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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此境 ...

  •   来者约摸有十余人,前后皆为青衣带刀侍卫,簇拥者中央一顶紫呢软轿缓缓而来。张弦初时还当是哪位贵人路过,不想那行人到了街头忽然驻足,他溜了一眼自家大人,见他缓缓将竹筷放置碗边,不由与郑秋华对视一眼,同时起身立于姜思齐身后,其余随从亦各自凝神而立。
      只有驼背的赵老二瞅见熟客,皴了皮的脸挤出些笑纹。他从车杆上扯过手巾搭上肩,自棚底钻出来,朝那轿子笑呵呵的道:“您来啦?”
      轿帘应声掀起,自内步下一人,衣袂飘飞青逸似竹,对赵老二点头道:“照往日那样点便好。”又向长身而起的姜思齐扬眸一笑,“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姜大人,好巧。”
      姜思齐步入雪中,抱拳见礼,沉声道:“见过殷尚书。”

      殷浮筠笑意盈盈,与他并肩走入铺中,看到桌上摆开的碗碟,笑容愈灿,道:“你没有叫小菜?”掀袍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扣拢朝掌心哈了口气,问道:“怎地你今日居然有兴致来此?”
      张郑二人听他对姜思齐言语亲切,心生诧异,见自家大人目光微微扫来,登时会意,向殷浮筠躬身致意,快步退到铺子之外,又点了数碗烫菜分与两边侍从。
      殷浮筠目视二人招呼侍从,向姜思齐笑道:“你这随从倒是能干。”
      姜思齐点点头,“尚书大人过奖。”这是赵老二已举了烫菜碗过来,旁边还有白碟白碗,码了两小把青色酱菜和一团黄米馍馍,白碗里装的乃是滚开的沸水。
      殷浮筠夹起竹筷在沸水来回烫了两遍,又将水碗递给姜思齐。他举止斯文,便是在这粗陋的市井铺子里也极见风度,姜思齐却没这么多讲究,道声谢就把碗撂在一旁,迳自拣起筷子。殷浮筠见状,笑道:“这里食客不少,姜大人倒是不拘一格。”
      姜思齐哂然,他虽出身极贵,但多年来戎马倥偬,饿了就着雪吃馍,渴了掰块冰便嚼,填饱肚子便可,哪里顾得上其他,便是归京后这习性也没改回来,然而向来端严的沈虞却从不为他这一身武将习气出言责备,是以他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单论这份风雅细致,与京中各位文官委实相差颇远,却见殷浮筠又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将洇湿的筷子自上而下擦得一沉不染。
      尚书大人如此繁文缛节的折腾,姜思齐也只好重又停箸相候,趁隙余光瞟去外头,且见近处一名自家侍卫吃得最块,呼噜呼噜大半碗已吞进肚,又兴高采烈的招呼赵老二再添,而自己这厢还在拭筷,不免暗自嘀咕:有这功夫多吃两碗不好么?难怪一把骨头也似。他还在琢磨,见殷浮筠收回帕子,将筷头调转对准自己,道:“还是用这双吧。”这才知道原来乃是为自己而准备,不过一怔,道声谢便接过筷子。
      这边那老妇见状,又要奉上一副碗筷,却被殷浮筠举手阻止,道:“我用他的就好。”却将姜思齐原本那副拾了过来。

      姜思齐见他如此不分彼此,微觉无奈,又有两分不自在,不过劝阻更着痕迹,便全当没看见,点头赞道:“这里烫菜果然不错。”
      殷浮筠笑道:“你都没怎么吃,又知道如何个好法?”朝不远处的郑秋华扬了扬下颌,“听你这随从口音,可是西北人?”
      姜思齐心头微凛,道:“正是。殷大人好耳力。”
      殷浮筠笑道:“他便是西北人,不点这道腌三丝,也是个不会吃的。”说着朝碟中那道青咸菜一点。
      姜思齐倒是听过这道腌三丝之名,其与野上草并称为西北二宝,乃是穷苦人家抵御饥寒的宝贝,但凡家境过得去些的,都不会吃这又苦又涩的腌三丝,披那毛毛刺刺的野上草。郑秋华西北将门出身,早年追随赵明非,后归宣瑚生部,从来就与贫苦二字无缘,自不会去点这西北之宝。
      他想到此处,又见殷浮筠从容擦拭竹筷,十指纤长,在昏蒙的灯火下宛如透明一般,又哪里有半点像与腌三丝野上草结缘之人?殷氏虽非名门,也断不至于潦倒至此,一时心头闪过无数念头,脸上还是惯常神色,闷了头不停吃菜。

      殷浮筠将黄馍馍掰成数块投入碗中,尝了两口,忽叹了口气,道:“果然好味道,可惜又要有阵子不能来了。”向对面人深看两眼,“你可害了我了。”
      姜思齐面现诧异,“殷大人何意?下官不明。”
      殷浮筠一笑,“我还道自己能卸下这副担子,不想眼下有人病入膏肓,却也只能再担一回,你说你可不是害我?”
      姜思齐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指自己乃是令兰梓明抱病归隐的罪魁祸首,心中一震,却也不觉得怎样出人意料,面上依旧愕然,“下官惶恐,请大人指教。”
      殷浮筠停筷看他半晌,见他神色惶惑,眸中光芒凝而不漾,沉稳异常,不觉唇角轻扬泻出笑意,也不吭声,低下头连塞几口泡馍,心头回想着刚才自己那一句话,只觉得这惯常爱吃的烫菜也没了滋味。

      姜思齐见他沉默,便也低头吃菜,片刻就见了碗底。他素不重视口舌之欲,自觉腹中饱了七八成便停了筷。他对面殷浮筠则是细嚼慢咽,宛如品尝无上珍馐美味一般,半晌过去菜汤不过下了一小半,见姜思齐罢筷,手中竹筷慢条斯理的挑起根咸菜,悠悠道:“你胃口好得很。”将咸菜送入口中,又道:“想来世子这会儿胃口也好了很多吧?”
      池凤翎本就身处风尖浪口,太子遇刺事后更是被置于油锅之上,日前以文大学士为首一干太子系官员挥舞孝道大棒,联名上书欲将他赶回温南,虽遭皇帝当庭叱责,却有数名御史跳出来再接再厉,正在不可开交之时,猛地闹出兰梓明这档子事,登时吸引去无数目光,众人摸不清虚实,一时之间,居然无人再提世子出京之事。
      姜思齐设下此计,原本也有围魏救赵之意,此时被他一语戳破面现沉吟,斟酌着的道:“这个么,下官近来在府内修养,委实不知。”
      殷浮筠秀眉轻扬,道:“你不知道?那也好。”说着又是一笑。姜思齐一时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只以沉默应万变,便听他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病好得倒快,可惜了,兰学士却不是你,他这场病多半要养个一年半载的。”姜思齐目光略沉,口中道:“果然可惜了。”
      殷浮筠用筷尖轻轻敲了敲碗沿,淡淡道:“随意说说不必当真。实则瞧不见这人我心里畅快得很,真不觉得可惜。”姜思齐不意他忽然如此直率,不好接话,又清咳两声。殷浮筠唇角微启,道:“你嗓子痒了?还是多喝点汤。”挥手叫过赵老二,朝姜思齐指了指,吩咐道:“给他再来一碗,多些汤少些菜。”姜思齐待要阻止,这边殷浮筠却自怀里掏出碎银朝桌上一拍,“今天这顿我请了。”碎银击桌铿然作响,这下居然大有豪气。
      姜思齐无可奈何,只得道:“如此多谢尚书大人了。”殷浮筠微微含笑,“你天天谢我,算来算去怕不下有一百八十回了吧。也好,难得今日邂逅,阁下不妨好好致谢,你且说说,谢我什么。”
      姜思齐虽早将多谢大人四字说顺了嘴,却不妨果真当面被人追究起这四字奥义来,不免怔然。这时赵老二已将又一碗烫菜送到他面前,氤氲的热气在二人之间缓缓弥散而开。他见殷浮筠半抬起脸笑盈盈看来,显是等着他下文,不由手握双筷对着桌面当当当磕齐,口中已寻出话来,“自是多谢殷大人仗义援手。”
      殷浮筠轻笑一声,“原来我只有这点好处么?”
      姜思齐心中早点了一百个头,面色郑重出声否认:“自然不是。”
      殷浮筠夹起块馍馍蘸了菜汤,颇有兴趣道:“那你说说看。”
      姜思齐暗叫无聊,微笑道:“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天下学子无不敬仰。”
      殷浮筠眯起眼微微点头,赞成道:“那是自然。天下也没几人能高中探花,自然是该敬仰的。”
      姜思齐想不到他居然会接话自吹自擂起来,一时懵然,接下来还有没有话都忘记了,又听他奇道:“就这般而已?”面露不以为然之色,“你这谢意也太寒酸了。”
      姜思齐后牙槽阵阵发酸,全力搜肠刮肚一番,勉力开口道:“大人精通政事,国之栋梁,且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殷浮筠笑道:“后面这句我爱听。”
      姜思齐心道:你也不必这般耿直……念头才转过半个,就听他喜滋滋的道:“你且说说我如何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灯火潮烟下,他双颊泛红,目含星光,仿佛从画里摘下的玉人一般。姜思齐明知他在调笑,却又不能不答,嗯嗯两声,心中连叱轻浮轻浮太轻浮,却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声来,“这个这个,大人自是貌比潘安形如宋玉。”
      殷浮筠笑出了声,“你又没见过这俩人,如何知道他们相貌?却是出言搪塞。要诚心诚意,该形容我眉眼如何,五官怎样才对。”

      姜思齐不妨他这般大胆肆意,登时便被问住。到底这潘安宋玉生得怎样,他确也没有亲眼见过,虽有掷果盈车之说,可他从前每每从城门口一走,也是满头满身鲜花罗帕,偶尔也有果子投下,多亏他手疾眼快急急闪躲头上才没有被砸出大包,对这掷果盈车四字自是满是恶感。
      话说从前杨季昭神清骨秀,因此也生出无数烦恼,待率领宣瑚生魏平雨一干将领,又换成他自己轮番操心,要惦记这个能不能压得住阵脚,那个会不会被人暗地欺负,只恨不能个个都生得如小霸王一般彪悍魁梧,人人见面都要倒抽凉气道声果然好汉。
      如今他这副模样倒是得偿所愿,身高膀圆面色黝黑,可惜偏偏是个文官——说来说去,杨元帅心中容貌美丑只与戎马仕途息息相关,若是行军打仗,钟馗最好,要到引经据典之时,还是翩翩君子为佳。至于旁的……男子汉顶天立地,人品本事第一,相貌又算得了什么?

      殷浮筠见他迟疑,笑道:“怎地迟迟不答?是我容貌粗陋见不得人?”
      姜思齐唇边硬生生扯出笑,“大人说笑了。”忽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大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五官端正耳聪目明,正阖大富大贵之象。”说罢向他拱了拱手,神色淡定异常。
      殷浮筠没想到他搬出这么一套说辞,明明胡说八道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一时愕然好笑,与他目光相对,只见他面上带笑,目光沉肃而温和,并无半点嬉笑,心里忽然软绵绵的什么都想不出来,向他呆望半晌才轻声道:“又要招人笑话了……罢了,阁下能来这一趟,足感盛情。”说着将长椅推开站起,看着姜思齐面前海碗笑道:“虽然我是东主,你也不用强塞。”说吧微微颔首,招呼侍从离去。

      姜思齐起身恭送,目视着那队青衣侍卫被风雪隐没了影子,些些起疑:殷浮筠素来行事低调,怎地会这般大排场?回眸望到桌上一块碎银与残羹剩菜,由来心生感慨。
      这时郑秋华已走进铺中,拍拍肚子向姜思齐笑道:“多谢大人,借您的光儿,这么多年总算吃了顿地道烫菜。”姜思齐朝正忙着擦桌抹椅的赵老二递去一眼,道:“不去和同乡聊聊?”郑秋华不愿生事,只笑道:“我等武人天下之大处处为家,无人不是同乡。何况我营中皆是兄弟。”姜思齐见他豪爽,点了点头,正欲带人离开,余光忽觉有异,稍稍侧头,已觑见长凳下不知何时多了枚双鱼紫佩,幽幽发光,正在适才殷浮筠座位之下,想来是他无意落下。
      郑秋华眼疾手快,一早将玉佩拾起,正要呈上便听见姜大人吩咐道:“想是适才殷尚书丢下的,你且替我跑一趟还给他。”当下应是举步要走,忽见姜思齐抬起右手,状似无意在左肩轻拍俩下,正是军中暗语,乃是令他务要多加小心,留意周围动静。郑秋华不敢耽搁,转身提气而行,心中不住讶异:姜大人如何知道我西北军斥候手语?

      寒冬腊月,大碗烫菜送入肚皮,众侍从武士都吃得心满意足,随姜大人翻身上马,只觉飘飘雪花格外惬意,只想纵马奔驰,可姜大人在前头压住了马,大家也只好慢悠悠随行,刚刚行出半里地,陡然身后厉响乍起,惊诧回头,只见一道明亮之极的白光破入夜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此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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