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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笑言 ...

  •   姜思齐设伏功成,夜逐不速之客,心中殊无半分得意之情,唯有满怀阑珊。
      他立于窗边,举目望向飞檐墨脊,但见彼处空空,一片月色云天,由来惘然。
      汪自强闻声而入,见室内只余下一人一剑,微愕上前,道:“大人,可要我去布置人手追踪?”
      姜思齐摇头,“不必了。”静默不语,再无他言。
      汪自强站在他身旁,见他衣袖襟袂在秋风里簌簌飘飞,人肃然如壁,只小心屏息不语,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他喟然长叹:“身披疮恶久矣,渐渐难分彼此,何人又能得免……犹阔!”
      汪自强不意他称呼自己的字,精神一振,抱拳应声:“大人!”
      姜思齐回头望向他,目光照映烛火愈发坚毅深亮,“你职责所在,自今日起不仅要护卫我身,更要审视我行止,若有一日我若成巨寮,定要引刀诛恶!此乃军令,不许有误!”
      汪自强乍听此言头皮发紧,一时不知所措,见姜思齐目若明烛霍霍定望,万般不能抗,只好扶刀拜倒,咬牙应声:“诺!”

      数日后大朝会上,天子忽然提及十月里乃是慈惠皇太后整岁冥寿,他欲往柊陵祭奠。
      圣尊一言,满朝皆惊。虽然慈惠皇太后乃是皇帝生母地位尊荣,然而毕竟逝去已久,未有因由忽有大祭令人惊异,何况天子出行,仪仗威重,区区月余岂能准备妥当?更勿提这位皇帝多年未踏出宫门半步,相关种种事宜定会极其繁重琐屑。
      当下便有崔知政,吏部尚书等臣工恳切相劝,皇帝也不驳斥,待一干重臣各抒己见,方束袖而起,漠然道:“朕意已决,礼部即刻准备便是。”殷浮筠沉静出列,躬身称是。
      皇帝环视群臣,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圣旨颁下,不仅是前朝,便是深宫后院的后妃亦极震动,数名嫔妃纷纷前往皇后处打探动静。慕容皇后无法,是夜前往绿池斋详询。
      皇帝见她到来,挥手屏退左右拨弄丝竹的宫女,淡淡道:“朕也不愿兴师动众,不过十数日的功夫,这回皇后与诸妃不必同往。”
      慕容皇后应了声是,柔声道:“陛下惦念圣母皇太后,妾身是晓得的。”说着从宫娥手中接过一碗莲子羹递过去,神态极为婉转恭顺。
      皇帝眸色转深,低头饮了一口羹汤,将瓷盅还到她手中,一时不答,抬眼瞅了天棚半晌,半晌方道:“这么多年了……”后半句再未曾出口。
      慕容皇后臻首微垂,虚应道:“是。”
      她盛服而来,鬓间华胜翠辉熠熠,恰如旧时潺潺回光,撞入皇帝眼中,将他心事稍稍触动,默然片刻,忽然开口赞道:“这般妆束正好。”
      慕容皇后循着他目光,十指纤纤抚上碧珠华胜,嫣然一笑,“这件乃是江南贡品。妾身虽觉过于贵重,然而委实喜欢,得了机会便戴给陛下看,其实心中有些惶恐难安。”
      皇帝略不在意,“你喜欢就好,不必想得太多。”说着微微一顿,“不止是你,便母亲也喜欢得很。”
      慕容皇后知道他言中的母亲是指其生母,谥号慈惠的昭仪宁氏娘娘,一时格外凝神,“果真?臣妾闭塞,竟然不知。”
      往事被一一勾陈,皇帝声音亦愈发和缓,“你入宫甚晚,不知也不怪。母亲她素来很喜欢这些朱钗玉翠之类,不过皇后简朴,各嫔妃亦不敢僭越,她也只能锁诸匣中,偶有明珠投暗之叹。直到那年朝廷征西筹措军资,后宫亦纷纷捐集,她便将这些积攒了多年的珍宝悉数捐送。因为过于珍贵,当时不免些许物议。后来才知她已病入膏肓,不久便卧床不起。”

      他说到此处,语音转轻,独立片刻,忽然走去窗前拾起细银剪,倾身剪落灯芯。
      窗前男子人已中年,烛火中的侧影秀隽从容,只在眉梢眼角写满倦意。
      这番姿态太过熟稔,慕容皇后恍惚了一下,忽而痴怔。
      皇帝剪断一截蜡芯,凝望小小银剪少顷,慢慢的道:“那时朕已是太子,无法随时侍疾,在母亲临去前那方能日夜守候,直到她去了……后来阿昭过来,手里攥了这样一把大小的银扇,却是母亲终日戴在头上的那柄,那时也一并赠做军资,不知如何被他发现,居然偷偷藏了还我。”
      他说到此处面露清浅笑意,摇头道:“他却不知母亲所爱的是珍珠玉瑙,不过为了朴素示人,这才勉强装束银饰罢了,无论怎样这总是他一片心意。后来她下葬,这柄银扇也一并葬在她身旁。”说着不禁失笑,“朕和母亲一样爱好奢华,待殡天之时,怕是再寻不得这等简薄葬品了。”
      慕容皇后向来不善辞令,明知他在说笑,一时亦惶恐不已,只能道:“陛下……”
      皇帝默然片刻,掷掉烛剪,挽袖笑道:“皇后不必惶恐,朕也是随口说说罢了。”眉宇间便有些许索然。
      不过短短时光,眼前男子便又恢复了那种天意深远的莫测神态。
      慕容皇后收拢眼神,轻声道:“是。”心中丝丝惘然,原以为早已足够明白这个男子,原来这份明白却是远未足够。
      皇帝见她隐不住些许怯意,笑道:“皇后不必忧心。朕这几日就把太子名分定下来,到时候太子驻守京城打点诸般事项,你只需照常管理后宫罢了。”
      慕容皇后骇然,却不敢多问,“是。”
      皇帝极少与她讲述庙堂之事,这会见她面色发白,知道是受了惊吓,笑道:“这不是意料中事?皇后何必惊恐?”
      慕容皇后攥了攥罗帕,道:“妾身不懂这些,全凭陛下圣裁。”
      皇帝笑了笑,面色有些古怪,“朕却不爱听这话。”
      慕容皇后吓了一跳,抬头见他笑吟吟略不在意,显是说笑,这才勉强报之一笑。
      皇帝看向窗边,唇边浅笑,眼底生冰,“这搪塞话朕这些年听得都耳热了,委实不乐意再听。”

      慕容皇后顺着他目光望见那把半张银剪,隐约若有所悟,适才所言字字句句流过心口,无端端升起一种揣测。

      ……后来她下葬,这柄银扇也一并葬在她身旁……

      这个她,是她?还是他?

      ====================================

      柊陵外,白鹤长呖,枫林萧萧。
      数十骑兵小心提捋缰绳控制马速,分列在两位官员身后随行。这队骑士人人赤红盔甲,黑色披氅,长风荡处大氅烈烈鼓荡,露出腋下闪闪钢刀,端的是彪悍非凡。
      当先官员朱色锦袍,眼若秋水人如玉琢,一派隽秀清通在这群将士中忒也乍眼。他从容端坐鞍梁,与身边官员侃侃而谈,“……便是如此,这些日子本官便在此稍作安排,还要烦劳宣将军了。”
      身边官员与他并骑而行,闻言道:“殷大人何作此言,这本事下官分内事。倒是大人奔波倥偬,实在辛苦。”说着露齿一笑。他玄衣玉带,目若晨星,一笑更是皎皎生华。
      这话说得十足奉承,惹得稍后的长脸武士投来一眼,暗道:如今将军愈发沉得住气了,前阵子还与这人打生打死,如今见面倒这般客气。

      这两名官员自然是前来柊陵布置祭典大礼的礼部尚书殷浮筠和肩负守卫之责的宣瑚生。两人相隔半年重又相逢,当真是言笑盈盈宾主尽欢,倒显得那场生死相搏宛如南柯。

      这番谈谈说说,不多时已到了一条白玉石甬道前。这条甬道极宽极长,八匹马并行也是绰绰。
      殷浮筠乃是初次来到柊陵。他早知五陵之中柊陵位列最末,只因此处位于燕策山脊,地势略偏,所葬多是亲王嫔妃,少有帝王选择在此长眠,因此远不如别处壮观恢弘,陡然见到这般恢廓甬道,不由怔然。
      宣瑚生见他讶色,开口解惑:“原来大人是第一次来。柊陵皇家重地,这十几年来更是格外有气象,早脱了旧日窠臼。”殷浮筠微微颔首,他知道宣瑚生言下之意乃是十五年前天子下旨,指定柊陵为身后之所。此事当年颇为出乎意料,到底柊陵不比其他寝陵宏盛。看来从那时起此处便修葺不停,十几年经营下来,终究气象大成。
      宣瑚生纵身下马,拱手道:“大人,请。”
      殷浮筠知道这便是正式进入柊陵地界,当即翻下马背,与他并肩而行,自甬道直行而上,进入偌大陵地。
      宣瑚生一手挽缰,一手提鞭为他指指点点,何处地宫之始,何处某朝太妃落葬之处,何处有些忌讳,各种典故轶事信手拈来,听得殷浮筠默然失语,待他告一段落方点头道:“宣将军胸藏锦绣,果然好人物。”
      宣瑚生摆手谦逊:“大人谬赞。圣人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乃与之化矣,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他粲然一笑,“下官读书少,圣人总是有道理的。”
      殷浮筠微微一窒,向他瞟去两眼,“宣将军何必谦虚?你读书可真不少,这皮里阳秋之术更是修炼甚精。”说着双手负在身后大步向前,连缰绳也不管了。
      宣瑚生莞尔,顺手将缰绳一丢,举步前行。
      数步外那长脸军官正是前任飞火营副营官,如今的火头军郑秋华,见状上前伸臂一左一右,揽住两位高官坐骑,不免暗自唏嘘:我还道将军转了性儿,到底不出百步就犯了老毛病。

      殷浮筠行走甚急,半晌后略略气急,恰逢阶边一亭,便入内停步平息,同时举目远望,但见半山腰处有许多人上上下下,身上似负有土石之类,片刻不闲忙碌如蚁。
      宣瑚生神定气闲的进入亭中,见他注目山间,提鞭虚虚向上抱拳,“这般劳作十数年,已不知第几茬了。”
      他点明这些人乃是为修葺皇帝陵宇所征的劳役,殷浮筠并不回应,从另一边步出亭外泥地之中。这几日秋雨缠绵,地上淤泥软烂,将他官靴淹没小半。他略不在意,凝神望去,但见人流不息宛若细线,自山顶一直穿到山下,他端看许久,禁不住抚然微叹。
      宣瑚生也跟着跨到亭外,凑到他身边笑道:“大人忧国忧民,丹心一片,实是我辈楷模啊。”话是好话,然而偏偏配了他一副嬉笑之色,那份虚情假意当真呼之欲出。
      殷浮筠对他睬也不睬,口中淡淡道:“终比不得将军管军管民管天管地,便是无关之事也要管上一管,只是如此操劳,当心英年早逝。”

      此处地势狭窄,郑秋华牵了两匹高头大马无法近前,听不见二人交谈,见宣瑚生立于泥水之中抚掌而笑,全然不顾玄衣硬靴的污泥水渍,颇觉诧异。
      他随宣瑚生征战已十余年,情知自家这位将军很有几分邪性,身为武人而极喜洁,他人物事等闲不沾,若非战事不得已,遇到腌臜之物定要远远避开。当年某战几度冲杀,他撕下半幅战袍裹了几处创口,偏又赶上敌方后援赶至,一时弃营率部而走,是夜休憩河边,一身战袍已然全污。这位将军寻不到自身备用衣物,宁可裸-身着甲,夜斗敌酋,也绝不肯换他人衣裳。
      此阵最终险胜,宣将军怪癖之名也声震军营,一时引为笑谈。张睿成偶尔有事寻不到他,便惯会与人嘀咕:宣狐狸不知道又躲哪里舔毛去了。
      如今郑秋华眼见主将立身泥泞水泽,偏眉开眼笑,不免心神恍惚。若非他明知眼前这文弱书生实是生死对头,几乎要疑心将军是遇上了几世不见的老情人。

      宣瑚生自然猜不出自家心腹正在腹诽——便是听到也顾不上——此时他正开怀畅谈:“不瞒大人,身为五陵卫,民事种种虽然管不得,偶尔听个热闹也是有的。却说前两天下边富淳县有个稀奇事,大人要不要听?”
      不等殷浮筠开口拒绝,这人早就自个儿接下去,“话说富淳县中有位教书先生,仪表堂堂,不免被隔壁家乞儿的小妾看上了眼。教书匠是个正经人,家中更有贤妻,对她视若无睹。这小妾便日日在外偷听他教书,这一日听他讲到夏侯氏尚义重德,守诺救侄,竟将自己亲生儿子活活饿死,不由就动了歪心思。恰逢第二日其妻河边盥洗衣物,她觑见教书匠到来,干脆将其妻推入河中,自己也跳了河,心里只想:看看你这位大善人要救哪一个?”
      殷浮筠听到此处,斜睨他一眼,面色微微古怪,就听他兴头头的道:“不想这教书匠救下自己妻子,对她看也不看,还是那乞丐丈夫路过才将她捞了起来。这下两家起了官司,这小妾气不过,告官说这教书匠表里不一,竟要让她活活淹死。教书匠分辨道:‘我自当救内人,外人与我何干?这便是内外有别。’一时双方争执不下,便是县里也有略有物议,下官听闻此事感慨甚多,一时不知对错。殷大人学富五车,不如教教我?”
      殷浮筠神色自若,温言笑应:“将军这笑话讲的不错,不过笑话就是笑话。殊不知乞丐何曾有二妻子,邻家焉得许多鸡?将军到底是胡虏出身,读书太少,见识不够,竟被这无聊笑话蒙蔽了过去,实在贻笑大方。”
      宣瑚生被他斥责两句,丝毫不气,反倒手摸下巴笑起来,“大人指教得是。唉,都是手下道听途说,下官一时愚鲁,也被蒙蔽了心肠,还追问他下文。他只道那小妾回家被打了一顿,乞丐还不解气,干脆将她浸了猪笼。当时下官还觉得此情可悯,美人可怜,好一番长吁短叹。既然大人说是胡说妄言,便连可惜也不必了。这厢还要谢过大人指教。”
      殷浮筠缓缓把摸腰间玉佩,摇头道:“既知道妄言,将军也不必自说自话了许久,一番苦心,倒是徒劳。”

      其时秋风动秋枫,飒飒秋声。
      两人相视而笑,一文一武,一朱一玄,别有意境。
      郑秋华瞧得咋舌,心道不得了,将军当真转了性,这就要和尚书大人化干戈为玉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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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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