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海》歌别

36、以后呢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吸进去，断断续续开始讲。

　　小情侣这次吵都没吵，直接进入冷战。

　　还是细碎磨人的小事：消息回得慢、语气敷衍，年初定好冬天一起去东北看雪，现在又说钱不够，商量换个近点的地方，他又不给准话，永远都是随便都行；外加今早点了奶茶给他，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

　　中午俞媛没忍住，语音电话打过去，对方接起来，背景音嘈杂，只说上午在兼职，店里规定要收手机，生硬地问她“有什么事”。

　　然后…然后她就拉黑删除一条龙了。

　　理由听明白了，跟以往那些矛盾大差不差。俞媛前几次找我吐槽这吐槽那，顺便嚷嚷着要分，但都不像动真格。

　　“所以你还在等他的电话吧？”我说。

　　俞媛无所谓的表情消失，像被刺了一下，把亮着的手机屏幕“啪”地扣在桌上，手缩下去。

　　我挑眉，她翻了个白眼，拖着音回答：“是——”

　　我摸不准她的心绪，也不好过多干涉她的想法，思来想去冒出一句：“起码说明你们彼此都在乎对方对吧？”

　　“……对。”俞媛笑了笑，“我在乎他、我也喜欢他……他肯定也是喜欢我的。”

　　把奶茶当酒般灌了一口：“但没用。”

　　“……”

　　俞媛侧过头望着窗外，疲惫地说：

　　“喜欢解决不了问题。我好像也没刚开始那么喜欢他了。”

　　“他累，我也累，我受不了他什么都要斤斤计较、态度冷成那样还不愿意解释；他大概也受不了我咋咋呼呼、没什么远大理想、总爱缠着人到处玩。互相折磨得够久了。”

　　俞媛说：“我现在就是破罐子破摔，随便怎么样吧。他不打给我，挺好，干脆断个干净；他给我打，那就再表面上好几天，等下一次吵架再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俞媛是活泼了点，她不傻，对感情看得也透彻，可道理是一回事，发生到自己身上又是一回事。

　　她说完摆摆手，用豁达的语气说：“用不着想话来安慰我。我看你现在有目标有想法，这些天也开开心心的，挺好，来你这里蹭蹭好运啦。”

　　我说：“随便蹭。”

　　俞媛嘻嘻地笑了，身子一软趴在桌上，开始闲闲地跟我聊别的。毕业后，我们其实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我不追星，也不热衷她喜欢的那些新鲜玩意，全凭她热情高涨的单方面输出。眼下却因为都谈了恋爱，竟罕见地有了共鸣，于是绕一大圈又不可避免地聊回这一块。

　　以往我都是纯粹的看客，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从不纠结；可现在听着听着，就难免会联想到自己，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俞媛趴着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快要睡着了，她忽然闷闷地开口，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我只是…很挫败……我懂我们条件差太多，他也明白。我以为我们是例外，以为可以坚持下去，以为我们跟别人不一样。”

　　这句话不轻不重，正好戳在了我心口上。

　　我用力吸了吸杯子底的珍珠，奶茶已经见底，只剩下空洞的声响。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

　　俞媛男朋友还是打给了俞媛。

　　俞媛表情没什么变化，接电话的速度倒很快，出去聊了将近半个小时，回来换了副面孔，高兴不少也轻松很多。

　　她拿起椅子上挂的小挎包，对我说：“先走啦，回去跟他视频，好好声讨一下。”

　　“好。”我摆手跟她道别。

　　甜起来腻腻歪歪万事都好，吵起来要死要活哭天喊地，两种状态的转换全在一瞬间，当事人感知不到，我这个旁观者不管看几遍都是一脸懵。

　　俞思宁进门时外面的日头正毒。她收了自己那柄精致的小洋伞，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教辅，还真去拿了东西。

　　她的伞尖滴着水，外面不知何时又飘了阵太阳雨，我竟然才注意到。

　　“回来啦。”我抬起头，笔还抵在下巴上。

　　“嗯。”她把书放在桌子空处，拉过椅子自然地坐到我身边，带来一阵室外微热的空气，“做到哪了？”

　　我们接着看题。可我的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怎么也落不回眼前的公式和符号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了半天，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俞思宁很快察觉了。她没催促，看了一会儿后，轻轻把她手里的笔放下。

　　我的心更乱了，过了几分钟，俞思宁放轻声音说：

　　“不在状态就不写了，学不下去不硬学。没事。”

　　我有些愧疚，纠结几秒，认命地搁下笔。

　　她又开口，问：“是因为俞媛？”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心想着算是吧。

　　“她遇到什么事了？”

　　对俞思宁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我简要地讲了讲俞媛和她男朋友之间那点拉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像永远演不完的肥皂剧。

　　俞思宁安静地听着，末了只说：“消费观念和未来规划有根本差异，又都缺乏有效沟通，靠一时的喜欢很难走下去。”

　　很俞思宁的回答，冷静且一针见血。

　　我点点头，知道她说到了点子上。

　　俞思宁安慰我说：“毕竟是私事，你只能帮着她调节，具体怎么选还是看她自己，别太有负担。”

　　我又是点头。

　　事实上，我心里真正纠结的哪是俞媛他们？

　　是我和俞思宁。

　　俞媛和她男朋友的问题，我们没有吗？我和俞思宁的契合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平等，差不多的年纪、互补的性格以及恰到好处的边界感距离感，我们既能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也可以试探着步步靠近。

　　可很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时刻，是她在迁就我。

　　俞思宁跨越几百公里的距离来找我。她有充足的时间、闲钱，以及那份说来就来的自由。

　　我能为她做到同样的事吗？我们满打满算，相处还不到两个月。进度快得让我心慌，在我身边几乎找不到一个类似的例子。感情的热度是真的，可除却爱慕之外的恐慌也是真的。

　　——还是得先有个学上，先学要紧。

　　我无意识抿唇，以后如何，总得建立在有‘以后’的基础上。

　　“以后？”

　　俞思宁的声音适时打断了我。侧头，她清澈的眼睛看向我，“在想这个？”

　　想的太投入，把话说出来了，我掩饰道：“……嗯。学累了，就瞎想想考完后该怎么办。”

　　俞思宁坐的离我更近了些，她神情认真起来，“等你考上，就不在这里住了。对，是要先做打算。”

　　她怎么那么笃定我能考上，我自己都不放心。

　　“钱是一方面，”她拿过我面前空白的草稿纸，抽出笔，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俞思宁正经起来气场就变了，一言一行完全是优秀教师预备役，每次我看她这样突然切换状态都会心跳加速。

　　“时雨，按你的家庭情况，完全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学费这一块先不用担心。嗯…入学后多关注学校的勤工助学岗位，这种相对轻松。拿不到名额可以找校内兼职，找信得过的学长学姐，加他们问问。校内外卖或者快递，这一类工资时薪基本是十二到十五，累一些，不费脑子，家教什么的赚得更多，但相对的难度也大……”

　　她不止说空泛的计划，以自己学校为例一笔笔开始给我算账。我随意一提，俞思宁却那么上心，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集中精神去听。

　　“以你的能力，争取奖学金不是问题……这样算下来，奖学金加上兼职，养活自己之外还能存下一点钱。”她列出清晰的条目，写完后抬眼看了看四周。“这个店，可以考虑出租或者转让，能换些钱。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那间房。你的亲戚，”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谨慎的担忧，“我不是想把人心想得太坏。可如果他们趁你不在家，撬锁进去住，或者更过分点，想办法把你的房子租出去甚至卖掉，你一个学生在外面，想要说理会非常困难。你姑父，他既然碰了赌，很大程度上这辈子都戒不掉，人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这确实是我没深入想过的隐患。俞思宁怕我还不信，说了两个她家远方亲戚的例子。

　　“要趁早打算，”她说，“你可以花点钱，请一个信得过的邻居或者朋友时不时来看一眼，有个照应。”

　　她从高考说到大学，说到未来的职业选择，粗略地算了算可能的收支。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的设想和数字。俞思宁简明扼要的把我接触不到的信息和资源列在了纸上。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我从一开始的稍感突兀到被巨大的触动填满。

　　这个人，是真的在为我考虑，为我的以后精打细算。

　　一边感动，一边又有一点空落落的情绪，像细小的沙子，沉在心底。

　　她说的是我的“以后”。

　　但我心里想的“以后”，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她。是“我们”的以后。

　　俞思宁条分缕析、认真规划的一切里，全然没有提到“我们”这个词。她为我规划了一条清晰的、独立的向上之路，似乎没有把她自己明确地放进去。

　　俞思宁说完，嗓子已经开始轻微的泛哑，她放下笔，充满征询地抬头看我，眼神明亮。

　　我接过那张满是字迹的稿纸，小心地折好，夹进了常用的笔记本里。

　　那点关于“我们”的忐忑被压回心底。

　　是了，总得先有我自己的“以后”，才能去稳稳地承接住那个属于“我们”的以后，现在想东想西都没用。

　　还是先做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