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破碎 ...

  •   “离心碎,空流泪,人不归”
      ——歌曲《初见》余昭源、叶里
      ﹉
      凌晨的微光,灰白而稀薄,像稀释了的牛奶,艰难地渗透进医院冰冷冗长的走廊。空气里是永恒不变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发涩,沉甸甸地压着人的肺腑。

      黎清欢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外面罩着一件过大的黑色长袖衬衫,那黑色沉重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形彻底吞没。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束花——白色的康乃馨,花瓣纯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簇拥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近乎凛冽的淡香。

      那是邓语婷最喜欢的花。她说白色康乃馨像温润的月光,干净,又带着点倔强的生命力。此刻,这束花在黎清欢臂弯里,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她。

      每一步都踏在看不见的荆棘上,牵引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腿,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这痛感却奇异地被胸腔里那片更大的的麻木所覆盖。

      她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隔绝生死的金属门。

      ﹉
      太平间门口的长椅上空无一人。惨白的顶灯亮着,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她孤零零的影子。

      黎清欢没有坐下,她只是无声无息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蹲下去。黑色衬衫的衣角垂落在地面,怀里的白花被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搁在并拢的膝盖上。她将背脊紧紧抵住墙壁。

      她蹲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心跳在死寂中沉重地擂打着鼓膜,一声声,缓慢而空洞。她没有看手机,视线偶尔投向走廊尽头那扇高窗。

      窗外的天色由深灰一点点褪成更浅的灰白,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抹布。晨光艰难地挤进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这方寸之地弥漫的寒意,反而衬得这里更加阴冷。

      ——害怕,

      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比面对最凶残的罪犯时更甚,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害怕推开那扇门,害怕看到那个最终的确认,害怕那个总是鲜活地、闯进她世界的太阳,最终凝固成一片沉寂的冰冷。她更害怕自己会在那一刻彻底崩溃,多年来用冷漠和坚硬筑起的堤坝,会在见到邓语婷的瞬间,轰然决堤。

      她只能这样蹲着,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将自己缩成一团,独自吞咽着那份足以将人溺毙的沉重与窒息。

      时间失去了刻度。走廊尽头的窗户,那片灰蓝渐渐褪去,染上了一点稀薄的、无力的鱼肚白。

      里面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

      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医生走了出来,目光落在角落蜷缩的身影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

      “黎女士,您可以进去了。”

      黎清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底那片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般的闪动了一下。

      她没有应声,只是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撑起自己麻木僵直的身体。膝盖和腿上的伤处传来尖锐的抗议,她恍若未觉。怀里的白花被抱得更紧,花瓣在她无意识的力道下微微折损。

      她跟着医生,脚步虚浮地踏入那扇门后的世界。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里微弱的光线和最后一点人间的声响。里面比外面更冷,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混杂着更浓烈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机物和死亡的沉寂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惨淡的白光,勉强勾勒出房间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轮廓……

      一口黑色的棺椁。深沉、肃穆、冰冷,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矗立在空旷房间的正中央。——它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焦点,也是唯一的深渊。

      黎清欢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视线死死地锁在那口黑棺上,仿佛被无形的钉子穿透,怀里的康乃馨散发出的微弱香气,被周遭更强大的冰冷气息迅速吞噬。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胃里翻搅着冰冷的恐惧和绝望。

      “是……”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颤抖,“是邓语婷医生吗?”

      ——她明知故问,只为抓住一丝渺茫的、不可能存在的侥幸。

      女医生站在门边,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带着沉重的理解,无言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丝微光熄灭。黎清欢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口黑棺,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看着它,一动不动。脑海里却像开启了回忆放映机:

      那个扎着低马尾,甩着八字刘海,像个小太阳一样冲进急诊室,元气满满地喊“我来接班啦!”的身影;那个在手术台前眼神专注锐利,手指翻飞如穿花蝴蝶的侧影;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炸毛跳脚,对着空气挥舞拳头,转眼又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孩……

      她那么鲜活,那么明亮,充满了喧嚣的生命力。此刻,她就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黑暗的、冰冷的盒子里?

      光明……她世界里最后一点固执的光明,就这样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了。

      视线无可避免地模糊起来。眼前冰冷的黑棺轮廓开始扭曲、晃动,与记忆深处另一个同样冰冷、同样沉重的黑色盒子重叠——十四岁那年,医院走廊尽头,母亲躺在里面。同样的绝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以更惨烈的方式,再次精准地贯穿了她的心脏……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环抱着花束的手背上,黎清欢猛地一怔,像是被这陌生的温度烫到。她茫然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碰到脸颊,一片湿冷的濡湿,更多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的线条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沉重地坠落。

      没有声音,没有抽噎,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坚硬的堤防……

      她生平极少流泪。母亲去世那次崩溃大哭晕厥之后,她就把眼泪视作软弱和无能的象征,彻底封存。此刻,这汹涌的泪却完全不受控制,仿佛积压了十几年的悲伤和委屈,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她面无表情,只有那双蒙着水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黑棺,眼神空洞得像是灵魂已被抽离。像一尊被雨水浸泡过久、即将碎裂的石膏像,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棺椁旁,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黎清欢的手轻轻覆上棺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细微地颤抖着。她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泪水在脸上风干,留下紧绷的痕迹。

      终于,她伸出那只颤抖得更加剧烈的手,搭在棺盖的边缘。棺盖沉重,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她用尽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手臂上尚未愈合的烧伤被牵扯,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棺盖在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中,被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推开。

      光线随着缝隙的扩大,吝啬地投入棺内。

      一张被白布覆盖大半的脸庞,缓缓映入黎清欢被泪水反复冲刷、早已模糊不堪的视线……

      “轰——!”

      仿佛有一枚无声的炸弹在脑海里炸开。所有的感官瞬间被剥夺,世界只剩下那方寸之间的苍白和死寂。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序地撞击着胸腔,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黎清欢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残酷的景象隔绝在外。

      然而,闭眼带来的不是黑暗,而是更加汹涌的、无边的绝望洪流。

      泪水在紧闭的眼睑下更加凶猛地奔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整张苍白的脸。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深处即将冲破而出的悲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战栗。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崩溃,是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凄厉哀嚎……

      ——原来,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他们无需惊天动地,只是在那不知不觉的一瞬间,他们的情绪就像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此刻的她,脆弱得如同被暴雨蹂躏过的梨花,花瓣零落,只剩下残破的枝干在风中无助地颤抖……

      过了不知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黎清欢终于强迫自己转回头,再次望向棺内。泪水依旧模糊着视线,她抽泣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艰难地、极其微弱地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语婷……”

      她看着那冰冷的容颜,所有压抑的话语如同溃堤的洪水,冲破了紧闭的心门,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倾泻而出:

      “你不要睡……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你相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该怎么勇敢…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跟你告白……”

      泪水再次汹涌,她不得不停下来,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她的目光落在邓语婷那毫无生气的脸上,仿佛想从那里找到一丝熟悉的回应,最终只余更深的绝望。

      “你不是说…你暗恋了我七年吗?”

      黎清欢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浅淡的弧度,眼神里是无尽的悲凉和心疼。

      “这七年…辛苦你了……是我不好…是我太迟钝…太冷硬…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心境…不知道你…默默承受了多少…风雨……”

      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棺内那只冰凉僵硬的手。

      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心脏,痛得她窒息。她紧紧握住那只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去唤醒它。

      “语婷,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你像太阳一样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又那么善良,那么天真又勇敢……”

      “你那么阳光,像个小太阳一样,走到哪里去,哪里就亮堂堂的……你那么善良,看到流浪猫,都会把自己的午餐分给它们……”

      “你总是那么天真,那么容易相信人,那么容易就开心起来…你,你知道吗…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就像…像一束光一样,突然照了进来……”

      她想起那些独自加班到深夜的冰冷办公室,想起那些被案件和黑暗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刻,那个扎着马尾的身影总会不合时宜地、咋咋呼呼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一盒热牛奶,或者一个烤得焦糊的蛋糕,嘴里还抱怨着“黎清欢你再不吃东西就要成仙了!”……

      ——那些她当时觉得聒噪无比的瞬间,此刻回想起来,都成了灰暗底色上唯一温暖的亮色。

      “你还记得在,那次我发烧,在办公室晕倒吗……”

      “你…你那么小的个子…是怎么,怎么把我一步一步背去医务室的……你一路上都还在骂我……说我死要面子,活受罪……还说我是……冰雕一样,捂不热……”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背着我摇摇晃晃,还在骂人的样子……我觉得好吵……又好安心……”

      “语婷…”

      她将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抬起,贴在自己泪痕交错、冰凉的脸颊上,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虚幻的慰藉,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啊?你听到了吗?我很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很珍惜你……你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

      “你不要睡……答应我吧,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我求你,语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好吗……”

      ——是的,她这一直以来,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如此卑微地祈求过任何人,任何事,这也是她第一次求她。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彻底冲垮了她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她握着那只冰冷的手,身体再也无法站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着,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额头无力地抵在棺木边缘,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哭泣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变成了一声声破碎的、绝望的呜咽,在空旷冰冷的太平间里回荡,撕心裂肺……

      她低下头,目光凝滞在那只苍白、毫无生气的手上。指尖冰冷僵直,与她掌心滚烫的泪水形成残酷的对比,仿佛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

      黎清欢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嘴唇颤抖着,轻轻地印在了那冰冷的手背上。一个迟到了七年、跨越了生死的吻。虔诚,绝望,带着献祭般的卑微。双唇触碰到的只有死寂的冰冷,那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呼吸和心跳。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时间静止,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覆盖在邓语婷手背边缘的白布。片刻,她才如同耗尽所有力气般,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唇上残留的冰冷,如同烙印……

      她跪在那里,紧紧握着那只永远无法再回应她的手,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片甲不留。

      她永恒地失去了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照亮她灰暗人生的邓语婷,那个让她冰封的心第一次感受到悸动和温暖的邓语婷,那个让她第一次懂得爱、也第一次品尝到撕心裂肺之痛的邓语婷。

      ——原来,比生离更让人窒息心痛的,是死别……

      ——从此,世间再无邓语婷

      从此,她的世界,再无天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破碎

作者已关闭该文评论区,暂不支持查看、发布、回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