之前潜入武帝陵已有数次，也不知从这座前朝寝陵中搬出多少奇珍异宝，却再没有如夜明珠这般既价值不菲，其数目又以斛相载之物。这眼瞅着宝物身前过，白燧自然心痒无比，几次起了私藏的心思，到底生生忍住。一因彼时他初调任京畿，尚负青云之志；二则是督办此事之人官职既高，手段又硬，他更存了攀附之心，是以咬紧牙关公事公办，竟是一根毛也没给自己留。
可惜老天不长眼，他这番苦心苦劳全泡了汤，两三年来周围人纷纷加官进爵，只有他停在原位里一动不动，他也知这是因为自家这项本领出类拔萃，便是杨季昭复生亦要甘拜下风，守在墓地里才正是严丝合缝，不愧圣明天子，果然慧眼如炬。只可惜他这忠君之心到底没盖过每夜响在炕头的银钱声儿，何况自从娇妻进门，每日里白花花的银子水一样流出去，进项却连牙缝都塞不满，长此以往又如何是好？他琢磨来琢磨去，少不得又动起墓地宝物的念头，只是头顶上那人本事甚高，无事常来敲打一番，怕是难以瞒过。
此事他思想想后，磨磨蹭蹭足有数月，总是下不定决心，不想今日倒被曾氏哭出段故事来。
想他白某人数十年来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偏偏这般又圆又大的夜明珠却是仅在武帝陵墓中偶现，想来也是，武帝覆灭四百年晔国方得如许珍珠，如今立国八十载的锦朝，除非公卿世家，谁人又有这种家底？可哪家豪门能沦落到变卖单颗宝珠？
想不到自己白白憋红了眼，倒给别人做嫁衣！
白燧想到此处面色更阴，手捏卷须暗自发狠：兰大人啊兰大人，哪有你吃肉我汤都喝不上的道理！也罢，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他冷哼一声，猛地颌下生痛，原来胡须已不知不觉被拔下数根。
数日后圣旨颁下。春祭已过，之前在暠陵严阵以待的殿前司奉旨撤回京内。白燧重又握回暠陵主宰之权。他一如既往在五陵卫所操持军务，训练士卒，此外便流连于各大赌坊，全不见异常。这日忽得了公文，请他去兵部衙门商量皇陵修葺与增设驻军之事，便带了人直奔城内，待到府门之前，了下马正欲入内，忽见府内一行人簇拥着两人向外走来。
当头之人相貌清癯，身着祥云锦鸡的绯色官袍，正是之前遥遥见过一面的新任兵部侍郎詹常慈。不过那时詹侍郎形色匆忙，对他不过点头而过，哪如此时这般拉住对面人的手神情殷殷？而那人黑袍迎风，胸襟上团绣了雄狮踏云，腰间玉带为日光一耀，跃出晶亮光芒。
白燧不意撞见此人，脑中轰然一响：怎地他竟会在这里！
这人颀长身材，容貌殊丽，明眸若水，眉宇间却一股锋锐气森然如剑，睥睨间几可闻金石交击之音，这时他被詹侍郎拉了手恳谈，微敛了眉眼，时不时轻哂颔首，那种破鞘剑意被牢牢束紧，只余满目艳色。
余者皆驻足在桃花树下，围了两人如众星捧月。偏一阵风紧，吹落桃花缤纷起舞，飘飘花瓣粘满那黑衣青年双肩，他一笑拂落，愈现风姿清标。
这番景象艳若桃李，落在白燧眼里却是毒过蛇蝎，他向正喝彩的几人睃去一眼，暗自冷笑：宣阎王你们也敢惹，真是活够了。可这人不去好端端的做他的三府总兵？怎会突然来了京城？
他从前最忌惮的便是魏宣二人，虽然如今与其同乘一条叛字大船，也并不去贸贸然接近。他私心对这两人各有一比：一为鹰隼一为呲犬，最最难缠不过，此刻见宣瑚生与詹侍郎谈笑风生，貌甚亲热，略略诧异之余，恼怒嫉恨不由暗起。
因这阵子陛下龙体不适，罢朝多日，只能任突然病故的张大人继续顶着他的尚书衔，而左侍郎身染沉疴，竟大有一病不起的态势。兵部群龙无首，全由粱枢密代掌尚书之权，然而枢密院更加公务繁忙，粱翰忙得不可开交，待詹常慈来京后便将处置之权都悉数交给了他，如此詹侍郎如今在兵部凡事皆能一言而决，几同尚书，不想竟会将宣瑚生亲自送到大门之外，这番礼遇可谓极重，怎不能惹得不过被他扫过一眼的五陵卫守将白燧妒恨异常？
他想到五陵卫三字，手中马鞭被捏得咯吱咯吱作响，一股恶气从小腹直蹿心头：外放武将，出镇一方。嘿，若无财神开道，你个胡人崽子哪能攀到这实权重位？姓宣的能做，难道我姓白的就做不得！也罢，就赌这一回！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临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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