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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君子不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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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初三学业繁重,应着钟安庆的要求,年纭给年橙请了一对一的王牌讲师,高三的钟烨嘉自然也有。
钟家虽是钟鸣鼎食之家,有许多捷径可走,可钟安庆更希望他的孩子能脚踏实地,能凭自身实力进上林,也尽可能的做到公平。
在金牌讲师的锤炼下,年橙成绩上升了不少,近两次月考试中,由原来的年级前五十直接冲进了年级前十。
“这个数学似乎没什么起效。”年纭看着年橙那不及格的数学试卷,微叹了口气。
年橙撑着下巴,眨巴着眼睛:“可能还没开窍?”
年纭哭笑不得:“我给程家打了招呼,小白这周末不出门,他是数学天才,想必会有很多学习心得,你这周末去找他取取经?”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年橙有些恍惚,透过窗外,橙子树长出了嫩叶。
去岁暑假,她堪堪见了程白一面,今年寒假,更是一面都不曾见上,更遑论平时节假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他们似乎越走越远了。
三月末的大院,槐树把各条小径笼罩在绿荫里,晨风轻拂,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洒满晃动的光斑。
年橙拿着一沓试卷,去找程白,开门的是管家,他走到年橙面前,鞠躬行礼:
“年小姐,二少爷和林老夫人在后花园,我带您过去。”
“麻烦您了。”年橙礼貌回。
程家很大,帮佣很多,可住在屋子里的程家人却少的可怜。
程家是京市大族,改革开放后,程爷爷是这个大院中最早下海的那个人,商海沉浮,几经生死,程家商业版图扩大了数百倍。
可积劳成疾,程爷爷四十岁未到便撒手人寰,留下林奶奶独掌整个程家。
可程爷爷去世时,程家三爷程志海不满五岁。
林奶奶白日里忙着打理公司,晚上下了班还要检查三个儿子各种琐事,见着程志海每晚等她,出于愧疚,她对程志海越发溺爱,最后将程志海养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纨绔公子哥。
长大了的程志海,常年混迹歌舞厅、酒吧、赌场,除非没钱了,才会回一趟程家老宅。
四年前,他对一个清华毕业的高材生一见钟情。
随后,两人火速结婚,生下一个儿子,回大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程家大爷程志天和二爷程志安的性子早就成型。
程志天完美继承了程爷爷雷厉风行、目光毒辣的天赋,在接手家族公司后,将市值翻了两倍,又将公司总部设在了海外。
除了逢年过节,程志天会带着妻儿回趟老宅,其他时候,都是在忙于公事,跟程爷爷一样,都是个工作狂。
程志安既不像哥哥程志天奔波劳碌,也不像弟弟程志海纨绔享乐,是一个有着艺术细胞的画家。
在京市,他经营着一家画廊,日子不温不火,却也自得其乐。
唯一令林奶奶不放心的是,程志安都快奔四的人了,还没娶对象。
可急的林奶奶满大院托人帮忙给他介绍对象。
年橙也有两年没进程家大门了,看着别墅一角的二楼,满墙绿色的爬山虎,她不觉想起了那道瘦削的身影。
程白,是程家三爷程志海的非婚生子。
红色屋顶的别墅后面是一片花园,正值春日,园中玉兰初绽,洁白如雪,海棠灿烂,花开似锦,百卉千葩,竞相盛放。
风起时,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
程白坐在玉兰树下,桌上放着一堆整齐的书,他左边坐着林海芬,两人互相低语浅笑。
林海芬坐在轮椅上,手中缓缓翻着相册:“那时候,你刚满一周岁,对什么都好奇,常副将抱着你走在前头,奶奶啊,就在后方举着一辆玩具车哄你,你猜猜看,那时的你回头了没有。”
程白唇角弯起:“回头了,照片都拍下来了。”
林海芬露出慈爱笑容:“那时的你,挤眉弄眼又龇牙咧嘴,傻傻的,对奶奶笑个不停。”
程白语气柔和了些:“那时候太小了,孙子不懂事。”
玉兰树高耸笔直。
少年挺直的肩背弯向了林奶奶,修长的手指拿过相册,轻轻地翻着页。
看着往日的照片,林海芬眯着眼,不自觉说:“常副将也走了,下一个,该是奶奶了。可奶奶走了,奶奶的小白该怎么办......”
程白霎时怔住,手指停在半空。
“奶奶。”
微风拂过玉兰花。
洁白的花瓣飘落了几片,适时遮住了少年惊慌的眼眸。
年橙收回视线。
原来,程白也会笑。笑起来时,也可以如阳光般灿烂。
管家走上前,恭敬地鞠躬:“老夫人,二少爷,年小姐到了。”
年橙颔首示礼,糯声说:“林奶奶好,程白哥好。”
林海芬视线落到年橙身上,苍老的眉眼满含笑意,“小橙子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学业太重了?”
年橙抱着试卷,大大方方转了一圈,很认真、很严肃问:“真的吗?”
平日里,钟烨嘉可是在餐桌上一直不停对她说:“少吃点,再吃下去,要成大胖子了。”
林海芬被年橙老实巴交的样子逗笑了,答非所问说:“难怪沈老稀罕,若奶奶再年轻个几岁,也要同沈老争上一争,给我家小白也定个娃娃亲。”
年橙听后小脸顿时红了一大半。
程白收起相册。
“奶奶。”他满脸严肃。
林海芬笑:“好了,奶奶不说了。”
她朝对管家招手:“推我回房吧。”末了,“准备些点心。”
*
年橙把近期做过的数学试卷交给程白后,安安静静坐他对面,吃着草莓蛋糕,喝着早茶。
她偶尔抬头,轻轻看一眼程白。
少年漆黑沉静的眼眸始终看着试卷,修长手指徐徐翻动试卷,偶尔拂去落在试卷上的玉兰花瓣。
他眉眼低垂,神情专注。
年橙轻轻松了口气。
程白看到满试卷红叉,没有出言嘲笑自己,更没有那些在他眼中简单不能再简单的题目而高傲到露出鄙夷的神色。
在他身上,年橙只看到了少年对学识的严肃感,看不到一丝情感,只有满目空灵的、清冷的圣洁光辉。
身处泥沼,却君子不器!
程白每一张试卷的每一道错题都认真看着,少顷,他拿出纸笔,开始条理清晰地帮她罗列出一个个问题。
粗心大意做错的,完全不会、解不出的,学过但混淆概念、模糊不清的......他一一归纳,找到根源,逐个瓦解。
年橙认真听着,不知不觉,身子往程白那边越来越近。
她微微抬头,碰到了少年坚毅的下巴。
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的发香。程白身子一僵,垂眸看她。
年橙浑然不觉,沉浸在解题的快乐中。
程白的基础非常扎实,理解深刻,在讲解中会顾及她的情况,对于自己没有掌握的知识,他会放慢语速,耐心详细,对于自己已经完全掌握的,他则一笔带过,绝不拖泥带水。
程白逻辑清晰、举一反三,让她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不似钟烨嘉,讲着讲着,能把自己绕进去。
“还有不懂的地方问我就好。”程白起身,离年橙一丈开外,慢慢抿了几口茶,强压住心底涌动的陌生感觉。
“好。” 年橙从一堆试卷中抬起头来,看向程白。
留给她的,依然是一道枯索清瘦的背影。
*
待年橙整理好试卷上的错题,程白取出一本厚厚笔记本,递给她:“这是初中三年的知识点,重难点地方我做了标记,你回去慢慢看。”
年橙大方接过皮质笔记本,眨眼笑的灿烂:“谢谢程白哥。程白哥,你真是太厉害啦。”
程白面色一如平时,肃穆威严,没有任何喜色。
往别墅走的路上,年橙又酷酷夸了程白一通。
程白最终扶额,沉声道:“我在上林等你们。”
年橙刚想回好,别墅里突然传出林奶奶怒骂声:“你现在知道为后代考虑,谋算了?小白出生至今,你可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
程白顿了一下,便快步往别墅里走去,却停在了玄关处。
少年漆黑光亮的眼瞳随着客厅内男子发出的声响,渐渐变得黯淡无光,空无所有。
客厅内,程志海神色鄙夷道:“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在我面前提他。”
“生他的何静,就是个婊.子!当年,她在设计我之前,都不知道睡了多少人。“
”就这么脏的一个人,生得孩子能有多干净?”程志海越说越气,眼里喷射着怒火:“妈,就这么说吧,我程志海此生,就认心怡所生的孩子。”
“自从这王八羔子进了程家,老子就没一天顺心过......”
林志海还想继续说,林海芬早听不下去了,勃然大怒,气得边咳嗽边骂人,手掌重重拍打着轮椅,“你个混账东西!你给我......滚!家产......你一分都别想要!”
见状,旁边挺着大肚子的许心怡忙劝道:“妈,大海说的都是气话,您别往心里去。”
......
后面的话,年橙听不清了。
她迅速拉起程白的右手,一句话没说,拉着他大步向自己家走去。
程叔叔一口一个称呼程白为“他”,字里行间全是憎恶。
而血亲之人的恶语,最是蚀骨穿心。
年橙一阵心痛。
程白哥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上代人之间的恩怨,为何要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
手心传来一股暖流,程白冰冷的身躯渐渐恢复了温度,他任由年橙将他拉在身后。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深刻的眉眼渐渐聚起了亮光。
少年无声看着,前方少女坚定的步伐,挺直的腰板,从朦胧逐渐变得清晰。
“对不起,吓到你了。”走出大门,程白松开了手,嗓音沙哑。
年橙转身,看着程白平静的眼睛,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可安慰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程白又做错了什么?
他努力,刻苦,各种竞赛奖状拿到手软,为人谦逊有礼......
“你没有错,不需要说对不起。”年橙真挚地盯着程白。
语气坚定。
程白没作声。
除了奶奶,年橙是第一个对自己说“你没有错”的人。
没有刻意,没有安慰,只是笨拙地、如实道出一个事实。
半晌,程白走到年橙的面前,抬起手,冰冷的手掌就要落在她发顶,犹豫片刻,他收了手。
从小到大,他听过不少污言秽语,早已习惯。
只是这窘境,这秽事,不该染了眼前这位姑娘的耳目,她一直都是干干净净,鲜活且纯真。
“我没事。”程白语调一如平时,温文克制。
年橙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委屈了,低头揉了揉眼睛。
为一个人,感到心酸。
程白双手握拳,不敢再看年橙。
其实,她很少哭。
从幼儿园到现在,她一直都是钟家的掌上明珠,每天有无数人哄着她,逗着她笑。即使她跟孙浩吵架输了,因为沈行州而被班里其他女生暗地里说闲话,她都从不掉眼泪,也不告状。
吵输了下次可以再吵。那些喜欢背地里嚼舌根的人,她只会觉得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隔天就忘了。
可是,她有哭过三次,这三次都与他有关。
第一次,青年宫打架。
第二次,他中暑,不肯让她告诉别人。
第三次,就是现在。
“年橙,以后离我远一点。”良久,程白沉声说。
所有跟我有关的人,都会变得不幸。这一点,程志海没骂错。
年橙哽了一声,“可你上一秒还说,你在上林等我们。”
“我后悔了。”他语调清冷。
转身,往程家走去。
薄薄的阳光槐树中照进来,筛下的斑影落在他身上,寂寥而凄怆。
年橙擦擦眼泪,无声地看着程白孤绝的背影。
若是哥哥,沈行州等人说这话,她可以任性走上前骂句‘你混蛋’,可面对程白,她不敢。
他是一个连命都不在乎的‘赌徒’!
“程白哥,我想去游乐园玩!”年橙跟上程白的步伐,提着他衣袖,眉眼弯弯:“你陪我去。”
女孩不知如何安慰人,她老实憨厚,只知道自己每次不开心了,沈行州都是带她出去晃荡两圈就好了,想着程白可能也会喜欢。
如是想着,便如是做了。
程白微微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他说了这么重的话,年橙也没有生气,只是将他放在心头,细致周到的引导。
可他何德何能?
“程白哥,你真的不陪我去吗?”年橙执拗地、顽固地看着他。
这次她喊得很大声。
少年停下脚步,眉眼依旧冷冽,眼眶却莫名其妙地红了。
他很想去。
可是,他不配。
半晌,他面无表情,淡淡说:“回去吧,我没事。”
少年始终没有回头,他不敢。
他怕一回头。
看见少女山明水净的笑,温和若水的杏眸,就会想丢盔弃甲,然后不满于此,想要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