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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香茗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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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不仔细分辨几乎被轰鸣的风声掩盖。萧言昭眼中霍然一亮,梁成从地上跃起,喝道:“什么人!”
只有灰尘被他喝得嗤嗤跌落,阴影重重,哪里有半个人影?
梁成眼风四下掠过,转向萧言昭:“师父,大概是蛇鼠之类的动物被大雨惊动了。”话音刚落,又是“咔嗒”一声,这回声音大了许多。
四周黑衣人刷地抽出长剑,戒备而立。梁成寸步不离我身旁,厉声喝道:“到底是何人在此?有种便不要偷偷摸摸,快现身来!”
“哈、哈、哈、哈”断断续续的笑声传来,声音苍凉诡异,不似人声。
黑衣人皆抬了脑袋寻找,那鬼哭一般的声音又响起:“何人扰我清净?速速离去,方保性命!”女子长泣般如怨如诉,音色空洞,竟带着回响。
声音竟是从庙堂一侧直抵屋顶的大力神相中发出!
一时阴风测测,再无人言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突然一名黑衣弟子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一边叩头一边哭喊:“神仙饶命!神仙饶命!不干小人的事。师父,我们还是快走吧!神仙显灵了啊!”
萧言昭紧紧盯着神像不语,梁成早已来到那人身侧,点了他哑穴,大声道:“都别慌!有人装神弄鬼!”
萧言昭将手一抬,止了梁成的话,又双手拢袖,沉声运气:“九华派夜逢大雨,借贵庙宝地一宿,不想已有人先至,若不嫌弃,还请现身相谈可好?”
神像震天介笑了起来,“呔!凡夫俗子,我乃神佛之身,有何事需要商量?再不离去,便莫怪本神不客气了!”
萧言昭此时倒不失了“九华仙人”之名,依然镇定如桓,意态闲适地捋了捋长须,温然道:“如此,我便会会神仙真身。”
一挥手,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将季衡若夹住,其余人散开围住了神像。梁成如离弦之箭飘然蹿上神台,往大力神像扑去。身在半空,便听得“叮”一声响,如银器撞击的清越,梁成却已连人带剑跌落在地,捂住右肩不住翻滚,那剑更是断成了两截。身旁一枚算命用的古旧木签半截没入了砖石地面!
守着季衡若的两人脸色瞬变,执剑之手不住颤抖。萧言昭一声断喝激射而出,一柄长剑使得密不透风,叮当声响中一枝枝木签纷纷坠落。风道中手中长剑直直送入神像至没柄,脚蹬神台手中发力,一剖而下,竟是要将神像劈做两半!木屑纷飞中剑落到底,萧言昭脚下轻点闪电般倒纵而出,长剑护住胸前不住舞动。
神像慢慢裂开,烟尘弥漫中一个人影飞身而出,双手连扬,季衡若身旁两个黑衣人剑都没来得及挥剑便软软倒地,胸前各嵌着一个铜烛台。季衡若就地翻滚,躲到了一张供桌之下。看清神像里藏的人,却罩着方才九华派擒人时戴的鬼面。
殿中的黑衣人已经倒下了五、六个,人影交错间,那人冷哼一声,右脚微踢,轻巧挑起地面上半截断剑抄在手中,银光点点舞成一团。萧言昭已不似初时的镇定,脸上现出惊慌神色,再斗得十几招,脚步渐乱,那人手中断剑刺入了风道中右腰,头上鬼面也被风道中一剑斩成了两半。一个霹雳乍亮,萧言昭见了鬼一般,道:“你……你是邪教教主!”那人长剑抽出踏上一步,恶狠狠道:“不错,正是我。我天极素爱使毒,仙人这毒,可要抓紧医治啊!”
萧言昭踉跄后退了两步,面上鲜血点点,忽然举起双手,接着积雪反射的微光,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拢了一层青黑之色,竟是中毒之兆。
萧言昭咬牙道:“今日先走一步,我们日后再瞧!梁成,走!”
转身大步而出,梁成快步跟上,两个身影隐入疾风骤雪中,眨眼便即不见。
那人哈哈一笑,忽然向供桌走来,轻轻一纵欲,跳上了供桌坐在桌沿。敌不动,我不动。季衡若默默不语,趴在桌下,只能看到一只腿垂下,微微荡着。“扑哧”,一阵轻笑。声音虽轻,笑意却十足十,宛若碎铃摇曳铺泄来。“趴在底下很好玩么?还不快出来!”
沉默半晌,悉索声中,季衡若顶着一头稻草爬出。
供桌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一身银白短打,俊颜斜眉,眸若星辰,一条腿屈起抱在胸前,一条腿垂落轻轻摇晃,正侧头看她,弯唇坏笑。
“你是邪教教主?”季衡若抱臂靠在一棵斑驳的朱漆木柱上,皱了淡淡的弯眉,眸中一派清明。
“不敢,正是在下。不过不是邪教,是天极教。”男子歪头看着她,嘻嘻笑着,懒洋洋地晃着腿。“江湖中死了只阿猫阿狗都要算到我天极教头上,这黑锅背的确是多了些。像刚才那什么仙人鬼人,又有什么正气可言了。”
传说中杀人如麻,手段残酷的邪教教主?季衡若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人哪里像个教主,真是越来越麻烦了,季衡若吐出浊气,“喂,你是为宁露来的?”宁露本是他教中人,这教主自然是为她而来。本来区区一个九华派她能轻松打发,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天极教主,真得好好思索怎么逃脱了。
“也是,也不是。”那人轻飘飘跃下供桌,笑得过分灿烂了些。
太近了!这什么教主与她面对面,一双桃花美目将她从头到脚拢在眼中。季衡若后退三步,狠狠瞪他,“你要杀了宁露,为什么还要救我们?”
“季谷主,这可不是对待恩人的态度,还是说,你们这些名门正教居然学会了我邪教秘笈——恩将仇报呢?”面前的人小老虎一般炸了毛,一副警觉凶狠的模样,却难掩之下的惊惧气息,让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捻住她的一缕发丝,“好香!”他装模作样。
“呸!”小老虎露出了獠牙,“宁露在哪儿?再晚个一时半刻,她就没救了。”
“没救便没救,小小卒子,我天极多得是。”无赖嘴脸,他就是喜欢看她这表情,三年前就爱看,现在重又看到,仍是有趣得紧。让他忍不住一看再看,想带回家去细细看。
三年前……这女孩儿抱着那人,却没有一滴眼泪,面上也没有一丝惨痛,像一只小老虎般死死守着自己的猎物,满眼怒火,和让他都却步的坚定。
“在霁云庄呆了十年的卒子,你天极可只有这一个。”甜甜一笑,“所以,你不会杀她,还要救她。而且最好快点,再晚个一时半刻,我可救不了了。”
他一怔,要杀宁露,根本用不着他出手。她只说对了一半,现在他确实不想杀宁露。本来只来看戏的,却因为身边这个有趣的女孩子,竟然舍不得下手了;本来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看个故事,却在看到这个瘦弱谷主季衡若之时,插了手,自己也变成了故事里的人。有趣的事,他可从来不会错过。“要她死还是活,是我说了算。”他淡淡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那你要她死,还是活呢?”季衡若侧了头问,表情让他忍不住想碰上一碰。
“那要看你治得好治不好。”夜弥月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在脑后,斜斜一笑。
“我自然治得好!”季衡若恼怒看着他,尽是委屈。
“夜弥月,我的名字。”他忽然说道,答非所问,却温和下来,目光细细描摹过季衡若。
“夜弥月……”细细重复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根弦竟然微微颤动,划下一串清脆的聆音,又好像落了只蝴蝶般心痒。
“我们走罢!”夜弥月扣住季衡若的手腕,抬步向门外马车走去。
“去哪儿?”季衡若乖乖由他拉住,那看似轻轻巧巧的一握,却扣住了她手腕脉门。天极之手段她已听师父讲了十几年,现在她再也不敢使什么诡计,若使了,只怕这教主会十倍加还与她自己身上。
“天极总教,华阴山。”夜弥月忽然回头,白牙闪闪发亮,“刚才那萧言昭的毒,可不是我下的。也不知是谁手段残酷。”
“不过是钱袋上涂了点药,让他抓住了。他虽一直防我下药,可是却不大心细。”季衡若摇头点评,“什么九华仙人,不过如此。若不是你,我早已带着宁露逃走了。”她还不甘心地补充。
惨淡天际,尽是厚重铅云,望不断的风雪重重,那一抹皓皎月色,早被尽数掩去,一丝光亮也无。夜弥月斜靠在车辕上,“好久都没看到月亮了……”抬头望天的人惬意歪着,却没看到身边女孩滴溜转动的眼眸。
霁云庄中一片死寂,前院正厅中的微弱灯火里,一人长身玉立,纹丝不动钉在青砖地面上,一身玄衣宛若要消失在空洞浓沉的夜色中,似湖面涌起波波微澜。
“庄主!”褐衫少年一声轻唤,将他惊醒,谢承远捏捏额角,疲倦开口:“再报一遍。”
“浣城白沙帮惨被灭门,武林同道赶去的时候,华老帮主仍未断气,却手指北方,只说得一句‘霁云庄’便即断气,手中却紧紧抓了一片碎瓷。华老帮主遗体已被检视过,是中了邪教的金蝇针。”
便是手中的这一小片碎瓷片,谢承远缓缓踱步,“白沙帮……不是三年前为躲避仇家,举帮南下,消声灭迹了么。”
少年躬身回答:“只怕是被仇家寻到,才满门遇难的。”
谢承远眸中精光渐盛,手指合拢,紧紧握住那块瓷片,“钟禹,你速速带人赶去浣城,并修书告知各派掌门,我霁云庄定会查出邪教凶手,为白沙帮报仇!”
“是,庄主!”褐衫一角隐没在黑暗中,片刻便即不见踪影。
邪教,天极,谢承远放目远望,这次可该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了。握紧的手放到鼻下,轻轻嗅着。指缝中,水润的萱蓝色瓷片,好像秋雨洗过的天空,映出琉璃般的淡青天光。隔了手掌,仍有熟悉的香气幽幽钻出,“此香唤作茗烟,可凝神清思。”那个季谷主这样说过。
“元青。”谢承远放下瓷片,稳稳踱到案边。
“大师兄。”黑影中一个沮丧的声音,“我没有能看出来是何人劫走了谷主和嫂子,但他们定是有备而来,都戴了假面。大师兄,我已吩咐人四下打探消息,料季谷主聪明伶俐,应该不至有性命之虞……”
本就白皙的面庞更是全无血色,偷偷瞄过大师兄的眼,却看不出喜怒,死一样的平静,更叫他心惊胆战。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来不及思索,他死死咬住牙关,寒夜中,更有冷汗不住落下。这痛,哪里及得大师兄半分呢?“大师兄,你打我、骂我,都好,是元青不中用,居然被他们得了手……”本应舍却性命不要,也要护那女子安全的,苏元青懊恼垂头。
“师弟……元青”,谢承远走过来,眼中尽是血丝,轻轻握住了苏元青的手,暖暖的真气流动,竟是在为他输送真气,缓解疼痛。刚才的举重若定全然消失,只是道不尽的悲恸和无奈,“元青,我不怪你,你何错之有。只怕他们早已做好了这个套子,只等我自己往里钻!”声音复又柔和,“你受伤不轻,快去歇息罢!”深深地看他一眼,“若你也出什么事,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谢承远忽然失笑,自己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
热流涌上,大师兄!苏元青汪着一窝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谢承远微微一笑,那笑说不出的凄楚。看得他愣了神,若能解师兄之痛,他也宁可为他付出生命啊!那时,他心中会不会还只有一个宁露呢?
扑棱棱,一只滚圆的麻雀突然愣头愣脑地飞进大厅来,在两个武功高强的男人面前无所畏惧地走来走去,一双黑豆般的眼睛大大咧咧东瞄西看,像极了……季衡若那精灵的模样!
苏元青欲将那麻雀轰走,谢承远忽然格住他的手,“慢!它脚上,有东西。”
小心翼翼取了布帕解下那东西,却是一张卷得细长的纸条,展开,娟秀的蝇头小字“勿忧,谷中,等我”季衡若的笔迹。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苏元青沉不住气,将纸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谢承远不答,黑眸中厉色忽现,刀锋般掠过无尽黑夜,仿佛要看穿夜幕一般。
“师弟,这几日,庄中事物仍然由你负责。我出门一趟,若三月不回,你继任庄主!”
玄色黑影倏然闪动,人影已然不见。苏元青郁闷立在厅中,垂目叹息,他这个师兄,哪里镇定如桓指挥若定了,自己眼里的师兄,根本是血气方刚的性情中人啊!而且还很任性。
“师兄。”他轻轻叫着,恍然间传来一声叹息,融入墨黑的夜色,在空旷的回廊中盘旋许久,终于消散……
“叽!”麻雀团子亦叫出声,在他脚边站定。“你说,师兄会回来吧?”苏元青瞪着麻雀的黑豆眼珠。
……
“我真是疯了。”苏元青喃喃自语。
一人,一鸟,凝重地望着远方,无言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