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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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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人和夫人惊讶地看着他。纵使许慎活了两辈子,也在父母这样的目光下有些紧张,他掩饰地咳了咳,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捂了捂脸。
“慎儿,”许大人许文石半晌才道,“你不过才学画一年啊。”
许慎只觉得脸烧得慌,自己把学了两辈子的画技,拿到如今才十一岁的孩子身上,实在是有些无耻。即使都是他自己学来的,他也明白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画成这样有多荒唐。
“不止是儿子一个人画的,先生也多有帮助。”许慎连忙打着补丁,“这画陆续画了有一年。”
许夫人道:“难怪......难怪教慎儿画画的夫子请辞了好几位,都说教不了你。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慎儿不会画呢。”
夫妇俩对视一眼。自打许慎十岁提出要学画,夫子大多上了一堂课就不愿意再上了,倘若去问,只说三少爷有天赋,实在教不了。夫妇俩以为这都是夫子们照顾许慎情绪说的委婉话,许夫人还旁敲侧击过许慎对画画的想法,试图让他别学了,结果许慎出乎意料地坚持,只能作罢。
许慎作画时向来挥退下人,画作也都被他自己仔细地收起来了,竟是真没人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作画的天才。
许慎讪笑。他的画技是上辈子姐姐成亲之后,四王爷专程请了名家隐月先生来教的,寻常夫子自然教不得他。他也拜托见识过他画画的夫子,莫要将他的实际水平告知父母,只说“有天赋”即可。
夫妇俩面面相觑。这一年来许慎比从前懂事多了,常常在书房里呆着,也不怎么和同龄的孩子玩闹。如今想来,许慎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作画。即使许慎“有天赋”,能画成这样,也定然是下过苦功夫的。
许大人心情顿时一片晴朗。他向来知晓小儿子聪慧,却不知小儿子聪慧用功到这样的地步。作画书法如此,读书定然差不了,科举上出彩想必指日可待了。
有些相熟的同僚已经围上来恭贺了,妇人那里也连忙把许夫人拉过去恭维。做父母的尽管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仍然满面红光眉飞色舞的。本来就是女儿嫁入皇家的大喜,儿子又凭着画技大出风头。
许慎看着没人顾得上自己,赶紧带着下人到许府位置上躲着。这一关好歹含糊着过了。
上辈子许慎画技与书法俱佳,天分极高,他也很刻苦,是隐月先生认准了的关门弟子。这幅画他其实留了好些有待商榷的错处,皆是勉强能过眼但处理不当的,专业的画师仔细看过就能发现。只是这幅画他本身便是拿来出风头的,若表现得只是个有天分的孩童远远不够,需要能让看客们惊为天人的程度。
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正厅里热气升起来。许慎抬起手臂,让小由把红袄解开。四妹坐在他身边,挥着小手想抱上来,他侧着身张开双臂,把乱爬的四妹搂住。
许慎垂下眼,暗芒一闪而过。
——特别是,让尊贵的看客们惊为天人。
花轿游街向来较慢,宾客们等了些时候,花轿才到了四王府,新娘披着红盖头,被紧紧搀着下轿子。宾客们都涌到门口看热闹,许慎个子小,挤到前头去看。
新娘被四王爷紧紧搀着,两人走到里屋去拜堂,宾客们都笑着起哄。走廊和前厅挤得满满都是人,俱是穿着喜庆满脸带笑。许家父母站在前头,许夫人偷偷抹着眼泪。
“一拜天地——”
新婚夫妇拜下去。许慎看着发怔。上辈子长姐成亲的时候他还太小,唯一的留存记忆便是挤着在旁边看新人拜堂了。穿着大红喜服的夫妇俩含笑对拜,宾客们笑闹着,父亲母亲带着泪祝福,这一辈子和上一辈子仿佛全然没有差别,在他眼里重合了。
许慎脸一下子煞白。自从一年前他发觉自己重活了一辈子后,他日日感谢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他又时时恐惧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他常常在有关上辈子的梦魇中醒来,经历无数亲人的失去后,他跪倒在客栈的房间里,胸口被蒙面杀手狠狠插入一把刀。
长姐嫁人是最初的开端,他知晓,从这一刻开始,他每一步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二拜高堂——”
和许慎一同挤进来凑热闹的小由,发觉自己身前的三少爷在发抖。许慎紧咬着牙,身体颤得厉害,眼睛紧盯着欢欢喜喜的新人,扑簌簌留着泪,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看着有些瘆人。
小由吓了一跳,以为许慎是生了病,连忙低下身护着他,一只手探过去试他额头的温度。急急忙忙道:“我的少爷哟,可是哪里碰到了?莫非是昨晚睡觉着了凉,这可怎么是好......”
许慎牙咬得“咯咯”响,一句话没说,任着小由摸上额头,只在小由想要把他拉出人群的时候用力摇头。他眼泪掉的厉害,脸上表情也有些痛苦,只是往后退上几步,让旁的宾客站到他前边,不想让今日的主角们注意到他的失态。
“没有发热啊。”小由试了试温度,急急忙忙道,“这大喜的日子.......少爷,老爷夫人抽不开身,奴婢去找姨娘看看可好?”
许慎仍摇着头。他此刻心神激荡,无论是小由还是宾客的笑闹声都离他很远,听起来模糊不清。只有礼官扯着嗓子的声音听着清楚,声声重重敲在他耳膜上,震荡出一地血肉。
“ 夫妻对拜——”
“礼成——”
拜完堂,新娘和新郎先入了洞房。宾客们闹哄哄地涌回正厅,坐在席位上。四王府酒席在王府管家的示意下开始了,美貌的侍女一道道上菜盛酒,交谈声和碗碟碰撞的声音渐渐响起来。
许慎仍然是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被小由半拉半哄着到许府的位置上。他身上薄薄一层夏衫全部被汗浸湿透,脸色煞白如纸,双眼还裹着泪,嘴唇微微抖着。张姨娘看了被吓一跳,连声问小由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把许慎扶过来。
四妹向来亲近许慎,看到许慎坐过来,就挥着小手挣扎着想要过来,张姨娘抽身哄了她一会儿,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下来。庶长兄二哥跟了花轿一同来的,此时也坐在旁边,担忧地看着许慎。
四王爷从洞房里出来,脸正红着,喜气洋洋又羞涩的样子。他穿过前厅看到长画轴前站着几个少年,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其中几个衣着华贵,正指着画和站在旁边的四王府里小厮说话。
“几位爷问这画师呢?”小厮笑道,“是我们爷的新小舅子......”
四王爷大步走上前去,笑眯眯打断道:“你这狗奴才,小舅子就小舅子,哪来什么新小舅子?莫非本王还有旧的?”
穿着最贵气的少年回过头来,对着四王爷道:“四哥,恭喜了。”
“太子殿下。”四王爷应道,“母后可好?”
太子点头,神情温和愉悦:“母后出宫不便,叮嘱了孤回宫后,把四哥喜事给她细细说道的。”
四王爷笑着拍拍太子的肩膀,转回头看着旁边一个着碧蓝色衣裳的少年:“景之今个儿怎么不穿红衣?”
顾景之原本正仰头仔细看着画,闻言转过头挑了挑眉,回道:“四爷今日大喜,景之若是穿红衣,抢了王爷风头,使王爷怪罪下来,那景之受不起。”
四王爷知晓顾景之性子向来这样,大笑几声:“本王被你抢风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曾降罪过你这小子。”
顾景之嘴角翘了翘:“王爷向来是做大事之人,想来不把这等小事放在眼里。”
“你呀......”四王爷一边笑一边摇头,拉着他们向正厅走,“太子殿下可是看上本王那小舅子的画了?”
“许家公子有才。”太子认真道,“这是赠给四哥的贺礼,孤也不向四哥讨要,只是能否请四哥引荐?母后生辰要到了,孤有心请他作画......”
顾景之则道:“我记着四王妃是长女?许公子比王妃还小,这么小便能画成这样?”
四王爷一哂,先回了太子:“引荐是小事。本王这小舅子年纪不大倒是鬼精鬼精的,给本王画这一幅画,便是因为年龄不够,想要提前入太学,把本王的婚宴当成他扬名的筏子。”
四王爷脸上没有什么厌恶的神色,相反看上去还很有兴趣,转向顾景之那一侧,对他道:“饶是景之聪颖无匹,这回也要对本王的小舅子甘拜下风了,小舅子不过一个稚童,却常常板着脸,和年长的夫子似的——”
他抬手一指,指向宾客齐聚的许府位置,紧接着却惊讶道:“嗬,他哭了么?”
太子和顾景之齐齐抬头,顺着四王爷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瘦小白嫩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岁,眼睛通红,含着泪,被家里人围在身边安慰。
福至心灵,那个孩子也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他身量很小,正是会让大人都偏宠的年纪,脸上还留着泪痕,紧紧抿着嘴唇,一幅好似被人欺负了的模样。看到他们,那孩子怔了怔,眼睛却突然亮了。
太子那个软心肠的已经担忧道:“谁将这孩子欺负了去?”
顾景之笑眯眯地和那孩子对视,没应太子的话,只在心里想:
怎么会有小孩哭起来,像只委屈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