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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山海依存 ...

  •   失去邓语婷的痛苦,像一种缓慢而致命的毒药,日夜侵蚀着黎清欢的每一寸神经。

      出院后的日子,不过是换了个更空旷的牢笼。失眠是常态,睁眼到天明,闭眼就是太平间里冰冷的棺椁,是邓语婷最后了无生气的容颜,还有那个她亲手扼杀“幻影”的、鲜血淋漓的噩梦。

      幻觉,在疲惫至极的边缘悄然滋生。有时是邓语婷坐在她空荡荡的副驾驶上哼歌,有时是她站在厨房门口抱怨黎清欢又忘了买盐。每一次幻影的消散,都像在心脏上又剜下一刀。

      活着,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难以忍受的酷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心跳都敲打着绝望的回音。生不如死。这个念头,从最初的模糊低语,逐渐变成了清晰而冰冷的判决……

      她试过割腕。锋利的刀片划开皮肤,鲜血涌出的瞬间,竟有一种扭曲的解脱感。

      然而,医生和护士来得太快,止血、包扎,冰冷的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不赞同。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提醒着她的失败和无能。

      作为刑警,她见过太多绝望的终结。百草枯,那个名字带着死亡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她弄到了一小瓶。无色无味,透明的液体盛在不起眼的小玻璃瓶里,却蕴含着彻底湮灭的力量。
      她把它藏在病号服的暗袋里,贴着皮肤,像一颗冰冷的心脏。

      ——结束吧,就选在明天清晨。反正,她活着也没意义了……

      ﹉
      某个黄昏,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
      黎清欢独自一人来到空旷的海边,海风带着咸腥,猛烈地吹拂着她单薄的黑色风衣。她坐在冰冷的礁石上,望着远处翻涌不息的海浪,那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壮烈。

      恍惚间,那澎湃的海浪仿佛化作了邓语婷的身影……

      ——她总是这样热烈,不管不顾地冲进她的世界,用她过剩的生命力试图融化她的坚冰。那跳跃的、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那甩动的低马尾和飞扬的八字刘海,那咋咋呼呼的声音……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语婷……”黎清欢低喃,声音被海风吹散。眼泪无声地滚落,融入冰冷的海风里。

      她拿起脚边不知谁丢弃的半瓶廉价烈酒,拧开盖子,辛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没有犹豫,仰头狠狠灌了下去。灼热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和眩晕。

      世界开始旋转,海浪的咆哮似乎也变得遥远。她痴痴地看着那浪尖上跳跃的幻影,心想:

      ——如果能永远这样看着你的话也好。沉溺在幻觉里,总好过清醒地面对这个再也没有你的、冰冷刺骨的世界。至少……幻觉不会背叛,不会离开。清醒的世界,她已一无所有。

      ﹉
      第二天,天边泛起鱼肚白,朝霞将云层染成瑰丽的橘红与淡紫,温柔地铺满了病房的窗棂。

      这代表着新生的霞光,落在黎清欢眼中,却毫无暖意,只映照出她眼底一片荒芜的死寂。

      她换上了自己的黑色风衣,宽大的衣摆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如纸。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清晨寂静的医院走廊,沿着安全通道,一级,一级,走向医院的天台。

      天台的风很大,带着城市清晨特有的、微凉的尘埃气息。

      黎清欢一步步走到边缘,脚下是几十米之下如同玩具模型般的车流和街道。她站上那冰冷的水泥台阶,边缘粗糙的颗粒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风呼啸着灌满她的风衣,猎猎作响,像是死神的低语。

      她向下望去,没有消防气垫,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刺耳的警笛。

      ——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彻底的、无人打扰的终结。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所有求而不得的绝望,都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她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埃和自由落体前最后一丝空气的味道。脑海里闪过邓语婷最后在火场里回望她的眼神,带着恐惧,也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对不起,语婷,我撑不下去了。”

      她闭上眼,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开始偏移,向着那片代表着彻底解脱的虚空……

      ﹉
      邓语婷几乎是跑着冲进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大门的。清晨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东广特色花纹的纸袋,里面是带给黎清欢的家乡特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混合着久别重逢的雀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她回来了,带着一张修复过的脸,一颗更加坚韧的心,以及满腹想要对那个人倾诉的话语。

      刚进大厅,一阵急促而带着惊恐的议论声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吓死我了!真的!就在天台上!”

      “谁啊?看清楚了吗?”

      “一个女的!穿着黑风衣,短头发!就站在最边上那个台阶上!一动不动!太吓人了!”

      “天啊!想跳楼?!下面怎么没人?消防呢,警察和医生呢?”

      “天台”、“跳楼”、“黑风衣”、“短头发”……这几个关键词像冰锥,瞬间刺穿了邓语婷所有的期待和雀跃。

      “啪嗒!”

      手里的纸袋重重掉在地上,精致的点心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旁边一个路过的医生下意识地弯腰帮她捡拾。

      邓语婷却完全顾不上了。她猛地抓住那个还在心有余悸说话的护士的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

      “你说什么?!谁在天台?!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啊!”

      护士脸色发白,语速飞快,

      “我早上从对面马路过来,看得真真的!就在咱们医院顶楼!边缘上!就一个人!下面什么都没有!太奇怪了!太吓人了!”

      ——天台、顶楼、边缘……

      一个可怕的、清晰的影像瞬间攫住了邓语婷,

      黎清欢!那身黑色风衣!那个背影!除了她还能有谁?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谢谢,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电梯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炸开,快!再快一点!

      电梯的指示灯缓慢地跳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看着那慢得令人发指的楼层数字,邓语婷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向旁边的安全通道楼梯。

      她一步跨上两三级台阶,用尽全力向上奔跑,肺部像着了火,双腿沉重如灌铅,

      但她不敢停!不能停!黎清欢在等她!在等她的救赎!

      然而,就在她冲上第十层左右时,脚下猛地一绊

      “啊!”

      一声痛呼,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剧痛,脚踝也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扭伤感。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完了……

      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脚踝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发力,只能徒劳地用手撑住墙壁,试图站起来,却一次次因为疼痛而踉跄。

      “阿黎……”

      她痛苦地低喃,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轻响,旁边十楼的电梯门缓缓打开。

      邓语婷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剧痛难忍的脚踝,几乎是扑进了电梯里。

      她颤抖的手指狠狠按下顶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开始上升。她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大口喘息,汗水混合着泪水滑落,膝盖处传来阵阵钝痛,布料下估计已经渗出血迹。每一层楼上升的短暂停顿都让她心急如焚。

      快!求求你快点!她心里想着

      电梯终于到达顶层。邓语婷几乎是撞开电梯门冲了出去,再次扑向通往天台的最后一段楼梯。

      脚踝的剧痛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她只能拖着伤腿,用尽全身力气,一级一级,艰难地向上挪动,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额头布满冷汗。

      天台的门虚掩着,她猛地推开。

      刺目的晨光瞬间涌入眼帘。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天台边缘、如同黑色剪影般的身影,风鼓荡着她的风衣,她微微前倾,一只脚已经悬空,下一秒,就要坠入那无底的深渊!

      “阿黎——!!”

      邓语婷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足以穿透云霄的呐喊,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不顾一切的挽留。

      那即将迈入虚空的身影,猛地僵住了,悬空的脚硬生生定在半空。

      黎清欢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回过头

      晨光勾勒出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侧脸,那双总是冷硬锐利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仿佛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她的视线,穿过天台呼啸的风,死死钉在楼梯口那个扶着门框、因为剧痛和奔跑而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是她?……

      是幻觉吗?又是那个纠缠不休的幻影?

      黎清欢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邓语婷,像在辨认一个失落的符号,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邓语婷看着黎清欢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和濒临破碎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但她努力睁大眼睛,对着那个站在生死边缘的爱人,用尽所有的力气,声音破碎而颤抖地喊道:

      “是我……阿黎……是我啊!这次真的是我了!邓语婷!我回来了!你看清楚!是我!”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泪水和锥心刺骨的疼惜。

      黎清欢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狠狠击中。她依旧死死地盯着邓语婷,眼神从极度的震惊、怀疑,慢慢转向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她的目光扫过邓语婷的眉眼,那熟悉的轮廓,虽然有些许不同,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那曾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她绝不会认错!是她!真的是她!不是幻影!不是梦!

      巨大的狂喜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冲垮了黎清欢心中那道由绝望筑起的冰冷堤坝,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死寂、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痕迹。她像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终于破土而出的、嘶哑的呜咽。

      邓语婷看着黎清欢汹涌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份失而复得的、近乎崩溃的巨大情感,自己的心也碎成了千万片。

      她强忍着脚踝的剧痛和膝盖的擦伤,努力站稳,朝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缓缓地、无比坚定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晨光落在她沾着泪痕和灰尘的脸上,映照出一个含着无尽苦涩、却又充满无限温柔与承诺的微笑。

      “拉住我的手,阿黎。”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如同穿透风暴的灯塔之光,

      “下来吧,我不会再走了,我保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黎清欢所有情感的闸门。

      她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无比真实的手,看着邓语婷眼中那熟悉又带着新生的光芒,最后一丝犹豫和冰冷彻底消散。

      下一秒,黎清欢猛地转身,踉跄着从天台边缘那危险的台阶上跳下,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个张开双臂等待她的怀抱。

      “语婷——!”

      她重重地撞进邓语婷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邓语婷痛得闷哼一声,但她用尽全力死死抱住了怀中这个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身躯。

      黎清欢紧紧搂住邓语婷的腰,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痛、恐惧、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她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邓语婷的怀里失声痛哭,哭声嘶哑、破碎、毫无形象……

      她没有连贯的话语,只有破碎的音节和无法抑制的抽噎从紧咬的齿缝和颤抖的喉咙深处溢出。

      “你到底去哪了……我以为,太平间那里面是你……”

      “他们都说你死了……棺材,我看到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邓语婷紧紧抱着她,感受着怀里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自己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决堤而出,滚烫地落在黎清欢的黑发间。

      她一只手紧紧环住黎清欢的背,另一只手不断地、轻柔地拍抚着,像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婴孩。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心疼,努力穿透黎清欢崩溃的哭声,送入她的耳中。

      “对不起,阿黎……对不起,” 邓语婷一遍遍地低语,声音是强压着哽咽的柔缓,

      “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这么久。你看,我在这里,我没事了。”

      她稍微松开一点怀抱,用指尖轻轻拭去黎清欢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比的珍视,

      “毁容了,怕吓着你,也怕麻烦,就悄悄回老家做了手术。现在都好了,你看,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看到黎清欢手腕上隐约露出的纱布边缘,想到她刚刚站在天台边缘的绝望身影,邓语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痛得几乎窒息。她再次将黎清欢紧紧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听到“毁容”、“手术”,黎清欢的心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她再次用力抱紧邓语婷,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带着更深的哭腔和浓得化不开的依恋: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好怕……真的好怕……”

      “不走,” 邓语婷斩钉截铁地重复,手臂收得更紧,用身体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着承诺,

      “我赖定你了,黎清欢。以后你去哪,我就跟到哪,甩都甩不掉,好不好?”

      “以后…你要去哪里,一定要告诉我……跟我报备,不要……不要再一个人悄悄走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若千钧。

      看着黎清欢眼中那份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赤裸裸的依赖和恐惧,邓语婷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又疼得无以复加。她用力点头,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努力扬起一个最温柔、最坚定的笑容:

      “好。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去哪里,哪怕只是去街角买杯豆浆,我都先跟你报备。这是我的承诺,黎警官,请你监督执行。”

      她轻轻捧起黎清欢的脸,拇指拂过她湿漉漉的眼睫,

      “这次,换我牢牢抓住你,再也不松手了,我想成为你的光。想给你更多这个世间的幸福和依靠。”

      黎清欢看着她带泪的笑颜,听着她清晰而郑重的承诺,那颗被冰封、被碾碎的心,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将脸重新埋进邓语婷温暖的颈窝,像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宁。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深的眷恋。

      那滚烫的泪水渐渐止息,化作一种无声的、温热的依赖,静静流淌在两人紧贴的肌肤之间。

      邓语婷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黎清欢被泪水浸湿的鬓角。黎清欢在她怀里微微动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紧,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

      “我们回家吧,阿黎。”

      邓语婷轻声说,声音带着海风般的温柔与坚定,
      “回我们的家。”

      黎清欢没有回答,只是在她怀里更深地埋了埋脸,然后,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一滴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邓语婷的衣襟上,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带着暖意的释然。

      她们就这样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离开空旷冰冷的天台。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了整个天台,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邓语婷,她不仅仅是黎清欢灰暗世界里骤然升起的太阳。她更像是那片无边无际、包容一切的海洋,深邃而澎湃。

      当光坠入深海,本以为会被冰冷吞噬,却未曾想,大海用她最温柔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那缕下坠的光,用无尽的、温暖的、充满生命力的波涛,将其包裹、托举、重新点亮。

      她的热烈,是点燃黎清欢冰冷世界的火焰;她的归来,是赋予黎清欢破碎生命以救赎的潮汐。她是光,亦是海。光给了她方向,海给了她依托。从此,光在海的怀抱里永不熄灭,海因光的照耀而更加辽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山海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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