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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碎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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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极晚姜思齐才回到府中,倒头便睡。天还未放亮,书房门外忽地传来噔噔噔脚步声,他跃身而起,只听咣的一声,门被撞开,有人连跑带奔扑到身前一把将他抱住,口中不住大声,“小姜,少爷我来投奔你啦!”此人一双滚圆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久已不见的李一李无双又是何人?
姜思齐见他不免一愣,随即头开始隐隐作痛,然而在这头痛之中,又有几分发自内心的欢喜,笑道:“你怎么来京城了?之前并未有书信寄到。”李一抓起桌上茶杯灌了两口茶,才呼哧呼哧的道:“总算赶上啦,也不枉这通赶路。哎呀呀,先别问我,你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姜思齐摇头道:“不碍事。”
李一上下睃他一圈,见他周身并无异状才放了心,又见他眼睛微红,嘟囔道:“怎么几个月不见眼睛熬成这样?定是看书本子看多了。”不等他答,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去庆兹府?我也去!” 说着自顾自爬到榻上去开始打哈欠。姜思齐一怔,“你怎知我要去庆兹?你还未答怎地忽然来京城了?”李一将被子罩到身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囫囵不清的道:“可赶死我了。哼哼,不来找你怎么行?舅舅非要給我定亲!如今我李无双也是有意中人的人啦,这当然不行,这婚是非逃不可!”
他说得理直气壮,听得姜思齐一奇,又闻门外莺莺燕燕燕之音不绝,向外稍稍瞥去一眼,只见三个穿红着绿的女子袅袅婷婷走过,一路嬉笑着对这宅子指点不停,刹那间头大如斗,“你竟把那群小红小翠也带了来?”李一乏得极了,哼哼着道;“那是自然,少爷我怎能留她们在家里守寡。对了,你又忘了可人……”说话间呼呼鼾声已然响起。
姜思齐真想一脚将他踢到床底,到底强行忍住,长叹一声披衣而出,见刑斌正被李大人小妾们团团围住,满脸通红鼻尖渗汗,只得出手解围,先安排三女到后院住下,反正那也早就安置了四位美女,也不差再多三个給她们作伴,又叫来李一的长随问清缘由。
原来周知府遣人将李一抓回大宁府后,下定决心严加管教。谁知这厮就如中邪一般,一直闹着要回西京去见宣总兵,只将周知府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清心静气茶也不知喝下多少。痛定思痛,周大人认定这外甥行事如此荒诞竟连朝廷大员也敢觊觎,都是因为偌大年纪尚未成家的缘故,挑个厉害的媳妇对他严加看管兴许便好了。周知府既有决断,动作更加雷厉风行,两三日间托了数十媒婆细细去寻,也不论对方家世如何容貌丑俊,只有一处最紧要的地方,便是务须持家有方,武官家能耍刀弄枪脾气泼辣的姑娘更加是上上之选。
这番话三传两传进了李一耳朵,只把他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忙忙的收拾细软,趁周大人出外会客之机带领一帮小妾逃出大宁府,本打算直接去西京大营,却得知宣总兵出营巡视三府数月后才能回来,随即又要赴京的消息,这时后面周大人追兵也已赶到,走投无路之际突然想到姜思齐人在京城,便慌里慌张朝京里赶。半路上得了世子遇袭的信儿,更加没命的赶路,总算在昨晚赶到了京中,又从三府会馆打听到姜宅一路摸了过来。
姜思齐得悉内情好生头痛。这厮还有一个舅父尚在京中,却偷偷摸摸摸到自己这里,明摆着是不想让娘舅知道,难道他果然对宣瑚生这般深情?此事真真荒唐透顶。
可纵然明知李一是个天字头号大混账,就冲他得知自己受伤马不停蹄赶来的情分,也不好将他丢在大街上去;若知会周府将他领走,真逼得他发了急,保不准还要做出什么事,然而自己即将离京,将他独自留下也不是个事,谁知这厮又会冲撞谁?京中高官如云,莫名其妙掉了脑袋也不稀奇。他思索片刻又不禁摇摇头。周知府何等手腕,怎么会由着这小子裹挟细软妾室一路从大宁跑到澈都来,莫非是投石问路之计?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牢牢看着不让他作妖就罢了。
说来也怪,他本满腔郁悒无处发泄,被闹了这一出倒散去大半,自己挑了间无人的偏房一头扎下去。
乱糟糟闹了一晚,翌日他便起得迟了,洗漱已毕去见李一,人还未进书房,一阵银铃般笑声已从屋内传来。他皱了皱眉,咳嗽一声走进门去。
屋内李一正高拥锦被,身边环绕了三名妙龄少女,各个浓妆艳抹香风阵阵,差点将刚进门的姜思齐熏了过去,就见一女笑盈盈端着洗面盆站在窗边,另一人用面巾沾了水为李一洁面,还有一位少女捏了扒好的桔瓣朝他口中送去。这般旖旎春光看得姜思齐脑门的血管通通通直蹦,当下目不斜视,冲李一正色道:“我有事同你私下讲。”李一吃着桔子,含含混混的道:“那就讲呗,这里又没外人。”姜思齐血管又狠命挣动两下,黑起脸冲他瞪眼。李一见他动气,这才有点害怕,忙让三女出去。几名小妾每人在他脸上香了一口,方才笑嘻嘻的出了门。
待三女出门,姜思齐只觉快被浓郁的香气熏得昏迷过去,抓起李一散落在地的衣服丢上了塌,又推开木窗,吩咐道:“快点收拾,跟我去见世子。”李一大咧咧的道:“见他干嘛?”见他两道眉毛慢慢支起,蓦地福至心灵,“对!我要去庆兹府当然要跟他讲。小姜你好样的,够朋友!”想到终于可以摆脱娘舅魔爪乐得合不拢嘴,手忙脚乱的穿起衣服来,嘴里哼哼唧唧,居然又唱起了十八摸。姜思齐知他此时必然又想到宣瑚生,禁不住周身寒毛直竖。
李一唱得高兴处,忽然叹了口气,拍手道:“唉呀,胡笙啊胡笙,不见你我心如油煎,恨不得受了那剐刑,被千刀万剐哪。”这般胡言乱语饶是姜思齐养气功夫不错,也不禁被气得笑了,笑到半路忽然面色微变,眼中露出些许迷惑。李一瞧得真切,奇道:“这是怎么啦?”姜思齐伸手阻住他的话,“等等,我记起些事。”沉思半晌又摇摇头,“怎么又想不起来了?”
原来刚才李一那一句胡说八道忽然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某些碎影,然而灵光转瞬即逝,待要追究却再也抓它不住,努力半天也想不起来,索性不再去想。他一早已遣刑斌向世子府送去名帖请求拜见,得了回信便与李一同往世子府。
数日不见池凤翎越发神英仪俊,见到李一也不现异色,笑道:“又见到李大人,幸甚幸甚。”说着命下人上茶。李一在西京初见他时,虽明知此人是身份高贵的章王世子,却也不怎么当一回事,毕竟世子身份再高也无实权,不过是个闲散皇族罢了,此时再见饶他浑浑噩噩也隐隐觉出有些不同,只感这位世子爷举手投足间颇具威仪,一时诺诺的说不出话。
姜思齐与池凤翎寒暄几句,便坦承来意。原来李一虽无实任,毕竟也是官身,池世子只要动动嘴皮子便能将他的名字加入随行官员中。池凤翎听罢放下茶盏,眼中掠过一抹讶色,显然有些奇怪为何他会特意背个大包袱去庆兹,斟酌着正欲开口婉拒,忽见姜思齐一双眼睛向自己望来,颇有几分恳切期盼。他在这双眼睛注视下,已到了嘴边的推诿之语不知怎么就改成“有李大人相助正是求之不得,自然同去。”
李一虽然浑,也估摸出此时不易,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闻言高高吊起的心总算放下,咧嘴一乐,冲姜思齐递个得意的眼色:你瞧瞧,小王爷说求之不得哪。姜思齐微微一笑向池凤翎道谢,心道今日又承了这位世子人情,左右债多了不愁,先担着再说。
因李一这个浑人在旁边,两人只将那日刺杀之事轻轻放下,只谈些不相干之事,如此过去小半个时辰,有家人禀报户部有官员前来拜访。姜思齐知机,踢了脚李一起身告辞,不想刚好池凤翎被瞄到他飞出那一脚,哑然失笑道:“姜效贤谦谦君子,也只与李大人才这般至情至性。”姜思齐暗道我跟自己儿子也这般至情至性,只微笑不答。
池凤翎见他居然給自己来个默认,促狭之心忽起,抚掌笑道:“此次出行舟车劳顿,诸位大人随从不少。何况姜效贤你如今有大功在身,只带两名家丁未免不像,若你想携美同行,我自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着哈哈一笑,果真稍眯左眼。
姜思齐还未答话,旁边昏昏欲睡的李一听到个“美”字,登时精神抖索,将头夹进二人中间急切切的道:“什么美?美什么?小姜,莫非是说你后院那四个美女?好啊好啊,我也把小红小翠可人带来,最好是去大宁找宣……呜呜……呜呜……”却被这位小姜猛灌一嗓子热茶。
池凤翎听到李一胡话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涌起笑意,向姜思齐虚虚一抱拳,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姜思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受过这个,奇窘无比,恨不得地下裂开条缝立即土遁而去。总算他与李大官人相处日久,脸皮也练出了几分厚度,镇定自若的向池凤翎致礼告辞,手上发力,将李大人拖死狗一般拖到了府门外。
李大人倒也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哭丧着脸跟在后头,见他肩膀端得板正显然余怒未消,没口子的陪好话,“我错啦,再也不乱说啦,我马上就开始当哑巴!”姜思齐不语,暗想自己作茧自缚,到底哪根筋没搭对,怎会居然想到要带这厮出京?
李一唯恐他动了真怒将自己塞去娘舅那里,苦起脸告饶:“小姜你别生气,要不然揍我两拳?不够,再踢两脚?”见他还是一声不吭,唉声叹气的道:“哎呀呀,揍也不成,踢也不成,总不成剐了我吧?”他话音未落,姜思齐忽地停下脚步向他转过身。
李一吓得跳后两步,心道莫非是真要剐了我才成?却见姜思齐皱眉道:“你说活剐?”面色严肃之极。李一明知活剐云云乃是说笑,见到他这般冷厉神色依旧不免心惊肉跳,“我讲笑话,你怎么还当起真了?”却见姜思齐重重顿足,迭声道:“不错,不错,是他,是他!”见之愈发胆寒,暗想难道小姜气得失心疯了?这可大事不妙。
他又怎知此时姜思齐心头正惊涛翻滚,骇浪激荡!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张为器的眼睛这般眼熟。他从未见识过谁人身负这等绝世武功,然而那双眼眸确又似曾相识。此刻他终于记起了,是的,他果然曾经见过这双眼睛;不仅如此,还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亲手将他送上黄泉。
杨季昭到底如何死去,一直疑云重重。
世人只知天子亲自拟旨判他凌迟,然而就在凌迟前夜杨季昭突然暴毙而亡。有人说天子终究念及杨帅大功,免了他那凌迟酷刑;也有人说他不堪折辱咬舌自尽;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皇帝依旧铁石心肠,而彼时他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极刑前夜他仰在枯草席中动弹不得。残酷刑罚即将到来,他并不惧怕,反倒有些隐约渴望。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终于熬到了尽头,纵是千刀万剐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杨季昭对躯体上的痛苦,从来都不太在意。
梆子敲响三更,牢房的铁门吱嘎作响,佝偻着背的狱卒手捧美酒佳肴进入铁牢。他瓮声瓮气的道:杨大人,起来吧,尽情吃喝。
杨季昭給他来个不理不睬。当然,他动都动不了,想理睬也没法子。
那狱卒呵呵笑起来:杨大人不吃,倒便宜了我。他自顾自坐下,将盘子里的荷叶鸡和猪头肉啃了个一干二净,边吃边啧啧有声的叹气:杨大人哪,您过去可有多威风?我这等小卒子只能远远的瞅见您个衣服角,怎么一转眼就成这个样子了?筷子将猪肉头叨得又快又急,他吃得又急又香,嘴里也不闲着:人家都说你要造反,要我看真造反这下场也就这样啦。
那么,狱卒忽然笑出声,杨大人,你是不是有点后悔自己没真造反?
他转过头,牢牢盯住草席上的血人。
血人连眼珠也没转一下。
狱卒停下筷子。猪脑子,他叹气,真是猪脑子。他提起酒壶晃了晃,满意的听到内里酒水哗然作响。老子最讨厌猪脑子。他来到杨季昭面前盘腿坐下,兴致盎然的打量着这个血人,声音蓦地低沉,不过老子最佩服的也是猪脑子,真是犟种!
他拍拍酒壶,笑嘻嘻的道:这里面装的是牵机,喝下去也不好受,不过总比受那活剐强。
那么,杨元帅可想一试?
这人口吻太过轻佻与随便,倒让杨季昭升起丝疑惑,不过这份疑惑很快就被麻木压过,他慢慢将眼神闪到另一边,继续不理不睬。
狱卒嘿嘿一笑,这么说是不愿意了。可惜由不得你,他说完这一句,伸手将杨季昭拉起,别开他的下颌,强将满壶牵机灌入他喉中。
杨季昭喉咙灼坏已久,满捧液体入喉直如刀割,呛得他连连喘咳,干涸的眼底也被逼出一丝泪意。水光中的世界迷蒙而昏暗,角落里一点油灯如豆,照亮狱卒那双明似净月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