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来食》发条鱼

48、47. “吸气。”

　　“回忆很多，你的影子也会充满我生活——”

　　尼尔长着一副五大三粗的外表，却尤其爱唱婉约伤感的情歌。

　　他捏着麦克风唱得认真，神情肃穆得像在做数学题，只可惜没有一句歌词能踩在调上。

　　杨钰笑得东倒西歪，举着手机给人录了好几段，顺手发进了海外事业部的评审员小群里。

　　站在门口的鸡尾酒桌前剥毛豆的实习生正忙着在群里抢红包，见魁梧黑壮的尼尔硬是被杨钰拍成了个尖脸冷白皮的奶油小生，他乐呵呵地把截图做成表情包，刷了几轮屏，后脑勺终于冷不防挨了身旁早已忍无可忍的师傅的一巴掌。

　　守在点歌台的麦霸耳朵受尽折磨，好不容易等到尼尔唱完所有歌词，他立刻眼疾手快地切了歌。

　　只是下首歌的前奏还没来得及敲出鼓点，沉重的包厢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随即传来的，是屋内的飞机客们耳熟能详的行李箱滚轮声。

　　包厢里安静了几秒，随即炸起一波鬼哭狼嚎。

　　“小何老师——”

　　“何应悟！你小子终于舍得滚回来了？”

　　“小卷毛回来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叫什么的都有。

　　评审员们常年漂泊在外，探亲假无非选在能陪伴家人左右的节假日附近。考虑到五一、十一假期前后回羊城报道的评审员最多，因此，海外事业部每年两次的评审员聚会便也定在了这个当口。

　　何应悟的性格在海外事业部是出了名的好，大部分新入职员工都受过他照拂。

　　因此，回回团建都缺席的何应悟才刚踏了一只脚进屋，便立即挨了几记快要将他勒死的热情熊抱，甚至还有人趁乱给他嘴里塞水果、给手里塞酒杯的。

　　何应悟寡不敌众，只得仍由众人抢走自己的行李箱塞去墙角里罚站，又认命地连喝了四五杯接风酒，这才终于闯完回国的第一关。

　　“小何弟弟，来来！先吃碗干炒牛河垫垫肚子。”好不容易看够了热闹的杨钰把被灌得直打嗝的何应悟从酒蒙子堆里逮出来，带着人落了座。

　　她将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主食推到何应悟面前，母爱泛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威胁道：“既然回来了就多待几天啊，不然不给你批续工作签的OA。”

　　其实何应悟刚踏上飞机就想临阵逃脱，偏偏杨钰那眼神跟滚刀肉似的在他脸上来回剐。何应悟哪儿敢得罪这位姑奶奶，只能点点头，装乖鹌鹑继续扒饭。

　　还是中餐好吃啊——

　　海外处处都有华人，随处都能听见熟悉的普通话，但要想吃到正宗的中餐却并不容易。

　　为了适应当地口味，许多出海的中餐厅都对菜品进行了堪称变异的改良：比如橙汁勾芡的陈皮鸡、意面蔬菜大锅炒的杂碎和碳水齐聚一堂的炒面三明治……味道当然说不上难吃，但也绝对称不上正宗。

　　何应悟连夹了好几筷子，肚子里咕噜乱冒的酒劲才终于被压下去一点儿。

　　都说羊城遍地是厨神，就连这碟KTV里点的干炒牛河，锅气都足得很。

　　切成硬币薄厚的牛肉显然是提前腌制过，封油的肉片在锅里滑过一道，入口却熟而不老；洋葱、小葱、红葱头三种料头风味相得益彰，色味均匀地裹在被掂至焦黄的半透明河粉与脆嫩多汁的豆芽表面，香而不乱。

　　杨钰瞥见何应悟面上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就知道他的职业病又犯了。她二话不说抢过对方手里吃空的盘子，连推带挤把人轰到隔壁桌：“行行好，收起你那张打工脸吧，现在是放假时间！”

　　何应悟擦擦嘴巴，在一桌绝无恶意但显然也没憋好屁的眼神里，逆来顺受地凑了个酒桌搭子的角色。

　　旁边这桌坐的大都是年轻人，一群人兴致勃勃地照着社交软件里时兴的酒桌游戏玩出了花。

　　能喝酒的就别废话，专心攻打龙门阵；不胜酒力的绞尽脑汁憋个才艺出来也算过关，实在不行就讲个笑话滥竽充数。

　　何应悟的手气臭得厉害，几轮下来，也喝了个六七分醉。

　　好不容易换成考验反应力的游戏，输家的帽子总算换了个人戴。

　　“那我爆个料吧！”一位酒量不济的男生举手告饶，待到众人聚到他面前，这才神秘兮兮地开口：“你们都认识总部的资深评审员谈老师吧，我参加新员工培训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他爱人应该是个男生。”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倏地静了下来，何应悟手一抖，“当啷”摔了个杯子。

　　一位海外事业部的老员工搭着邻座的肩膀打了个酒嗝，这才慢悠悠的说：“这算哪门子八卦，老员工基本都知道——谈老师刚当上《四方来食》企业大学组长的时候，有个同批接受培训的姑娘想给他介绍对象来着，人家直接公开出柜了，从来没藏着掖着过。”

　　老员工瞥了一眼男生，半开玩笑半警告地说：“别以为杨钰姐提前走了，就可以拿同事的隐私当谈资哦，要挨批的！”

　　实习生被旁敲侧击点了几句，只好讪讪赔笑，不再吭声。

　　企业大学成立于前年，讲师多从积分排名靠前的评审员中内部选拔，目的在于更高效、更快速为新入职的员工赋能。

　　尽管海外事业部选拔标准与国内不同，但所有新入职的评审员都得在企业大学脱层皮，因此，兼任《四方来食》企业大学组长的谈嘉山的威名无人不晓——当然，主要是围绕他的专业程度和嘴毒力度展开的。

　　虽然说聊到谈嘉山，现场的大部分评审员都心里发怵，但对于八卦的渴望，还是占了上风。

　　胆大的新人给老员工剥了几只龙虾，挑了大家最想知道的话题试探：“那您见过谈老师的男朋友吗？他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应该不会像对我们一样这么严厉吧。”

　　在场的几位和谈嘉山有点交情的员工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也只是听说过这位能把大魔王生生调成了家庭主夫的神人的辉煌事迹，但始终没机会见上一面。

　　尼尔摸着下巴，突然来了兴致：“要不待会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就给谈老师打电话，撺掇他把家属带出来见见？”

　　“这主意不错！而且谈老师看着挺爱参加团建的，我们喊过他好几回，私下相处时他还挺随和的，没什么架子。”

　　“可不是嘛，上次我给他安利了个转运APP，后来直接收到一大包小麻花——谈老师说是他爱人老家的特产呢，我寻思着他爱人的性格应该挺好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唯独角落里的何应悟胃里发沉、脑袋发昏，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单是听他们转述谈嘉山和现任男友的恩爱细节，何应悟的手脚就已经开始发麻、发冷；他不敢想象，要是亲眼见到他们如胶似漆的画面，自己的表情会有多难看。

　　惶惶然间，何应悟听见有人拨通了谈嘉山的电话。

　　当那声熟悉的“喂”隔着手机扬声器传出时，何应悟再也坐不住了。

　　他含糊着撂下句“喝多了”，闷头推开包厢门，跌跌撞撞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冲去。

　　何应悟狼狈地撞开厕所隔间，掌心被黏腻的冷汗打湿，险些让他因为扶不稳水箱而向前栽倒。

　　他勉强稳住身形，堵在喉咙口的酸水霎时间猛地向上涌。何应悟不受控地弯下腰，混着食物残渣和酒精的酸水哇哇地吐了一马桶。

　　好恶心，流淌在他人言语里的、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浪漫好恶心。

　　何应悟为这次出行找过很多不痛不痒的借口：他想搞清楚自己当年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单方面冷战分手？谈嘉山在这几年里究竟有没有后悔过？那篇意味不明的《寻味启事》到底是写给谁看的？

　　诚然，何应悟不否认自己在回来前还抱着些微不切实际的期冀，寄希望于所谓的男友、同居，都是被误传的流言蜚语。

　　但在旁人的讲述里，谈嘉山对新欢的情根深种程度，将自己与谈嘉山的那段感情衬得越发可笑卑微。

　　何应悟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埋进了鲜有人知的阴沟里，连一丝天光也见不得，连宣泄也找不到立场。

　　相爱过的身份变得尴尬，残存的幻想被事实剜得千疮百孔，他再一次跌回分手前的那最难捱的情感低潮里。

　　前所未有、甚至是比恨还要浓烈的不甘翻涌上脑，几乎要将何应悟溺死。

　　何应悟的身体本能地通过呕吐来抵抗，或者说逃避这超出他承受阈值的痛苦。

　　他吐得固液混合物稀成泡沫，喉肉肌肉痉挛着再挤压出新一轮的反胃；吐到胸腔剧烈起伏，不住呛咳到近乎窒息。

　　干呕间，失去重心的何应悟被身后的来人稳稳托住。

　　一只宽阔干燥的掌心覆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让混沌的何应悟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缓解眩晕的支点。

　　虽然对方的本意是帮忙，但何应悟实在不习惯与他人进行亲密接触，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原因麻烦别人。

　　他强忍着不适，试图借身后人的力道稳住身形，却因为用力过猛，导致本就出气多、进气少的肺部更是撕裂般的扯着疼。

　　何应悟眼前黑沉一片，耳鸣声也越来越响。他膝盖发软，整个人止不住地向下跪。

　　有什么东西轻轻掠过耳廓，何应悟紧咬的牙关被手指撬开，久违的新鲜空气顺着空隙渗入，他那因缺氧而涣散的意识被猛地拽回现实。

　　“小乖，吸气。”

　　何应悟视线中半透明的液面越蓄越高，直到再也存不住，滚烫的眼泪这才顺着脸颊重重滑落。

　　他不自觉卸了力，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气。

　　活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520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