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葬》焰放

1、第 1 章

　　尤利尔王子的到来引起了人民的恐慌。我知道他是米诺斯国的王子。那是一个美丽无双的国家。有轰鸣而至的大海，桀骜不驯的鸟群，和权利大于天的统治者。那，就是米诺斯，我国成千上万百姓敬畏的地方。
　　而雅典，我的国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附属国。就如同海鸟身上的众多羽毛一样，可以随意地别丢弃，被放逐。所以对于尤利尔王子的到来，我和父王丝毫不敢怠慢，各尽全力。
　　可即使如此，我却还是听见了他的死讯。
　　伊诺拉带我去王子死去的地方。我和她在狭窄的街道中奔跑，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无助而悲痛。我看见她的全身不住地在颤抖。她拉住我的袖口，茫然而无措地说，特修斯王子，您看，您看这里。
　　顺着她的手指，我朝太阳落下的方向望去。于是我看见躺在街道中央空地上的那个人。然后，我听见绝望的战鼓在远方擂响了。咚。咚。咚。奔腾不止息。
　　那，是，尤利尔王子。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仿佛还隐约流动的鲜血里。这是盛开的红色花朵，留下王子浓重的黑色阴影。渐渐干涸的血液和缓慢冰冷下去的王子，他，让我感觉整个天地都在震动。太阳，从层层叠叠的云朵中绽裂，轻盈地照耀了这个已经沉没的生命。我的眼前是一片密集的乌云，和，从远方马不停蹄赶来赴宴的阴霾。
　　我的女仆伊诺拉站在我的身边，她的眼睛清明欲滴。脸庞呆滞而坚定。她扯着我的袖口说，王子，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们如何向米诺斯国王交代？我说，不知道。我怎么会预想到，尤利尔王子的死亡呢。
　　人群突然呼啦啦一起奔涌过来。高高低低地连成一片望不到尽头。他们哭喊着，嚣叫着，嘶吼着，向我涌来。我的心，是一块炸裂开不断膨胀的结晶，是明亮四散的碎片，是模糊的意识。那是，无数个，记忆的破片。

　　我仿佛看到尤利尔王子傲气冲天地走在街道中央，令人寒冷的愤怒快速地奔腾，他的黑色长袍在不停翻滚，猎猎作响。他发出野兽一般狰狞而恐怖的咆哮。百姓四散逃离，他在人群中央狂怒地嘶吼。王子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长鞭，狠狠抽动，砸在他面前的老人身上。
　　这个老人，弯着腰身，佝偻背影。我看到记忆中的老人，他的皮肉慢动作一般缓缓张开，火焰从他单薄的衣衫里喷发，高悬在空气中，高悬在那根粗壮的皮鞭上，高悬在人群哀伤的眼神里。
　　老人惊叫了一声，双膝沉重地跪下，低低地呜咽。他，眉头紧皱，头发苍白。鲜艳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脊背，散发了腥甜的香气。尤利尔王子疯狂地笑了。他哈哈地笑着，叫着，你这条老狗，给我快滚到一边去！老人呻吟着，呼吸急促，不能动弹。而周围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助。
　　王子怒吼着，你找死！
　　皮鞭在老人身上舞蹈了。它尽情地展现了自己婀娜曼妙的身姿。它撕裂开一道道的伤口，眩目的鲜血喷薄而出。老人蜷曲了身体，抱着自己被切割的皮肤，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充满混乱也荒废，艰难与无助，浑浊的泪水从瞳孔澎湃滚落。尤利尔王子邪恶而甜美地微笑了。他望向地上悲哀的老人，说，看来你真是想死啊。你这条雅典多余的老狗，就让本王子来成全你，让你好好享受死亡的快乐吧！
　　于是，老人便死去了。他死在尤利尔王子的皮鞭下，死在雅典人民沉闷的愤怒中，死在米诺斯凌厉的攻击下。
　　他的脸因为疼痛而微微地扭曲了。眼神变成了仇恨和绝望。他的双眼定定地张开，黯然失色。他在望着王子。死不瞑目。嘴唇紧闭。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惊奇地问人们，为什么，是为什么呢。他不求救也不求饶呢？他为什么不说话啊！
　　人群里发出的响动是那样烦躁不安。然后伊诺拉走出来，握住我的手。她说，王子，他是个乞丐。是个悲哀的人，从来就不会说话，没有视力，也丧失了听觉。他活着本身就苦楚，没有快乐与幸福，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生与死的分别。你要原谅，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我低了头，说，伊诺拉，帮我厚葬这位老人，和，尤利尔王子。
　　为什么！百姓躁动起来。他们大声呼喊地发泄着他们的不满。尤利尔残暴无德，欺压百姓，为什么要，厚葬他！
　　我的嘴角是不情愿的线条。我说，无论如何，尤利尔王子，是雅典的贵宾。他是米诺斯的王子。即使他残忍，即使他毫无人性，即使他让雅典的那么多百姓受苦、死去，也还是王子。而且你们，也用了和他相同的方式将他杀害。是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们，是我没有力量让雅典强大起来，是我特修斯对不起你们！是特修斯亏欠大家太多，可，特修斯请求你们，不要对尤利尔王子，对米诺斯国有仇恨，好吗？请不要再愤怒和……
　　伊诺拉在我的身边轻声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中，流出了炽热的泪水。她说，王子，这不是您的错，请不要这样，把所有的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请您珍惜自己。我的脸，在她眼中投下了灰暗的黑色阴影，单薄而混乱。人群发出一片浓烈的叹息，他们齐声说，特修斯王子，请宽恕我们，请宽恕您自己！
　　地面上冰冷的尤利尔王子看上去脆弱无比并且不堪一击，只有他手中粗壮的皮鞭宣告着他曾经的高傲和横行。他的手掌紧握，指节发青。灰白的脸庞，还有，在风中飘扬的鲜红长袍。他的身体上尽是黑紫色的刀口和淤血，尖利漆黑，闪烁痛苦的光芒。他已经扭曲的意念在他死后，远离他的身体，笨拙地退后、翻转、消失不见。不安，悄悄觉醒，掠过我的肩头，一闪而逝。
　　我抓住自己的袖口，向宫殿走去。我明白，这些，都是必须面对的灾难，就算这对于雅典而言，是场灭顶之灾。

作者有话说

　　很早时候的手稿，到最后才真正变成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