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观之不似人君 ...
-
无咎四年三月二十日,被钦点的官家秀女进了宫,沈纨入宫期间,赶上母亲的生辰,她规矩学得好,征得主事宫人张嬷嬷的许可,可以往家中寄一封家书,以此略尽孝心。
待选的秀女们居于蕴秀宫,附近有一片桃林,午后人迹罕至,此刻得闲,沈纨携了笔墨花笺,去往桃林深处给母亲写信。除了家书以外,她还抄了几章祈愿长辈康宁的经文,确认内容无误,她将书信卷好系牢,装入锦袋中,待明日托付给负责庶务的姑姑,就能把信送回家,也算报了平安。
手头还剩下许多花笺,她想再写些什么,正托腮思量间,远处有佛音自湖对岸传来,由于陛下近期抱病,宫里举行法会,为天子祈福。
沈纨凝神聆听片刻,忆及旧事,十四岁那年冬天她和母亲去清泉山礼佛,没成想天降大雪,返程受阻,遂留在慈缘寺。山下有个善济堂,专门收容弃婴和流落女子,她与母亲同寺中女尼照料贫弱百姓近一个月,期间有一女童病重,沈纨日间照料她,夜来女尼们诵经祈福,她若得闲也会跟着抄录佛经聊表心意,月余后她和母亲返家,那女童已然康复。
父亲提及陛下近期的伤势,天子抱恙,于家国皆是隐患,于是她再度拿起了笔。
春光明媚,桃林中静谧无声,少女坐于花亭下,落笔皆是佛语,笔记娟秀,她并无私念,亦无私情,仅因一时善念,希冀陛下早日康复。
在宫城另一隅,帝王寝殿内却一片昏暗,春和景明,窗扉半启,却仿若有无形的屏障阻隔,阳光难以入内。魔情感到心烦意乱,太后为了皇帝的健康,邀来僧人于宫中举行法会,他如今伤重,这些佛音有如催命,他的两个部将在宫城布下屏障,降低了法会的影响,但梵音传来,依旧令他不胜其烦。
突然间,魔情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神魂激荡,几乎要将他压出小皇帝的肉身,附近似乎出现一股不明的愿力,他心中暴怒,猛地站起,身影消失在御殿之外。
沈纨依旧坐在花亭中,她在写《药师经》,由于心思纯净虔诚,的确有其愿力,只是对于她所祈福的对象非但没有助益,反是祸害。薰风醉人,林间有落花,空气中散发淡淡花香,这样晴好的天气,带来昏昏然的睡意,突然一阵怪风猛地刮来,花笺四散,连人也差点被吹倒在地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身后响起盛气凌人的质问。
沈纨惊惧地转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郎君,黑发如墨披散肩头,一条布带蒙住双眼。身姿修长,和初见时一样,那身自寝殿出来的打扮看来极不成体统,他未着龙袍,衣饰虽考究,却瞧不出身份。
花笺被风吹散,连装在锦袋中的家书也滚落足边,沈纨忙弯腰拾起家书,抬头一看,认出是当日想要强抢民女的少年郎君,她大为惊讶,蕴秀宫中一向只见宫女,连太监都少,惶论外男,这少年何以竟出现在禁宫之内,他是什么身份?
“你……你是那日强抢民女的郎君,你在后宫里做什么?”
魔情听得她声音有三分熟悉,再听其话语,也认出她来:“我还道是哪个没眼色的东西,原来是你。”
有愚蠢的正义感,但是非不分,还信佛,无趣之至。
“怎么?窝藏逃犯,躲到了禁中来?”
魔情意图试探她的身份,但沈纨如今是秀女,现在遇到外男,反而自陷于尴尬之境,不好明言身份,她沉默片刻才道:“你这小郎君好不讲理,我能进宫自是随家中长辈来的,宫禁森严,岂容闲人来去自如。”
他还真就觉得禁军几乎就是一群废物,几度与部下出入宫城,如出入无人之境,只能一防武学修为不足的凡人。而后宫如今尚无嫔妃,仅有太后和天子,近日也未闻外客造访,他皱眉道:“什么长辈?并不曾听闻今日宫里来了什么人。”
“不可能告诉你。”沈纨倔强地答:“郎君若想以此问出那女子的下落,趁早歇了心思。”
他大致上能猜到,那魇魔多半被她收容在家中,只是这少女竟然颇固执,拒绝透露身份,本来极简单的一件小事,因她闲事多管而横生枝节,他往前迫近几步,竟逼得沈纨忍不住后退。小皇帝年少,虽然目盲,但内在是个真魔,双目被蒙上,掩盖大半情绪流露,气质依然咄咄逼人,绝非一般虚张声势的纨绔公子,而是真的显得很危险,令人大气也不敢出。
“郎君待如何?宫禁森严,陛下如今抱病,你若是惊了圣驾,该当何罪?”
“皇帝?皇帝不会介意的。”
沈纨气怔了,她能看出面前的少年出身不俗,没想到他连今上也不放在眼里,简直无法无天。
“我瞧你年纪并不大,怎么如此纨绔,我若有你这样的弟弟定要好好管教。”
弟弟?
魔情听她说得越发离谱,面前的少女语音清脆,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他的实际年岁怕是年长她几十倍不止。
“你认为我几岁?”
“本朝律令,凡男子无论平民显贵,除非以徭役相抵,否则年满十六,需从军两年,郎君看着年少,尚有闲工夫外出强抢民女,当不会超过十六岁,如此年纪,却是个好色之徒,你说该不该管教?”
“十七了。”其实他也记不清小皇帝究竟几岁,信口说了个范围。他接着道:“那你应知晓,京中确有身份尊贵之人可得例外,不必从军。”
比如皇帝自己。
“郎君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我不过是个女客,倘若意图不轨,我可是真要喊人了。”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真的听到了人声,有两个秀女正沿着蕴秀宫方向的青石小径而来。
声音慢慢接近,魔情一把捞住沈纨的腰,足尖点地跃上就近的树梢,这片桃林颇有年头,桃树长得甚高,半空中浮动涟漪般的气流,他们的身影隐于障眼法之后,当两个秀女踏入花亭,只余花树轻摇。
“咦,此地怎会散落这许多纸张?”
“沈姐姐说午后会在桃林,却不见人,墨也洒了,好生奇怪。”
“许是风吹的,要不,先收拢了压在砚下,兴许稍后沈姐姐就回来了。”
沈纨不知二人已经隐藏,欲挣脱他的怀抱,又怕被树下之人瞧见,他现在揽住她纤腰,她羞窘难言,一个官家闺秀,何曾与外男如此亲近,若是被人遇见,名节都完了。
她试图推开他去扶一旁的树枝,没想到足下树枝咔嚓一声折断,她险些掉下去,被他及时一把捞住,他站立的树枝并不比她刚才的粗多少,不知怎么竟承受住了二人的重量,而她失了立足之处,足尖能点到的枝条根本无力支撑,若不愿坠下,就只能挂在他身上。她的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身体几乎悬空,紧贴着他的身躯,如此一来,抱得更紧了。
这少年揽着她的腰,此外并无轻薄之举,但嘴不饶人,在她耳边出言讽刺:“真热情啊,得不偿失。”
沈纨自作自受,心里又气又委屈。
他火上浇油:“我听说如你这般的人家,此等境况下,一般都得嫁了。”
“死也不要!”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
那少年冷笑,反唇相讥:“你当我想娶你?”
人类女子,无趣无趣,怎有可能。
方才折断的花枝尚连着一小块树皮,承受不住风吹,树皮剥落,花枝坠地,沈纨紧抱着他,从这个方向无法窥见下方,她心中惊惶,这番动静总该被发现了。
两个少女瞧见落下的桃花枝,果然抬头瞧了一眼,却见满树桃花,耀目的阳光穿过花影,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们收拾好花笺,其中一位秀女道:“这是《药师经》,祖母前些日子抱恙,我也抄过几段,只不知沈姐姐忽来雅兴,还是记挂着谁。”
树上的两人听到,沈纨的神情颇不自然,魔情则是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虽然听起来也像回应她方才说的气话。
“唉,选秀还剩五日,本想讨教一番,沈姐姐规矩学得真好。”
“你也想入宫么?”另一名少女含笑问。
“闻说陛下年轻英俊,和一般的郎君可不同。”
她们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沈纨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擂鼓,她抱了个满怀的郎君则压根没有心跳,她过于羞愤又过于惊惶,丝毫未觉。桃林中始终不见人迹,两位秀女失望地离开了。
因为失明,魔情凭借直觉多等了片刻,而沈纨无奈不得不伏在他怀中,他们实在接近,以至于他会有感觉,他同族的女子若非高挑瘦削,就是极其诱惑动人的魔女,而这少女正值韶龄,还略显青涩,但腰肢纤细柔软,体态非常美好。失明加深了其余感官的敏锐,他们在树上维持这相拥的姿势又过了一阵,魔情才反应过来。
这女郎若在此时指责他有意轻薄,就真的难以自辩了,他不动声色地带着她从桃树上落下来。
“你不是宫里的访客,是秀女。”他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既然她并非访客,自当不会很快离开,但殿选后也不会留在宫中,若要将她留下,恐怕得使些非常手段。
沈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后退一步道:“既然郎君知道,还不与我保持距离,以免惹祸上身。”
“你怎么看待当今圣上?”
“家父曾言陛下勤政,且私德良好,想必与郎君这般的登徒子截然不同。”
“说得真好,皇帝一定会很感动的,只不过……”魔情离去前吓唬她:“他可不信佛,你在此间胡乱念经,当心他知道了责罚你。”
沈纨突然涨红了脸,因为窘迫,她完全忘了,一个目盲的少年怎会知道她方才之举,待回到蕴秀宫,反应过来不对,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四月六日,经过半个月教导,三十名秀女齐聚披香殿,静待天子亲临。
选秀前出了点小插曲,如今天子年少,中宫尤虚,因此凤座上坐的是太后,而天子却拒绝坐在龙椅上,而是选择隐在皇座后的纱帘内。
谢太后不解,但皇帝解释道:“朕失明之事宫外知道的有限,何须助长流言,也怕吓着人。”主要是不能惊着前日桃花林里的那少女。
太后一想有理,虽然不成规矩,却也罢了。
于是天子倚坐于半透明的银红纱帘之后,而太后端坐于前方的凤位主持选秀。
负责唱名的是六尚之首的女官白尚宫,一次宣三名秀女进殿,女孩儿们恭谨柔顺地上前,微微垂首,并不敢直面圣颜,有个别秀女在回答太后垂询时,大着胆子微微抬头往御座上扫一眼,却见龙座无人,天子不知何故竟隐于帘后,一些少女怀抱期待而来,连天颜也未得一见,皇帝兴致缺缺,她们不由感到非常失望。
太后问得详细,以便让天子多听一听,但他只是敷衍:“一切听凭母亲吩咐。”谢太后深感无奈,却也只能打起精神继续。
有两名贵女的名字被记下留用,更多的人抱憾而归。
这时,白尚宫扬声道:“礼部郎中沈景之女,沈纨。”
沈纨出列上前,盈盈拜倒:“臣女沈纨,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来了。魔情听到她的声音,立时起身,掀帘从御座上缓步而下。
一时间披香殿内静寂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
沈纨依然伏在地上,目光朝下,视线所及,只能看到天子龙袍下摆的云纹,浑然不知近日屡遭她斥责的少年就在眼前。
皇帝在她面前站定,问道:“你想入宫吗?”
沈纨被天子问得愣住,突然心下剧震,这……这个声音?!
她被一把拉起来,这才看见此前两次相遇皆极不愉快的少年公子,竟是当今天子。他一改先前披头散发,放浪不羁的打扮,明黄的龙袍上是金线绣的五爪金龙,一顶金冠束发,雕着龙头,缀以流光溢彩的宝石,红色的饰带垂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他依旧蒙着双眼,只能看到他扯动嘴角,笑得颇为快意。
“你……你是……?!”
“别来无恙啊,沈娘子。”
沈纨过于震惊,一时间几乎停止思考,皇帝却道:“沈家女郎深得朕心,把名字记下吧。”
“臣女……臣女……”沈纨声音颤抖,满心疑惑道:“闻说陛下抱恙,前些时日不在宫中静养,却出现在郊野是何道理?”她被一手揽住,皇帝看着有点病弱但力气比想象中大得多,一时间竟难以动弹。
“自然是体察民情。”他信口雌黄地答。
皇帝和沈氏在众目睽睽下拉扯,另外两名秀女惊得呆若木鸡,太后瞧着实在不像,忍不住道:“沈家女郎,你是东阳大长公主的重外孙女,与皇帝同为圣武皇帝血脉,论辈分,他还算是你的表兄。你模样规矩都不错,张嬷嬷对你也多有夸赞,既然皇帝对你有意,孤看你也不错,就留下你了,如何?”
谢太后语气温文,然天子与太后双双发话,已不是可商榷的局面。
小皇帝这时又低声道:“朕问过人了,朕如今已满十八,比你还长个一岁有余,你的确该叫我皇兄。”他言辞荒诞不经,语气也有点疯疯癫癫的。不待她反应,随即又道:“沈家女郎羞涩,方才已经点头,白尚宫还不赶紧把名字记下?”
“诺。”
于是沈纨眼看着白尚宫举起手中毛笔,勾了她的名字。
接下来的事更出人意表,这乖张天子似要将他的荒诞行径贯彻到底,他声音并不很大,却清晰地传至殿内每个人耳中:“朕等不及了,沈家女郎今夜就来侍寝,余者不必再选,朕不需要那么多女人。”
一旁的白尚宫手执名册,正预备叫下一批秀女,闻言顿住,因过于惊讶而微微张开了嘴,不知是该遵从圣意,还是应继续,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了一旁,仍坐在殿上的谢太后。
小皇帝离开前,低下头在她耳边道:“朕记得你几天前才说过,死也不要嫁给朕。如今你入宫不是做皇后,算不得出嫁,就别寻死觅活了。”他的薄唇蕴着几分恶作剧般的笑意,宣判了她的命运:
“准备侍寝吧,沈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