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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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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霜沉寒枝断,波诡云谲大厦倾。
凄厉的鸦声穿透大雍京城的幢幢楼宇,一排排灼目的火光在皇城中迅猛燃起,照亮了铺满血水和尸体的道路。
惊惧声,哀嚎声,血溅喷涌声在刀剑光影下此起彼伏,响彻整座威严皇宫。
“铮铮铮——”
禁军们手握武器,踏过血肉淋漓的尸身,将一玄衣女子步步逼至大雍皇城的庆和门。
无数弓箭手在城墙上搭箭拉弦,对准下方的她,锋利的箭镞在火光下泛起森森冷意。
即使人被团团围住,在场的人都不敢有半分松懈。
只因将才,身为大雍郡主的她手持参差剑,一路杀至王权中心的金殿!
高墙之上,身着金丝蟒纹袍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在场将士无不恭敬。
男人如鹰般锐利双眸凝视着下面那个倔狠的女子,隐隐有怒火在燃烧。
“秦钰瑶,你放肆!”
具有强烈威势感的声音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推至顶峰。
“放肆?”秦钰瑶抬头,注视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位传她立身处世之道,授她一身本领的舅舅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神色淡漠,宛如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她讥讽道:“太子殿下,你杀了我的生母,难不成还想让我陪你喝茶谈天?”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预料到他们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可真正到来时,不免得戚戚然。
“定国公主联合党羽意图谋反,孤清剿反贼,天经地义!”
太子大手一挥,指向金殿方向。
那是他的皇妹,大雍定国公主命丧黄泉之地,也是她穷极一生渴求拥有之地。
秦钰瑶想起这个到死也要爬上皇位的女人,一袭红衣如火,似要烧尽世上枷锁,癫狂又狠辣。
“自古成王败寇,她不后悔,我亦如此。太子清洗逆党,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吧?”
穷途末路,反正都是一死,秦钰瑶果断地选择放弃挣扎。
双手一松,参差剑“哐”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杀了我,给死去的禁军们一个交代。”
端的是一派清风云淡。
太子目光沉沉,在游移明灭的火光下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甫一抬手,弓箭手齐齐拉满弓弦,只等他手势放下,万箭齐发!
“住手!”
一声厉喝突如其来,青衣长袍的男人闯入庆和门。
禁军见到来者,拦截的剑紧忙收起。
男人冲上城墙,一把抓住太子的手腕:“三弟,阿瑶并未参与谋反,她进宫是为了见四妹……公主的最后一面!是宋衡那个老匹夫想在乱军中杀了她!”
太子不为所动,冷声命令:“来人,将瑞王送回府去!”
“放开本王!”文人身躯挣不开训练有素的士兵,但他们亦不敢冒犯王爷之尊,只能将他拉远些。
瑞王气极,直呼其名,嘶喊道:“秦佑泽,那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你亲自教导的学生!你真的狠得下心吗?何况她并无过错,只是为了自保!”
“舅舅!”
秦钰瑶大喊一声,酸楚之意涌上眼眶,氤氲了那道青衣,她扯出僵硬的笑来:“多谢舅舅,但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太子要杀我,这个理由足够了。”
宋衡是太子的人,没有太子的吩咐,谁敢杀当朝郡主。
瑞王亦哽咽不止,对着太子尽是哀求:“三弟,今夜死的人够多了!我们兄妹四人,只剩下你我了!父皇在行宫若得知你要杀了阿瑶,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父皇会作何想,就不劳大哥费心了。”太子蹙眉,对士兵呵斥,“都愣着做什么?把瑞王架出去!”
“谁敢动本王!”
瑞王拔出随身带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处,身旁的士兵吓得不敢上前。
“阿瑶若死了,本王也不会活着,至少在阴曹地府,本王还能和二弟四妹他们相聚!”
激动之下,刀刃割出一道血痕,瑞王面无惧色,大有一同陪葬之势!
场面顿时焦灼起来。
众人不曾料到,敦厚谦和的瑞王会有如此激进的一面。
太子的神情讳莫如深,几息之间,袖中攥紧的拳头稍稍一松,泄露了一丝妥协。
他对秦钰瑶说道:“孤可以留你一命,但你要告诉孤,林霄在何处?”
“我听不懂太子在说什么。”秦钰瑶面无表情地回答。
“定国公主的幼子不见踪迹,孤翻遍了皇宫,也没找到他。”
秦钰瑶似听到天大的笑话,冷哼道:“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仅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我救他作甚?”
太子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脸上浮现出失望的表情:“孤了解你,你极其重诺。两年前,你答应了定国公主会护住林霄,就一定践诺到底。”
秦钰瑶怔愣住了,一股子寒意如密密麻麻的毒虫爬上脊梁。
这件事分明只有她和定国公主知道。
不,当时议事中途还有一个人进来了!
眼前闪过一张比女人还妖艳的脸。
“那个男宠!”秦钰瑶恍然,“难怪这次政变你会提前知晓,原来他是你安插在公主身边的细作!”
她的生母,对男人掌权深恶痛绝,到最后,竟是死在一个被她视作玩物的男宠手里。
而她到死都不知道是谁背叛了她!
秦钰瑶低低地笑出声,越笑越心酸。
多么荒唐又可怜的命运啊!
曾经她对生母称帝的想法不以为意,可见证了母亲在朝中培养出的势力一度压制太子的党羽,甚至能左右朝政决策时,她的确被其魄力和手段折服。
政变失败,她陷入女子能否为帝的怀疑中,也为公主扼腕,即便这位生母从未养育过她,也没有给她一丝温情。
得知原因后,她豁然了,连同这颗愤愤不平的心,也随之归于平静。
女人可以为帝,但前提是不能轻视任何人。
自大猖狂,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秦钰瑶向太子恭敬一礼,这一礼,时隔十多年重现在她和太子之间。
那是学生对先生的礼节。
“多谢太子解惑教诲。”她释然又坚决,目光灼灼,“人是我藏的,但我不能告诉你。”
秦钰瑶又朝以命相搏的瑞王叩首一拜:“舅舅,您的恩情,钰瑶来世再报。”
赴死之心已生,再无转圜余地。
太子大手一挥,禁军锁上唯一逃生的大门,弓箭手重新搭箭拉弓。
瑞王绝望地瘫坐在地,木然呆滞。
天边破晓,迎来的是大雍的盛世还是灾祸,秦钰瑶不想再去纠结,只是静静地等待死亡。
太子手势往下一放:“放——箭!”
“箭”字还未说出,闭紧的大门轰然破开!
绯色官服的男子强横地纵马闯入,手持明黄圣旨,高喝一声:“陛下有旨,尔等还不下跪!”
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秦钰瑶还没有看清对方是谁,三道尖利划破空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张开血口獠牙的毒蛇要刺进她的命脉!
秦钰瑶来不及躲闪,眼前骤然一黑,在天旋地乱中,喧嚣怪异地消失,尖刃刺穿肉/体的声音却在耳边不断放大。
视线再次明亮之际,血红的液体溅洒在她的脖颈,明明是温热的,此刻却如同淬火灼烧般,烫得她浑身哆嗦。
秦钰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他的身体被两根长箭贯穿心脏,还有一根刺进肺腑。
衣裳被血大片大片地浸染,消瘦的身形往后倒下,像是断了线的纸鸢,这一飞就再也抓不住,见不到了。
“魏阶!”
*
倘若有人问秦钰瑶,魏阶之于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十六岁的她捂住心口,哀哀戚戚:“那是本郡主忍痛砸钱请来的琴师。”
二十岁已是朝臣的她站在定国公主的阵营中,咬牙切齿:“他是与我水火不容的政敌!”
二十六岁退出党争的她躺在贵妃椅上,思索良久:“他是我欣赏的人。”
二十八岁的秦钰瑶抱着奄奄一息的魏阶,茫然失措。
她不明白在朝堂上和她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为何会拿命来救她?
“为什么?”
颤抖的手触碰到魏阶苍白的脸,想要抹去他嘴角的血,却怎么都抹不掉,抹不尽。
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话音未落,魏阶剧烈地咳出血来,血沾染她的衣裳,他想推开她:“对,对不起。”
秦钰瑶握住他的手:“没关系的,魏阶,没关系的。”
她的眼前渐渐起了雾气。
魏阶啊……
相识了整整十二年,她自认为是了解他的,抛开立场,魏阶这个人是极好的。
为人,诚心敬意,为官,清正廉洁。
若非各为其主,他会成为她的朋友,知己。
他这样的人,不该为了救她而死,不值得的。
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弱,秦钰瑶不知道该怎么办,笨拙的像个孩童,紧紧地抱住他,可笑地想将体温传到这具愈发冰冷的身体。
“魏阶,别睡,听到没有。”
“本郡主命令你,不许闭上眼睛!”
“你不是很能说我吗?你说话啊!”
“魏阶!”
“魏阶。”
“……魏阶。”
他的鼻息间没了呼吸。
秦钰瑶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心好似空了一块。
十二年的羁绊,她曾无数次想置他于死地,可真正到了那天,她却透骨酸心。
城墙之上,扮成禁军的罪魁祸首被将士控制住,仍旧疯狂地大笑:“早该死了!秦钰瑶,你和他都该死!当年江南贪墨一案,是你们两个害我姜家被满门抄斩!却没想到我姜展还活着吧!”
秦钰瑶捡起地上的参差短剑,狰狞的血丝爬上瞳孔,染上嗜血的怒火:“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秦钰瑶,你冷静冷静!”有人自身后抱住她,去夺她手中的剑。
她挣扎着要摆脱对方的钳制,怒不可遏:“放开我!”
城墙之上的凶手气焰嚣张,挑衅道:“秦钰瑶,我苟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杀死你这个贱人和那条魏狗,你怎么不来杀我了?你不是很有能耐吗!”
身后之人死死地按住她:“他在激你!快控制你的内力和气息,不然你会……”
“滚开!”
秦钰瑶不惜扭折自己的手腕,挣脱掣肘,一掌震开身后之人。
这一掌用尽她八分的功力,她甚至听到了对方的几根肋骨被震断的声音。
然而秦钰瑶根本不在意后果。
她只要姜展死!
谁若挡她,她就要谁的命!
秦钰瑶冲了过去,握紧手中的剑,以毕生的功力,朝城墙上叫骂狂吠之人用力一掷!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一道森冷的白光飞向姜展。
下一刻,鲜血喷涌如注!
四处的禁军无一不惨白着一张脸,连退了数几步,惊骇不已。
姜展整具身体被一把剑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哪怕他们身经百战,也被这鲜血淋漓的画面和毒辣可怖的武力再次震撼住。
但这位令他们心生敬畏之人,终究不是神。
秦钰瑶体力不支倒在地上,霸道的内力紊乱不堪,化作一把把利刃在切割她的筋脉。
气血翻涌中,身体似被巨石砸中,她在钝痛中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混乱的意识中,有人她将扶坐起来,一股柔和似水的力量涌入体内,在努力调和她乱窜的真气。
焦急忧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在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光景越发模糊,恍若有一双手将她耳边的声音拉得越来越远,远到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