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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戾声 ...

  •   太子遇刺之事何等重大,皇帝特令刑部尚书冉德馀并大理寺卿骆贇主理此案,但凡涉及其间者,无论皇亲公侯边疆大吏,势必一个不落。一时京城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然而正如姜思齐之前同宣瑚生讲过那般,此番刺杀布置周密全然无迹可寻,迟早也会如前次一般,胡乱捕些犯人凑数。果然如他所料,满城刀光剑影,人马齐动,然而紧要线头却是一个也没有抓住。
      力挽狂澜的姜右卿虽未陷入这一如麻乱网中,却也得不了闲,堆积的公务接踵而至,还时不时要被冉尚书与骆寺卿两位请去参详案情。这日亦是如此,他还未出门便接冉德馀一封手书,邀他同去东宫探望太子。
      他手握书信心中一动。自太子受伤后,出入宫闱者皆是其亲信,其余朝官连面也不得见,而东宫属官这回折却近半,流传出的消息更是极少,究竟伤势如何他人无从得知,就算没有冉尚书这封邀信,他也要会寻个由头前去探望,这下当真是刚瞌睡就送枕头,当下欣然应允。

      他至刑部见到冉尚书,不由稍觉讶异。原来此间除了冉德馀与骆贇之外,还有一人,身着朱紫官袍,神容清逸宛若雪中梅树,正是礼部尚书殷浮筠。两人上回一别,尚是在那般尴尬情形之下,往后便是文武分列,这般近处说话还是头一遭,当下举手揖礼。
      殷浮筠起身还礼,目光在他左腕处悄悄睃过,见他腕间又添有不少新伤,把先前留下的齿痕遮掩得几无痕迹,只觉怅然若失,清咳两声,道:“姜大人的伤可全好了?”
      姜思齐早把那晚被咬之事丢去了爪哇国,还以为他意指自己猎场受伤。如今坊间交口相传的是他姜右卿身披数十处创口,连肠子都露出在外,而他神勇无比,生生用手塞回肚内,咬牙又与贼人大战整夜,击退众贼子才钢刀撒手昏迷三天三夜,是以闻言微微一笑,道:“大人关怀,已好得差不多。”
      他这个笑容云淡风朗,涧清水明,看入殷浮筠眼中,心下愈发不是滋味,垂睫淡淡道:“好得这般快,不愧是姜大人。”

      冉德馀在旁一直笑呵呵的捻须倾听他们对答,品出这话滋味略略不对,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这二人不睦?再想到姜思齐之前曾就任礼部,殷浮筠则是他昔日上峰,若真有龃龉也不足为奇,不由大觉头疼。他年纪已老致仕在即,只想平平安安混过此番惊风怖雨,想来那骆贇打的也是同样主意。眼前这两人正在盛年,一为皇帝腹心,一是名声鹊起前途无量,都是自家想交好以避祸的人物,是以才千方百计请他们入局参议,如今看来竟是棋差一招?他人老成精,心下万思如电,口中轻松松几句玩笑打过岔过去,又道:“我们这便去东宫罢。”
      姜思齐点头,余光觑到殷浮筠目光犹在自己腕间凝而不去,蓦地醒回神来,不免一阵腹诽:这人真是……一时却又接不下去,左手慢慢放下,袖口松松垂下,掩过腕间。
      殷浮筠眸子一直追着他不放,见他举动,旁人不觉如何,他却连耳廓都烧起来,举起茶杯疾啜几口清茶,起身大声道:“我们这就去吧。”
      冉德馀与骆贇互视一眼,含笑颔首,心底暗奇:怎地殷尚书这会又高兴了?

      这四人均是高官,虽然出行从简也耗费了些时候,待到东宫已至晌午。冉德馀一早已递过拜帖,是以刚下了轿,便有内监迎上前,将四人请入太子寝宫。
      冉德馀刚进入长廊,鼻间便嗅到股淡淡药气,不由暗自叹息,待入了室内药气愈浓,而太子身盖锦被头系额带,正披衣坐于床头,忙大礼参拜:“见过太子殿下!”他从前也曾于东宫授过书文,万料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见到这般情形,禁不住鼻头发酸,声音已略带哽咽。殷骆姜三人亦一同恭谨见礼。
      太子忙请几人起身,又各自赐座,笑道:“孤如今情景,倒让几位大人忧心了。”口中说话,眼睛瞅向冉殷骆三位官员,却不敢多看枢密右卿。不知何故,他每每见到这位姜大人,总生出股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畏惧。

      虽说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吏礼为尊,不过冉德馀既然主审此案,便由他先开口,当下与太子嘘寒问暖,殷殷之情可鉴言表,又见他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神气颇足目光熠熠,并不似谣言中那般重伤之态,稍稍放下心来,道明来意。
      原来当日猎场诸刺客尽皆自杀身亡,这些刺客来历不明,任怎样彻查也不见丝毫端倪;而京畿东营督领石君朗在狱中声声喊冤,睦县相关一干官吏已被拷问多日,有几个年老体衰随时都有丧命之虞,饶是如此重刑,却依旧查不出半点头绪。就在众位官员挠破头皮之时,忽然有人提到若非当日太子对白狐念念兹兹,以至深夜逐猎,终于分兵两顾,刺客绝不至轻易便能冲击太子。冉德馀与骆贇想想确也是这个道理,然而太子随从属官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对此懵然不知,左思右想之下,都觉得不如直接来问太子本人的好。
      姜思齐在旁聆听,情知冉德馀并不知池凤翎坐骑被盗之事,想是池凤翎身处嫌疑之地,此事无疑雪上加霜,为求自保并未告知查案官员,再想到日前宣瑚生泄露的消息,池世子如今处境何等艰难可想而知,不由心头沉重。

      塌上太子听到白狐二字,笑容转淡,道:“孤很早就知白狐之说,却也忘了听谁说过了。”说着朝正殿方向拱了拱手,“原本打算亲手猎下白狐为父皇贺寿,不想反倒让他悬心。”
      屋内几人见他把皇帝抬出来,都不好接话。冉德馀笑道:“太子仁德至孝,老臣感佩。”恭维了一通,又问他事发前后周围可有人举动不同寻常。
      太子摇头,“那倒不曾,况且亲近侍从大多陨于那一夜,连文太傅的长孙也重伤不治。唉。”说着连连叹息,面色黯然。
      冉德馀也跟着叹息数声,一面出言安慰,一面悄悄看了眼骆贇。骆寺卿起身开解太子,誓言要将贼人捉拿归案,待一番雄心壮志表过,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老臣有一事不明,殿下欲提前回京才彻夜狩猎,不知刺客又如何知道殿下行程有变?”
      太子蹙起眉头,迟疑道:“这……孤也不知,莫非是凑巧?”
      骆贇点头,“或许是凑巧,对了,殿下,老臣斗胆问一句,殿下为何要提前回京?”
      太子面色稍变,一时踌躇难答。他当初借口太子妃染恙才要匆忙启程。究竟是真是假,于彼时这不过是小事,可在谋刺之后,任意一点小节都可酿成漫天风暴,太子妃有恙无恙更是一查便知,绝不能随意言语落人口实。

      正在他苦苦思索如何回答之际,数名宫人手捧药碗鱼贯而入,原来已到每日服药之时,当下他毫不迟疑,被服侍着一口一口用过药汤,脸上露出倦怠之色,又休息半晌,方撑额道:“唉,喝了这许多日子的苦药,这头昏沉沉的,很多事记不起来。刚才骆大人说为何提前回京……孤出猎多日,委实惦念父皇,便想着提前回去,且也顾及太子妃柔弱,不过如此而已,旁的却没甚么了。”

      几人明知这话纯属搪塞,然而似隐隐涉及宫闱内情不可深究,又见他说了这会话,头上虚汗直冒,更不能多问下去,又闲聊片刻,见礼手告辞。
      时值仲冬午后,阳光清寒。
      几人出得东宫,冉德馀与骆贇同去大理寺,当下与殷姜二人拱手为别。待步出德文门,冉尚书鼻间药息方才消散,他回首望向静素宫苑,只见无限银白中,、有株红梅跃墙绽出,那一份盎然凛冽与章郡王府邸梅花参差仿佛,步履为之一滞,霎那之间去意油然而生。

      礼部与枢密院皆在西侧,姜思齐与殷尚书同行,稍稍让后他半步,心里默默计算步数,待迈到第二百三十四步,忽见殷浮筠停住脚步,转头向他笑道:“我想了半晌,你不用也罢了。”
      他天外飞仙一句,姜思齐以目相视,面露怔色。
      殷浮筠屈起左臂,朝自己腕间一指,目光从他面孔滑过,眺向身后宫墙,“既然你伤势好得差不多,那平肌膏之类的,还是不必用了吧。”
      姜思齐咳嗽一声,暗自大摇其头,正色道:“多谢殷尚书提醒。平肌膏活死人生白骨,难得之至。莫说下官没有,便是有,用于区区皮肉伤也是浪费。”
      殷浮筠放下手臂笑了笑,垂目望向地上并列北向的身影,凝视片刻轻轻吐了口气,忽然抬头看他,道:“这回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不能算入到那‘无有不从’里。”
      姜思齐眉头扬起,飞速将他此言琢磨一回,暗道这莫非就是旁人所说的世间情话?可这青天白日之下的,也未免太过肆意了,不至如此罢?见他还在笑望自己,当下稍稍欠身,道:“这是自然。请大人放心。”
      殷浮筠深望他一眼,缓缓摇头,口中却道:“不错,你着实令人放心。”说罢举步前行。这回却无一字。
      姜思齐落后两步,继续暗数步伐,待挨到九百七十五步上,总算来到甬道尽处。殷浮筠官轿正等候于此。他素来不惯乘轿,当下深施一礼,目送殷浮筠上轿离开,扯过缰绳正欲飞身上马,忽见那顶官轿调个方向又转了回来。待到他身前,侧方轿帘掀开,殷浮筠的声音从轿中传来:“可记得我与你提过赵老二的烫菜?”
      姜思齐手擎马鞭,抱拳施礼:“是。”
      殷浮筠自轿中偏出头向他一笑,“这回要轮到旁人承受纷纷物议了。陛下欲令兰大人督理佛骨塔之事。好得很,我总算可以吃口家乡菜,若大人有兴致,不妨也尝尝看。”说着一磕轿厢,轿子应声而起,留下姜思齐在原地执缰不语。

      过了两日他在府中接到宣瑚生的手书,信中道兰梓明频频邀他夜宴,且暠陵最近又调来两列卫队,直属天子,恐生变数,请大人决断。
      姜思齐放下书信,眸色转深。兰梓明助纣为虐,戕害他部将故旧,他早定铲灭之意,何况与荀季之亦有约在先,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先破阵,又征战中都,回来便是太子遇刺,诸事缠身,委实腾不出手去做此事。如今总算略得空闲,他亦就任枢密副卿,正是铲除此獠之际,只是此事不易,还需全盘斟酌。
      送信之人乃是飞火营官郑秋华,他见姜大人慢慢折好信纸,眼望窗外深思不语,上前道:“禀告姜大人,我家将军让末将留在此处随大人差遣,若有事飞书报于他,不出半日便至。”
      姜思齐点了点头,耳旁蓦地那日荀季之之言。
      ——我要看那兰梓明身败名裂,丑事昭于天下;我要亲手把他千刀万剐,报业十倍于惨烈于我。

      池霖,我就先砍掉你一只手罢。

      年底几场雪过后,天气骤然转寒。这年气候变化太快,京中不少人病倒在床,冉德馀亦是一病不起,这审案重任便全落在大理寺卿骆贇肩上。
      骆贇明知冉尚书借病避祸,可惜自己资历略浅,连病也病不得。现下情形是这官吏百姓抓了无数,却还是寻不到丝毫线索,眼瞅着皇帝神情一天冷厉过一天,全家性命岌岌可危,每日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出数日就瘦出一大圈,情急之下乱抱佛脚,每日里烧香无数,求列祖列宗指点自己一条明路。
      许是心诚则灵,这日睦县围场传来消息,白狐已被捉住!
      骆贇得信大喜过望,下决心回去定要好好给家里祖宗烧香,这时大理寺总捕快也已赶到,禀报详情。

      这大理寺上下多是京中人,生于斯长于斯,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白狐。而太子围猎中,这神秘莫测的狐狸却同时出现了三头。太子欲猎者一头,世子追击一头,而那假扮世子之人毙命后,从他鞍旁也搜出一张白狐皮。
      众人均觉其中有异,这定是陷阱无疑,抱了万一之幸,在睦县周围密布人手,日夜潜伏,期望查到狐踪。骆寺卿尚恐大理寺人手不足,又对京畿两营与睦县驻军难以信任,特意请旨借调御前三军中最为精强的御林军前来襄助。这支曾血战中都郡的御林军果然强悍无比,这次便是他们想法设伏捉拿住这只狐狸,可惜还是险险被其趁隙逃脱,无奈之下乱箭齐发,将其射死。

      骆贇闻听活狐变死狐,不免略有遗憾,不过终究见到一丝曙光,当下吩咐仵作前来查看狐尸。
      这些日子大理寺均是上下惶惶不可终日,几名仵作亦是心慌意乱,听说猎得白狐,忙忙赶到得堂前,果见地上摊了条狐狸,本该皮毛光滑如雪如缎,不过如今已是身上数处创口血肉模糊。几人查过创口确为箭伤,又翻蹄拨耳,一处一处检视下去。
      骆贇面色镇定,心里火急火燎,就见几名仵作窃窃商议,皱眉道:“如何了?”一名仵作躬身道:“禀大人,这头并不是野狐狸,该是有人豢养才对。”
      骆贇精神大振,道:“你如何得知?”
      那仵作俯身将狐狸四蹄翻上,道:“回禀大人,若是野狐,每日野外奔驰风餐露宿,四蹄必然有所损伤,绝不会如此完整。”又站起身手指狐尸道:“大人请看,虽然这狐皮上不少创口,但除此之外皮毛洁净顺滑,全不曾纠结在一起,狐耳也十分干净,必然是人养的。”
      骆贇顺了他手指方向仔细打量见果然如他所说,不禁连连点头,道:“可能查出是何人所养?”那仵作迟疑道:“这却有些难。”他话音未落,另外两名正在蹲着翻看狐尸的仵作同时咿了一声,声音大为惊奇。
      骆贇急道:“可有发现?”
      当中一名仵作忙躬腰道:“大人,这,这,这可不是白狐。”先前那答话的仵作吃了一惊,忙再回身去看,也是惊讶出声:“竟不是白狐!”
      骆贇奇道:“什么?”他心急起来,顾不得官仪官威,自己蹬蹬蹬从案后来到堂下,就见一名仵作揪那死狐的一边耳朵掰到前方,耳背边上有小半圈黑色,周围又是大块血渍,若非仵作谨细,便要漏了过去。
      骆贇皱眉道:“不是血么?”只见三名仵作齐齐摇头,奇道:“难道是黑狐?这白毛是怎么回事?”
      当头仵作道:“回禀大人,请容小人试试。”当下取来一盆菜油,又将狐狸尚且完好的尾巴浸入。
      骆贇目不转睛的凝视油盆,只见黄橙橙的菜油渐渐浑浊,而狐尾也慢慢脱去雪白,露出黑黢黢的本色,果然便是黑狐。
      众人见状齐齐倒吸口凉气,便有嘴快的道:“黑狐婆!”
      骆贇沉下脸落座案后,心道:难道真是黑狐婆?

      黑狐婆自不叫这个名字,乃是一被称为皮氏的老太婆,据说皮氏能讲鬼语,可与鬼神论短长,一身本事变幻莫测,常常被豪门大户请去行测自家祸福,在京畿颇有名声。这样一个名人在两年前被告发她在后宅多有偷盗之举。最令意料不到的是,待官府将其缉拿入狱,验身方查出她哪里是什么老太婆,竟是个壮年男子!
      此事传出满城哗然,不少妇人悬梁自尽,活着的也多出家为尼,其中还涉及到一位三品官员的继室。因干系太大,知政使崔翮直接下令:不必彻查,直接问斩便是。
      这皮氏幸喜豢养黑狐,曾说此乃天生灵物通晓阴阳,活着之时曾养有十数黑狐,他死后这些黑狐便不知去向,
      京畿周围多为赤狐,黑狐难得一见,当年此案又是大理寺主审,是以一见这黑色皮毛人人脑海中都涌上三个字——黑狐婆!

      骆贇神色不定,那皮氏早被斩首示众,怎么又会掺和进此案中?就是他几个徒儿也早就被拉到菜市口砍掉了脑袋,连个余党也没剩下;可若说不是这人,这遍地红毛狐狸,又有谁特意去养黑狐?
      他这边苦苦皱眉,旁边师爷已凑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可还记得,那皮氏与几个大徒弟虽然都死了,却还剩下几个小的。因为事关重大,后来刑部不敢擅审也不敢判,干脆关押到死那天算数,如今还关在大牢里。”
      骆贇得他提醒,登时恍然大悟,手在脑门上拍得啪啪直响,叹气道:“唉,瞧瞧我这记性。那几个小的如今押在哪里?”
      师爷将声音压得更低,“大人忘记了?当时这案子牵扯好几位大人的后宅,其中还有方侍郎的继室,哪敢关到寻常监牢,如今都在北狱押着哪。如今也不知这人是死是活,还剩几条命。”
      骆贇频频点头,“好,速速提审……”说到此处师爷冲自己猛眨眼,立时明白过来,心道:对,此事事关重大,倘若真有干系也罢了,若无关岂不是平白得罪方侍郎和一干同僚?还是本官亲去趟北狱审问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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