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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年之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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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鄞在左大臂内侧划了个口子,憋着一肚子火,直到东方透出鱼肚白,才慢慢合眼。
然后,意识混沌间——
“唔——”,孟书瑶一声压抑闷哼,像是梦魇。
萧鄞摁住被吵醒的烦躁,正要转头去看,里侧却传出一股大力。他顿觉天旋地转,肩膀和髋部重重砸在水磨石地板上,半边身子痛得发麻。
揉着腰扶床站起,才后知后觉回过味——自己被她一脚踹到了地上。
什么混账女人!
他闷闷想着,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一直到此刻,天色大亮,他骨头仍是痛的。
萧鄞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掀开被子坐起身,拉开红罗帐。
骨头似乎没那么疼了,他换上一身细葛短打、束发、再佩上护臂,走出房门,正打算像以往那样练刀。走到院中才发现,一夜没睡好昏了头,忘记拿刀。
返身回屋,走到刀架旁,正要取下搁在刀架上的刀,眼神一凝,注意到放置其上的另一把刀。
银白色刀鞘,样式简洁古朴,拿起来又轻又韧,像是混合秘银打造。拔刀出鞘,刀身弧度优美,身似一泓秋水、锋如一痕冰霜,掂了掂,重量很轻、却吹毛断发。稍微识货些便知,这是一把百年难遇的宝刀。
刀锷处錾刻着一个独特花纹,像十字,最下端却是一撇,更像一把匕首。
萧鄞认得这图案,是戎部的标记。再留神看刀鞘镂刻的花纹,果然寻到一行小字“敬祝女兄芳诞——凤台竑延熹二十年”。
延熹,是在位翊王元凤澜的年号。
从虞国西北方向,翻过摩云和戎陵群山,便到了戎部聚居地——凤台城。
戎部善冶炼铸造,用秘法打造的兵器,去维阳、宜邑能换三倍重量的黄金;善养马,培养出的良驹不逊于乌兰、玄阴山北草原部落,却距离近?买回去豢养鲜少水土不服。
也因这两项登峰造极的特长,凤台城主苻氏一族,在列国之中相当有份量,多方欲招徕而未遂。
现在,萧鄞知道了,赠刀之人叫苻竑。
他脑中补完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反而松了口气,升起“果然如此”的念头。
泼天富贵、稀世美人,都是有代价的,他懂。
先惠王在世时,赐婚堂妹金明郡主,郡主偏爱美貌少年、通宵“清谈”,郡马出身良好、年轻气盛与郡主争执,然后……然后,他两名心腹长随就被郡主家奴拖到前院活活打死。
事情闹到御前,郡主也只被罚禁足府中半月,金明郡主本就不爱出门社交,这处罚无异于瞌睡时递枕头。
萧鄞放下秘银刀,款步走到床榻前,撩开床帐挂到玉钩上,凝视她睡颜许久,自嘲地笑了笑。
窗前香炉里,防蚊火绳已燃尽,有蚊蚋往屋里飞。他拿起一段火绳,正要取火折点燃,却又回首瞥见搁在架子上的刀。心头莫名一揪,又酸又刺,索性丢下火绳和火折,又将窗户打开。
蚊子从窗口成群结队扑进来,嗡嗡嗡满帐乱舞。
萧鄞心头刺松了几分,若无其事走出去,一直走到屋外,蓦然瞥见院中碧桃树,眼中嘲讽一滞。
正是卢昭君私宅那棵,被作为礼物移栽到公主府。
他站在树下石桌前,依稀那贵女还笑吟吟站在对面。
“无论是高坐云端的王侯公卿,还是谋生尘土的贩夫走卒,只要是个人,都有拒绝的权力。”
他沉默盯着片刻,折返回卧房,点上防蚊火绳,又拾起她搁在被子外那只胳膊,准备塞回被窝。
轻轻拈起她手腕,触感细嫩光滑,从他掌心立时传遍半边身子,激得他心神一漾。
他不由移开眼神,眼角余光反而看得更清楚。玉雪般手腕上横着一线深红,像被细锐器物割开显出的血线,很细,不留神检查根本看不出来。
他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一横红线有微不可察的凸起。
是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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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萧鄞出了一身汗,葛麻短打黏在后背、有些难受,精神却抖擞不少。
走到院门口,只见石兰和杜蘅离卧房门远远的,正坐在海棠树下挑花绳。见他晨练回来,杜蘅忙小声问要不要吩咐热水。
他有点诧异:“公主还没起来?”
遵循旧例,大婚次日巳时之前,驸马一族的家主与主母应当来拜见公主,算时辰,萧策和卢夫人应该快到了。
杜蘅掩唇偷笑:“这不是该问驸马?”话音未落,自己倒先颊生双晕、一脸娇羞。
萧鄞:“?”
该说不说,孟书瑶确实很给面子,原本公主府上下对他还有些怠慢。可昨夜她遣退贴身侍婢,与他同床共枕后,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只是……
萧鄞看着爬上三竿的日头,这么能睡?这个时辰,就算是头猪也该醒了。
突然想到某事,他心陡然一沉,冲进卧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边。果然,孟书瑶仍昏睡不醒,眉宇间氤氲着淡淡黑气。
“请御医!”
两个时辰后,寝殿昭纯殿人满为患,年老的御医捋着白须连连摇头,年少的学徒满脸惶恐,将目光投向萧鄞,守在外间的卢夫人似有所感,也看向萧鄞。
直看得他毛骨悚然,涌起一股不祥预感。
果然,老御医长叹一声:“公主并无大碍,只是先天不足。常言道过犹不及,洞房花烛虽是喜事,宣平侯也当……”眼神逐渐意味深长。
周围注视的目光,也慢慢变得了然,还带些……揶揄。
可真是哑巴吃黄连。
萧鄞头大如斗,又不好直述床帏之事,只得干笑着送主母家主和御医出门。
穿过垂花门进后院时,发现蕤娘不知何时来了,百无聊赖坐在桃树下。
萧鄞脸色大变:“你怎么还在灵昌,南风没安排好车船?”
蕤娘慢吞吞掀起眼皮:“我几时说要去宜邑?”
萧鄞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你不一直想出去走走?好不容易挣得自由身……”
“改主意了”,蕤娘淡淡地说,“满城沸沸扬扬,我竟最后一个知晓你要成婚了,这自由身竟还得你拿姻缘去换。”
萧鄞脸上绽出些笑,眼神却极冷:“不过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有什么好说的?”
蕤娘盯着他双目:“她是那夜与你一道中毒的姑娘。”
萧鄞轻嗤:“那又如何,天底下那么多人英年早逝,他们姓孟的就人人都该长命百岁?”
蕤娘沉声道:“我还告诉过你,她身上另有一种慢性毒,她不止姓孟,更是谢娘娘的血脉。”
“够了!”萧鄞眸色一阴,忽显出戾气,每个字仿佛从紧咬的齿间挤出,“该还的早就还清了,我们不欠他们什么。”
蕤娘目色一厉:“奉主不力,满门大祸。”
萧鄞欣然抬眉:“还有这等好事?”
蕤娘死死盯着他:“定远侯府不止住着姓萧的,还有卢云卿,你当真冷心冷情到连她都不顾念?”
“所以,他们如今都还活得顺风顺水”,萧鄞抬了抬眉,“您不是说只擅千金科,并不通晓毒理,那夜替我解毒也不过误打误撞,怎么上赶着来看她?”
“于情,我不能看着谢王后之女早夭于非命”,蕤娘拨开他拦在前方的手臂,走向内室,“于理,公主绝不能死于这种毒。”
她压低声音,每个字满含警告:“那是产自西陵慢性秘毒,千梦醉。”
萧鄞脸上轻佻的嗤笑霎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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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国家部落都有其主要种族,譬如翊国的羽民九姓和望海百家,虞国的十二部山民,蒙舍国的蛮、黎两族,唯独西陵是个例外。
西陵国,是千源千种。
木城山与夔山树荫茂密、盘根错节,地形错综复杂,猛兽凶禽不计其数,大多数地方一走进去、连罗盘都会失效,以至于人迹罕至、荒废数百年。
圣人言:“苛政猛于虎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经受不住外界苛捐杂税、战火连绵的人,纷纷逃籍成为流民,躲进料理农桑自给自住,建立起一片世外桃源。
六百年前羽民九姓立国,不愿被翊国统治的原住民也纷纷逃入深山,此后,更有些许横遭变故的陌路人、弃婴,零零碎碎藏进密林,那地方也宽容地接纳着一切。
原本相安无事。
翊国一直以开疆拓土为至高信仰,立国之初就在金州设镇南府,像一颗钉子般扎在戎陵和摩云群山间,却也对这片毗邻的丛林提不起多少兴趣。
那样深的山、贫瘠的土地,就算纳入版图,对税收和军政并无多少助益,反而难设衙、难管理,累赘至极。
翊国曾有几任君主好大喜功,为后世名声,想收编这片山区,真正打起来,却发现比想象中更难啃。
木城山本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不知何时,山中一木一石皆暗含奇门之术,更有蛊虫毒虫作为边界。
吃了好些年亏,才偶然从蒙舍王处知晓些端倪:不知哪年,一名圣子厌倦了作为吉祥物被膜拜的日子,在这群遁世流民中找到意义。圣子在十万大山拥趸甚众,不少向往自由的热血少年少女,紧随其后加入其中。
于是,流民有了组织。
那群人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每年也会出山几次,用比外界优质数倍的蚕茧和丝绸,换取铁器、盐等物。话本子有传说“西陵氏善桑蚕”,外界便将这个神秘国度起了个诨号,为“西陵国”。
这千梦醉,便是产自西陵国的秘毒。毒如其名,中毒者夜夜梦境缠身,气血日渐枯竭,一旦入夜就目力衰弱,视物不清,如坠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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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个能惹事的,竟能跟与世无争的西陵结下梁子”,萧鄞有点惊愕,忽想起花朝节那日变故,忍不住笑道,“我这新妇有些本事在身上,一般人还真难同时得罪西陵和广平侯。”
蕤娘不理会他冷嘲热讽,思索许久才奇道:“倒奇怪,她既有本事得罪两方,又出身高贵,不可能对毒药束手无策。据我所知,挨着夔山那几垌时有毒师下山,解药并不难配。”
萧鄞拉她回树底坐下,替她倒了杯茶,“人家自己都不上心,您何必操这闲心,反正过几年一拍两散……”
“我是没把握解毒,却可尝试压制,再不济往山里修书,缓得一年是一年”,蕤娘抬眸横了他一眼,没接茶水,“她一天是你新妇,你就得管她一天,就算不顾念谢娘娘,也得想想自身担的干系。”
萧鄞:“若放任不管,她还能撑多久?”
蕤娘:“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萧鄞手一抖,热茶溅出也毫无知觉,难以置信回首、望向内室重重帘幕。
契约婚姻,三年为期。
原来,不是他的期限,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