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潮生 ...
-
宣瑚生斜倚在门框边，双臂环于胸前，唇角噙了丝冷笑，上上下下打量游帧。游总兵不顾颈后冒出阵阵凉风，仍旧一脸热诚的看向姜思齐，只盼他点头应允。
这般情形从前杨元帅可看得太多，轻了置之不理，闹凶了各自责罚一番，两名大将并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如今日月更替容颜早换，游帧面对他只有亲热钦佩，全无崇敬惧怕，至于宣瑚生——姜思齐摁了摁太阳穴，看向门边黑袍玉带的将官——这厮从前在他面前只敢旁敲侧击为别人偷上眼药，然而经过生死轮回，这种小心翼翼的收敛早已消灭殆尽，他脾性里那种肆意无畏时不时倾泻而出，却不知是喜是忧——他想到此处叹了口气，搓了搓太阳穴，道：“游总兵好意姜某心领。只是此地我居住已久，早已习惯，并无另觅他处之意。”
游帧本来一脸热气腾腾，闻言犹如整瓢冰水当头浇下，跐溜一声冒出白烟，他倒也不怪姜思齐，回头瞪向宣瑚生，豹眼倒立，气哼哼的道：“你这是拍够梁枢密的马屁了么？”宣瑚生微微点头，笑道：“委实心满意足。倒是你这厢方对大人大献殷勤，到底迟了些。”游帧拍桌而起，大怒道：“无耻之尤！” 宣瑚生全然不恼，笑道：“这尤字用得好，我甚喜欢。”游帧火气本就到了十分，被他这不阴不阳的笑容一撩拨，再也忍耐不住，铁拳攥起，“姓宣的，今日要不揍你个狐狸皮开花老子跟你姓！”撸起袖口就要冲上前揍人。宣瑚生站直身体，手撩战袍，冷冷道：“我却不稀罕多你这么个本家。哼，莫打扰大人清净，你跟我出去打过。””
刑斌引领宣瑚生到此，眼睁睁二人几乎肩并肩冲到院中，一时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回过神看向室内，但见满桌酒菜在游帧一击之下东倒西歪，姜思齐正擦拭着为酒水濡湿的衣袖，不由上前期期艾艾的道：“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姜思齐神色不变，淡淡道：“不妨事，让他们自己打去。”刑斌目瞪口呆，又是半晌说不出话，姜思齐却想起一事，向他道：“他二人都是军中好手，近身功夫确实了得，你可以带子安去院中观摩。”想了想又道：“游帧今晚当时歇在府内，你去安排安排。”刑斌茫然应了，又愣愣问道：“那宣将军……”姜思齐哼了一声，道：“不许留他，让他回隔壁睡去。”说着起身朝杯盘狼藉的桌面扫了一眼，摇摇头，转身自去书房处理诸般事宜。
他一出行便是近半载，公务早已移交他人，然而他人在中都捷报连传，当真是名声鹊起，如今莫说湛京，便是大锦国朝之内也是大名鼎鼎，不过还京一日，案头便堆满了诸多请柬无数拜帖，倒与他当年自西北归来时的情景大相径庭，而此时他不过四品官身，无论是职位还是功绩均远远不及当年的自己。
世情如此，人何以堪。
他波澜不惊的翻看着这些纸笺，那些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名字落入眼中，脑中思绪渐渐捋清，眉头却轻蹙起来，这当中倒有大半人分明是来自己这里探路子的，难道皇帝对太子的厌弃之心竟已如此明显，以至于这些自觉不得志的官员们竟会把宝押在池凤翎身上？
想到池世子，他眉宇拢得更深，目光沉沉望向案上烛火，许久才缓缓摇头，低语出声：“荒唐！”
就在此时书房门忽被扣响，不等他在内应声，刑斌已闪身而入。姜思齐一怔，但见这位府内总管面带迟疑之色，朝自己作揖，低低的道：“大人，有客来访。”姜思齐少见他如此惶恐无礼之时，心念一转，自椅中站起道：“可是世子来访么？待我出去迎他。”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清笑，“怎么姜大人只盼池世子前来？”
姜思齐略一怔间，来人已举步迈入书房。他绯服素氅神容如仙，正许久不见的礼部尚书殷浮筠。刑斌在旁含含糊糊的道：“大人，尚书大人有您的名帖……”将后面半截话吞下不语。姜思齐挥手令其退下，向殷浮筠郑重致礼，道：“见过殷尚书，不知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望包涵。”殷浮筠借了屋内灯火向他端详片刻，微微一笑，道：“你不怪我唐突就好。”姜思齐请其上座，自己陪坐下首，见他青氅下摆颇见浓深，显为被雨打湿，鬓边亦挟了星星雨光，愈发显出面似冰玉，便唤过下人上了热茶。
殷浮筠掀开茶盅盖抿了一口，悠悠道：“你这里闲人不少，叮叮当当的打得倒热闹。”
姜思齐情知此人蹊跷颇多，后院情形瞒不过他眼去，含混应付道：“武人意气用事，倒惹人笑话。”他与殷浮筠自从上次北狱一别，已过半载，见他并不似之前那般憔悴，然而双颊瓷白冷凝，仿佛触之有声，竟有些不似生人，不免心头微凛，然而他早已决心待其以士之礼，唯恐自己关切言语惹出些无谓的荒唐暧昧，便转过话头，拱手道：“许久不见，大人一向可好？”
殷浮筠夹起青瓷盖在茶盅上一磕，笑盈盈的道：“我好不好也不打紧。倒是姜大人如今威名赫赫，醉鹤楼的说书先生每日里都有新鲜段子，我去听了几回，委实了不得，道是你姜大人面如贯玉、口赛丹朱，身着狮子盔麒麟甲，□□踏雪无痕青骢马，腰悬金背娄厚大环刀，手执亮闪闪三尖两刃枪……”说到此处再也接不下去，手中茶杯乱颤，低头借了饮茶苦苦忍住笑意。
姜思齐黑脸泛红，前世被人供做那携犬镇江的二郎神，今生说书先生又指黑为白，明明一条黑塔似的汉子，倒成了潘安宋玉般的人物，思之啼笑皆非，摇头道：“那我明日就去醉鹤楼亮个相，让说书先生瞧一瞧，莫担了这面如冠玉的虚名。”
殷浮筠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声满口茶水全扑在衣袂之上，咳了好半晌方喘息道：“你原来也不是木头一块。”
姜思齐不意一句话引得他咳喘，本有些懊悔，却见他笑意融融倒比之前多了许多人气，又叫人换过茶具，殷浮筠握了新茶，唇边含了融融笑意，望了他莞尔不语。姜思齐见状无奈，只得违心恭维道：“大人讲得活灵活现，唔，下官佩服得紧。”
殷浮筠总算等得他这一句赞语，心满意得的道：“我三日就要去一次，一段书听个四五遍，却也不稀奇。”
姜思齐打个哈哈，心道我若要问你为何要听这市井俚言，你定要扯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来，还是休提为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大人深夜来访，敢问有何指教？”
殷浮筠笑容微敛，放下茶盏，点了点头道：“殷某这趟贸然叨扰，确是为两桩事。”
姜思齐秉直脊背，颔首道：“大人请讲。”
殷浮筠伸出食指，“中都之事陛下甚为恚怒，已数次重责兰大人和薄尚书，这两位都同你一般出身三省书院。不出数日间陛下将招你御前应对，如何应答，姜大人想必心里有数。此其一也。”
姜思齐目光一沉，起身道：“多谢大人提点。姜某领会得。”
殷浮筠缓缓颔首，又将中指与食指并作一处，“这第二桩么……”他莞尔一笑，“听说大人在外时，府上出了些事情？”
前番何子安虽被及时找回，姜府众人并未报官，但终究众目睽睽下孩童被劫持，其师又是官身，还是闹出不小动静，姜思齐应声点头，聚精会神等他下一句，果然听他缓缓道：“事有凑巧，前阵子我府内仆从撞到个恶汉意欲图财害命，这厮是个莽撞的，路见不平将那恶汉杀了，我本有心责怪，后来听人聊起形貌，那恶汉竟就是劫持何小公子的贼人，倒也算是做了桩好事，便饶了他这一遭。”
姜思齐神色不动，再次起身致谢，沉声道：“多谢大人援手之德。下官与小徒铭感于心。只不知那恶徒葬身何处？”手心已渗出些许冷汗。
殷浮筠垂头吹散茶水中立起的粒粒叶片，眉目笼在一片氤氲白烟中朦胧难辨，“许是在哪里做护花之用也说不定。”抿了口茶水笑眯眯的看向姜思齐，奇道：“咿，怎地这笑话你倒不笑了？”
姜思齐心知斯人看似文弱，但主意却大，若他决意不同自己说实话，那真相如何怎样也凿不出来，便也不再追问，只觉面前斯人愈发高深莫测起来，但莫管实情如何，然而他对自己的恩惠却是千真万确，半点无假。
此事悬于他心上已久，如今的姜思齐早非三年前初回人世的那缕茕茕孤魂，周围尽是牵挂羁绊，新朋故旧，绝难割舍。他稍有闲暇便做布置，只恐重蹈覆辙，又连累一干亲友部署，此刻闻听殷浮筠之言虽不能全然释怀，但终究不似先时那般胸怀重负，又再度肃然施礼，“多谢殷大人。所谓大恩不言谢，若大人但有驱驰，我定无推脱。”
殷浮筠含笑摇摇头，“这话你允了不止一次，我告诉你却不是为了这个。”说出伸出第三指，“我前面说了两桩，其实都是幌子。其实为的是这第三桩。”
姜思齐听他所言，愈发屏气凝神，前面两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亦不知这第三桩如何，脑中更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说的是夺嫡之事？
殷浮筠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许久没见你，特地绕路来看看。”说着低头抿茶，目光避了他去。
姜思齐料不到迎来这一句，错愕间不知如何回复，唔唔两声，脸孔不觉慢慢热了起来，“多谢大人挂念，嗯，这个……”还不等他绞尽脑汁挤出应对措辞，殷浮筠已向窗外看一眼天色，放下茶杯起身整理衣裳，“不早了，我这便告辞。”
此时风雨忽骤，敲动微敞的梅花窗锵然作响。姜思齐瞥一眼窗外深夜浓雨，开口道：“大雨正急，大人不妨多留片刻。”
殷浮筠摇了摇头，眼睛并不看他，道：“圣上宣我宫中议事，不容有缓。”迈步欲走，忽又站定，反手握起茶杯将半杯暖茶饮尽，只觉胸臆间一片温融，方向姜思齐点点头，转身离开。
姜思齐闻言一时怔立，目送了他身影消失在门后，待他来到屋外，已有下人撑伞送殷浮筠离开，他眼望殷尚书渐渐被雨帘隔远的身影，长久不语。
----------
直到深夜风雨依然大炽，远方灯火零落，歇歇现现，现现歇歇，近来竹影婆娑一股冷涩萧索的深秋味道浸透了这个夜晚。
姜思齐立于书案旁翻看公文，蓦地风声骤紧，砰的抽上窗间，他起身关紧纱窗。低头继续看那公文，满目皆是豪强兼并土地民不聊生。
莫说他此刻不过官职寒微一介主事，便是昔年位高权重，于此亦是无可奈何。
无论怎样的盛世也要走向衰亡，无论怎样英明的君王也止不住百年将倾的颓局；而他翻遍史书，并找不出这破局之道。
——若魏君在此，不知能否解我此惑？
然后他想起魏平雨不在这里，此生亦无秉烛倾谈之时，就如幼子不再环绕膝下，甄娘不会劝他加衣。
巨大的悲怆与孤独忽然近不期而至，排山倒海一般，将他淹没。
也不知这般怔立了多久，窗边忽然传来吱扭一声，似有人碰动窗棂。姜思齐悚然一惊，沉声道：“谁？”那厢却再无半点声息。他抓起佩剑潜身来到窗侧，借了空隙向外看去，只见檐下夜雨沉沉，并不得半个人影，再以剑鞘支开梅窗探望动静，依旧毫无人息，与此同时，室内窸窣之声大做，转眼见到一案书纸被突袭雨风扰得纷纷作响。
他放下长剑来到案旁，目光突地一紧，满案新墨未干的纸卷中，忽然多出了张黄色便签，正正当当摆在中央。他登时身体一僵，猛然回头看向窗外，夜色漠漠，秋雨哗哗，唯有一叶窗静静半敞。
他凝视夜雨，目光转冷，良久方才收回视线，眼神落回那片黄笺，黑眉渐紧，剑柄握得发烫。
刑斌将游帧安置好，又好不容易送走另一座大神，只觉这一晚分外漫长，筋酥骨软的倒头正要睡，却被姜思齐重又唤起，照他吩咐备好坐骑，见他头戴斗笠，身上罩过油帔，显是要冒雨夜行。他不敢多问，又被姜思齐如此如此嘱咐数句，郑重应是，目送着他身影消失在茫茫夜雨中，抹了把脸上雨水，暗道：这么晚了不知大人又要去哪里？
-------------------------------------------
姜思齐一人一马，在雨水如注的京城中深夜驰行，也不知穿过多少街巷，直到城南一片青瓦院落终于勒马。
他跃下铁鞍，打量着这片院落，但见高墙朱门，门口并无匾额，也无半个守卫，实在难以想象此处会是朝廷大员的居所。他想到怀中那页连不曾具名的寥寥留书，不免微有犹豫，然而不过一瞬，即大踏步上前叩门。
这顿叩门声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内里才隐隐传来人声，随后门后铁闸当啷一响，大门缓缓拉开，却从里面探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来，支起眼睛向他瞪来。
姜思齐向后退了数步，点头道：“在下姜思齐，有要事求见殷尚书。”
少年本来神色甚为不善，待听他自报家门，眼睛登时滴溜溜的圆，满脸不悦化作惊讶，向他看了数眼，失声道：“真是你！”不等姜思齐回应，急忙把大门敞开，躬身缩到旁边，“姜大人请进。”
急急忙忙将他让进院内。
姜思齐见他也不通传一声，就让自己这般轻易入了大门，心下微愕，一错眼见门后还站了了个人，矮矮胖胖的一脸憨态。那少年又向他见礼，道：“大人请随我来，小的这就为您通报。”说着一边撑伞，一边为他引路。
那门后的矮胖子一言不发，朝姜思齐打量片刻，面上神色颇为奇异，半晌才摇了摇头，端起铁锄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掉头而走。姜思齐闻声回头，就见一柄极长的铁锄头在夜雨里突兀支出，摇摇摆摆渐去渐远，不免颇觉奇特：殷浮筠府上这是什么规矩，怎地连花匠都能招待往来了？
殷浮筠这处别府之前他曾来过一次，其时他心事重重，满眼只有修竹田圑，并无心细看，不想此夜更加匆促，目之所及唯有雨帘，跟随那少年兜兜转转的来到堂上，待他去请此间主人，方才松了口气，待低头看到自己全然湿透的一身衣裳，忽地怔住。
不容他愣怔多久，殷浮筠得了回报已自堂后转出。他身着绯色常服，头上整整齐齐束了黑璞巾，见了姜思齐粲然一笑，“稀奇，什么风把姜大人吹来了？”说着请他落座，自己远远的端坐上首。
姜思齐本已有两分懊悔自家鲁莽，见他言笑如常形色自在，放心之余更觉不妥，站在原地拱手道：“深夜搅扰大人，下官请罪。”从怀里掏出那张裹得密实的黄笺欲递上前，道：“这是下官书房里所见，既然大人无恙，怕是其中有诈。”
殷浮筠摆手将他阻下，笑道：“咿？不知上面说了什么？”
姜思齐展开信笺，轻声读出：“南城别府，殷有难。”
殷浮筠双手扶住云勾，大红官袍垂落掩过扶手，闻言微微一笑，“不过七字而已，姜大人竟真的深夜冒雨前来？”
姜思齐因这一问而哑然，他自不能直承此乃为答其三番五次援手之恩，收好信笺，抬头看向殷浮筠，“大人无事便好，只是此事……”说着一抖手中薄纸，脑海中无数念头翻转开来，却未及思量个明白，却听上首人开口道：“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怕是你误会了也未可知。”不由一怔，暗想此事定有蹊跷，以殷浮筠为人之谨细，怎地竟会如此轻易放了过去？又听殷尚书淡淡道：“左右无事，明日还要上朝，姜大人这就请回吧。”姜思齐愈发奇怪：明日乃每月一次的休沐之日，何来上朝之说？不过既然主人开口送客，他也不便多留恐生是非，便抱了抱拳，“是。大人保重。”将那封无名之信叠好掖入怀中，转身便欲离去。
这时门口人影一闪，却是先前的少年正要奉上热茶。他不料客人这两三句的工夫便要离去，啊了一声，手捧茶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愣在门口，却听殷浮筠低低怒道：“你堵门做什么！还不快快送他离开！”他声音压低，甚为喑哑。
少年被喝得骇了一跳，忙不迭撤到旁边为客人让路。
姜思齐本至门口，下一步便能跨出门外，可那少年明明让开了去路，他却忽而凝停不动，静静而立。那少年眼见着雨珠一滴滴从他油衣上滚落，砸到地上很快便汇聚出了一个小小水洼，有心开口，然而空中某种沉滞如泥的东西堵得他半句话也吐不出。
噗的一声，却是堂外风雨忽然转烈，将案上半根残烛扑灭了。
姜思齐转过身，半明半暗的烛火间缓缓问道：“大人果真无恙？”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潮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