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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晓月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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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好久的雪,终于停了。章州城外,一户山庄依山而建,苍松翠柏掩映在白皑皑的积雪中,一派宁静悠远,磅礴肃穆。山庄门户紧闭,椴木牌匾上书“霁云庄”三个大字。
庄中有人来来往往,均悄无声息,行动迅速,在落雪上留下两行清浅的足印。只有松枝承受不住积雪,啪地落在地上,惊起几只寻食的麻雀。忽然,便如一滴水落入了沸油,庄中脚步嘈杂,众人声音也大了起来,不时有人说:“快告诉师兄去!”
不一会儿,一个素衣少年匆匆走来,步履轻盈,发黑如瀑,束发的玉带在风中飞扬,面如冠玉,稚气还未褪尽,犹带了三分柔和的线条,“大师兄请药王回来了,快去开了大门相迎!”边说着,边去得远了。
这人正是谢承远的师弟,苏元青。
马蹄声声叩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清脆而单调。酱紫色的高头大马上,背脊笔挺的冷峻男子身前,是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女子裹在厚重的皮袍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半晌,那男子略一低头,打破沉默:“衡若,这便快到了。”握着缰绳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露出发白的骨节。
季衡若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马不停蹄地赶了四天的路,终于是到了。越近一刻,心,便越沉几分。多想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样坐在承远哥哥的怀里,一直走到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松了,走到再也走不动了……
“若我医好了你的亲亲娘子,你们要做什么呢?”她不甘心地问,却知道并不想要这个答案。
“我要看露儿穿戴起凤冠霞帔,然后亲手揭开她的盖头……”无底黑眸中尽是期望。
真是多余问!季衡若恨不得立时拨马回头。抬头向上,谢承远那颀长的下颌曲线就在头顶,如今,还要这奢望做什么呢?只要看到他有说有笑的他,看到一个风姿翩翩,武功卓绝的他,不是什么都可以舍弃了吗?
她痴痴望着,却气鼓鼓地开口:“我的诊金,你可莫要忘了付!”
谢承远温然一笑,“怎会忘了!”
若是你偏偏忘记,你忘了呢?转了又转,这话却未出口。
“大师兄!”老远,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送来,还有些许童音般的好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转眼,这声音的主人便已策马到了眼前。来人胯下一匹铁青马,身着单薄月白长衫,腰悬长剑,目如点漆,当真是偏偏少年,风姿绰约,季衡若不厚道地腹诽。
“大师兄,你可回来了!药王呢?没请到?”少年扬起好看的黑眉。
“请到了,不过不是药王,而是药王的徒弟。”谢承远指一指身前。
“徒弟?……咦?!”看到那重重衣山中居然埋了一个活人,还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任谁都不能再维持镇定。“你……怎么是,是……”磕磕绊绊,语无伦次。
季衡若不耐烦打断他:“不错,我便是药王的徒弟,现在的无妄谷谷主季衡若。”
是他多心了么?谢承远不快地皱起眉,自己这师弟也慌乱得太过了些,而且季衡若看起来是在威胁师弟,若继续说下去便要遭殃,不过她的脾气一直这样大,语气一直这样恶劣。
“师弟,露儿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似乎,不大好……不过药王的弟子来了,肯定会无事的!”苏元青不敢直视谢承远的眼睛,只一个劲地催马前行。
“衡若,一会儿我们直接入内,你替露儿诊治,可好?”
“我要说不好,你会答应么?”轻声娇笑。仰头挑衅般直视方才开口之人,果然怔怔不知所对。
“承远哥哥,以后自己想好的事,就不要再问人家了。并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好说话。”
真是,冤家!我还小,我是纯洁的,少年苏元青埋头狂奔,目不斜视。
纱幔重重叠叠掩住了精致雕花木床,室内汹汹燃烧着几只火盆,将冬天的酷寒连同微弱的光线一丝不漏地挡在门外。浓浓药味中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满屋的死气沉沉,唯有几盆吊兰尚存一丝生气。极细微的呼吸声,好像悬在钢丝上,随时便会中断。
缓缓吐出一口气,季衡若沉稳地走近,坐在床沿。拨开纱幔用金钩勾住,瘦得脱了形的宁露静静躺在床上,露在外的脸蛋深深凹了进去,面上竟是笼了一层黑气。
本该是个绝色美女啊,季衡若叹道。将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瘦得不成话的腕上,半晌,按了按手指、脸颊,又熟稔地翻开宁露的眼皮,细细查看。
一通忙碌,季衡若退回床沿,默默看着宁露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谢承远大为焦急,却又不敢打扰了季衡若的思考,只能蹲在一旁,紧紧握住了宁露的手。
“她是怎么中的毒?”季衡若突然发问,几乎想谢承远惊得跳起来。还未回答,季衡若已经一把掀开棉被,竟去伸手过去,开始解宁露里衣的盘扣。
“你……”谢承远想发怒,却看见季衡若面上神色严峻,并不是胡闹,生生忍住。
长长的刀疤蜿蜒从胸口一直横贯到腹部,伤口已经结痂,却留下了狰狞的伤疤,像怪兽狰狞地张着口,触目惊心。
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丑陋的疤痕,那样轻、那样柔,好像怕惊醒了昏迷的人,谢承远缓缓开口:“你也知道藏在我霁云庄的秘密吧?”
“得秘密者得天下,三岁小儿都知道。不是已被邪教天极教夺去了?”季衡若仍然盯着刀疤,重重拧眉。
“是假的。”他看她疑惑扬眉,“师父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事,将真假秘密调换了。邪教夺取的,是假的秘密。”
“一个月前,竟有邪教探子潜入庄中,我正巧不在,那人便欲从露儿口中探知秘密的所在,被我撞见。那教徒便欲伤我,却不料露儿拦在我身前,替我受了这一刀。然刀上竟被喂了毒,却无人识得究竟是何种毒药。”指尖收拢,紧紧握了拳,语音哽咽,“是我,害了她……我这条命,从此便是她的。”
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与霁云庄分庄庄主在外谈事物,因商议顺利,所以提早结束。走在路上顺手买了簪花,想着回来便送给露儿,她定是欢喜非常。
刚踏进露儿住的别院,便有一柄袖箭擦面险险飞过,谢承远双脚钉地上身急斜,才侥幸躲过暗器,饶是他功夫极好,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人!”他怒喝,抽出青芒剑,紧握在手。
“哗啦!”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碎了,“不要!”是露儿的声音!
谢承远暴怒之下,一脚踹飞大门,一浑身黑衣短打的人,头上戴了白色面具,倏然转身,挥刀向他劈来。
“承远,他是邪教中人,你,你快走!”露儿面色惨淡,花容凌乱。
谢承远微微冷笑,邪教天极一直行动诡异,这几年更是在江湖上踪迹全无,他没去找天极的麻烦便算他们万幸,谁想今天却自己送上门来,他,求之不得!
长剑出鞘,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缠斗起来,那黑衣人却似不欲取他性命,招招都是守势。谢承远也想活捉这邪教中人,并未使出全力。黑衣人使两柄短刃,以怪异步法在院中游走,只看准时机方刺出短剑,谢承远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黑衣人又一次挥剑来击之时,谢承远已经看出他的破绽,唇边绽出冷笑,稳稳站定,只等他到身前便削他左肋。却不料一直在旁,似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宁露,却以为谢承远真的落了下风,居然合身扑来,挡在他身前。
黑衣人的短剑,不偏不倚,从宁露左胸划下!
愤怒山洪暴发一般,谢承远长啸一声,青芒脱手,直将那黑衣人刺了个对穿!
露儿躺在地上,满身血污,他颤抖地扶起她,强忍惊惧,细细查看,好在那伤口并未划得太深,不至致命。
“傻子!你不会武,干什么来凑热闹!我自有办法料理了他。”看着露儿痛苦的样子,他心头亦是剧痛。
“我怕他……伤了你……”她伏在他的怀里,雪白的脸上溅了点点猩红,衣襟攀上了大朵大朵的鲜花,如盛开的杜鹃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承远,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一颗心骤然缩得紧紧的,他顾不得其他,大力撕开胸前衣襟,长长的刀伤边缘,泛着诡异荧绿微光,是,毒!
邪教善用毒,竟然在匕首上喂了毒!原来是想置他于死地,却不料被露儿打扰,乱了计划。
惊讶抬头,季衡若惊恐地看见,虽然竭力克制,还是有泪水抑制不住流下,有几滴溅落在她的手上,炽热灼人。
季衡若别过头,似不经意般问道:“你霁云庄守卫森严,怎会轻易让一个邪教探子闯入?”
“这人浑身稀奇毒药,迷倒了不少守卫之人,也正赶上我不在庄中。想是运气极好,竟然被他闯了进来。”不悦皱眉,谢承远有些不快,都这时候了,她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呢。
季衡若面无表情,更看不出喜怒,掏出一颗乌黑药丸喂宁露吃下。又从一张精巧方盒中捏出几只极细的银针,拈在指尖,缓缓转动,“我要给你的亲亲娘子施上几针,才好下判断。帮我备了烛火和清水来。”点点银光映在她无甚血色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露儿,有救么?” 怜惜地抚摸着凹陷的脸庞,临退出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面无表情,淡淡开口,“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咣!重重捶墙的声音清晰传来,季衡若手执银针,抿唇微笑。真是沉不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