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他该知足 ...
-
年橙下楼时,冯嫂正匆忙到大门口,见有人下来了,忙留下一句:“阿橙,家里解暑药过期了,我去买些回来。”
解暑药?是程白哥又中暑了吗?
钟家的人很少会中暑,在程白来家里玩之前,没有准备过解暑药,后来,程白总在钟家三天两头中暑,家里便备上了解暑药。
只是上了初中后,程白来的少了,解暑药也用不上了,渐渐的,冯嫂也就没注意了。
年橙扫了客厅一眼,透过宝石般的珠帘,看到那个瘦削少年,蜷缩在沙发上吹着风扇,黑发覆额,眉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
女孩走上前,半蹲下身,轻轻唤了声,“程白哥。”
程白胃里翻江倒海,头脑发昏,难受得厉害,轻轻地嗯了一声。
“家里解暑药过期了,冯嫂正去买,你若难受得紧,要不要先抓痧?”年橙没有走开,离近了些说。
程白从疼痛中睁开眼,哑着声说:“没关系。”
声音很轻。
从小到大,程白就不想麻烦别人,凡事自己忍者、扛着,除了林奶奶,没有人护着他。
蓦地,年橙心里泛起酸疼。
她站起身,打了盆水,搬了把凳子,挪到沙发前,“程白哥,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没事。”程白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年橙听不清。
她稍扶正了少年坐姿,将他白色短T袖口往上卷,露出两边膀子。
清凉的水洒在肌肤上时,程白清醒了一会,抬眸。
女孩正使出全力,给他抓痧。
她一手沾水,拍了拍半边光着的膀子,一手努力嵌起皮肉,狠狠用力。
风扇呼呼吹着,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橙子清芬,在全身难受下,肩膀处仍能感觉到年橙小手的柔软纤细,明明她那么用力了,应该感觉疼的,可程白只觉得一阵阵清爽。
像梦一样,像小学六年级的那个盛夏。
渐渐的,程白闭上了眼,想让这个梦久一点。
那是2012年,六年级的盛夏。
当时的程白知道自己中暑了,又不想中途退出游戏,扫了大家的兴,直到游戏结束,他才起身去厕所,试图自己抓痧。
可能是忍得太久了,全身没有了力气,连抓痧也变得费力。
年橙见程白迟迟不回来,去厕所看时,才发现程白昏倒在了地上。
她惊了一大跳,急轰轰地想要去喊哥哥们帮忙,可抬腿时,一只手拽住了她裤脚。
那双手修长白皙,青筋暴起。
程白抓着年橙裤腿,低声呢喃:“我这么不中用......你们是不是......不会再同我玩了?”
“请你,不要惊动他们......好不好......”
年橙恐慌的眼神,渐渐变成了怜悯。
终究,眼眶滚烫,泪水掉了下来。
她一向觉得自己反应慢,可对这少年,固执地捍卫自身尊严的心思,她竟然一眼清楚,感同身受。
良久,年橙说:“好,我不告诉哥哥。”
她弯腰低头,拖着他身体,慢慢转移到了自己房间,打开空调,又去厅冰箱找了冰块,毛巾,湿敷在程白额头。
又觉得不够,跑去问了冯嫂有什么法子,又急匆匆地跑出去买解暑药。
等喂完药,做完一切,年橙趴在程白旁边,心大的天听由命。
程白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淡淡的橙子清香。
他睁开眼,一整片粉色映入眼帘,垂眸看去,床边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乌亮浓密头发扎了个丸子头,小脸粉雕玉琢。
他看着窗外窗外葱郁坚厚,入冬不凋的橙子树,风起时,绿叶簌簌拂动,心里的害怕也慢慢被抚平。
程白动了动手,想起身时,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年橙握在手心里。
年橙察觉到异样,转头对上程白茫然无措的眸。
下一瞬,滚烫的泪水不加掩饰地掉落。
“你要是不醒来,我是不是就成了杀人犯了......”她说。
“我下次,再也不瞒着了。”
这一个小时,年橙胆战心惊,懊悔无及,怕程白因她耽搁而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死,手中握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程白感觉,自己手背有暖暖热热的液体落在,缓缓的,一片濡湿。
他坐起身,凝注着年橙,半晌,像极犯了错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把头抵在她的颈间。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他抛下伪装,嘴唇蠕动,要继续说什么。
可年橙快速推开了他,仓促转身,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再让眼泪掉下来。
郑重说:“程白,我不要你和我说对不起,在你没承认我们是你的发小之前!”
女孩喉咙干涩得难受,她没有回头,努力微笑:“在你不爱惜自己生命之前,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若是再把自尊看得比命重,若你不想活着,那我们,不再是朋友。
这是程白这辈子第一次见老实敦厚的姑娘发了大火,第一次听到她没喊“程白哥”。
也是第一次,他对一个人敞开心扉,只是,那时的年橙在气头上,全然不知。
后来,又是隔了多少个春秋,程白才再次鼓起勇气,对她说:“重新认识下,我叫程白。”
*
程白醒来的时候,已是用晚饭了。
沈行州捧着一个白碗,客厅餐厅来回走,狂饮水后,嘴里念念有词:“哎哎哎,冯嫂是不是被我美色迷住了,忘把辣椒当馅放了。”
“我靠!辣死本少了。”
沈行州自小就是个小霸王,皮得很,即使在钟家,也当在自家一般,傲娇无比,目空一切。
“臭小子,喊啥喊!就你嘴刁,咱咋没事。”沈老心虚地吼。
沈老和钟老下完棋,听闻钟家晚上吃饺子,便死乞白赖跟着过来蹭饭。这臭小子,以后还想不想白吃白喝了。
少年一脸天真烂漫,也吼:“这可是新社会,新时代,咋还不能让人说了。”
沈老恼了,放下筷子,就要拿手杖去抽少年。
少年捧着碗,机灵地躲到年纭身后,对着沈老做鬼脸,又得意地往嘴里塞饺子。
年纭温柔笑说:“沈老,多大点孩子,您还真打啊?”
“就是......还是阿姨疼我。”少年朝扬眉,嘴里含混不清说着,轻轻一咬,辣得满脸通红。
吸了吸鼻子,抬眸,眼泪流了出来。
“丫的,最好别让我知道这盘饺子谁包的。”
限量版GGlogo的绿色短T在眼前来回晃荡,一张红得娇嫩的脸高昂着,从头到脚,像一朵成了精的花妖。
年橙乖乖坐在餐桌上吃饭,本是呆呆看着,听了最后一句,想起自己也包了不少饺子,至于什么馅,她忘了。
那时总回头看客厅里的程白,便走了神,好像,是她放的。
年橙伸了伸脖子,看着美貌惊人的少年,诚惶诚恐,挣扎良久,糯糯开口:“好像,是我包的,呵呵。”
少年喝水的动作顿了顿,转身看着她,气不过,猛咳了起来,面色愈发嫣红,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好啊,谋杀亲夫?”
年橙囧,脸顿时红了一大半,薄唇动了动,发不出音节,于是,饺子也不吃了,羞着起身去看蜷缩在沙发上的少年醒了没。
在场老人看着此情此景,笑意盈满眉眼。
隔着笑声,沈行州握着水杯,眼神明明灭灭。
*
程白闭着眼,听着大家的嬉闹,全程没出声。
沙发边走来一个人影,他佯装咳嗽几声,缓缓抬眼,对上少女的明净的视线。
年橙呆了一呆,然后惊喜地出声,“程白哥,你醒了!”
她满脸笑意,远山眉弯成月牙儿,欢喜得又说了几遍。
“程白哥醒了!”
这句,是对其他人说的。心思细腻如她,总是无意间为他斡旋,让他走进大家的生活。
不再被抛弃。
在客厅里吃饭的孙浩,正沉迷《浪漫满屋》无法自拔,听到喊声,挥泪抛下帅哥靓女,一双油腻的手紧紧抱着程白。
“兄弟,你吓死我了。”
程白喉咙干涩,轻轻咳嗽。
钟烨嘉起身,拉开孙浩,“好点了吗?怎么去了奥数集训营回来,身子又这么虚了?”
程白点点头,声音沙哑,“好多了。”
年橙倒了杯温水,送到程白唇边,“程白哥,先喝点水。”
各位长辈们也都走了过来,对程白嘘寒问暖。
耳边是关切声,面前是一双纤长玉手,那句谋杀亲夫刺激着程白每一个细胞。
深而黑的眼眸暗淡了。
终究,程白闭了下眼,惊涛骇浪尽数压进心里。
他该知足。
杯沿近在咫尺,程白没有喝,而是轻轻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语气礼貌疏离:“谢谢。”
年橙愣了一下,明明程白举止有度,规矩有礼,可她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然而,女孩的忘性太大,此时的不适,一会就烟消云散。
可是,若干年后,她又暗自懊恼,为什么当时不能多注意下程白。
冯嫂端了碗鱼片粥出来,淡淡的药香飘入客厅。
“还是你小子有福啊,这粥冯嫂熬了两个小时,还加了不少名贵药材。”沈行州虽是对着程白说,可一双眼飘向了餐厅。
钟烨嘉笑:“冯嫂也做了你的份。”
“这哪好意思啊。”沈行州说话间,人已火速拿起客厅还未吃完的饺子,乖乖回了餐桌上。
众人重新回到餐厅,继续说笑交谈。
程白最初说了句“给大家添麻烦了”,便没再说话,低头专心吃粥。
宴散,众人在客厅又聊了一会,长辈问了小辈近期学业,补习班结束后想去哪儿玩等等。
沈行州一箩筐说了好些地名,另外几个少年从中投票决定去哪儿玩,兴致高涨。
“小白,我去跟林奶奶说声,这个暑假你就跟他们一起出去玩玩吗?”年纭温和问。
瑞士雪场、美国迪士尼......他们说的地方,程白一个都没去过。
少年默默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我想多陪陪奶奶。”
想起前段日子林海芬刚生了一场大病,年纭叹:“好孩子。”
其他几人依旧在聊迪士尼哪哪项目好玩,长辈们各自聊了起来。
程白看了眼时间,对众人打了声招呼,便准备离开了。
年纭让钟烨嘉送他回去,钟烨嘉正玩得上头,让年橙送,年橙乖乖起身,对程白笑:“程白哥,我送你。”
走到屋门口,年纭拿出外包装全英文的、有按摩功能的护膝,交到年橙手中,“顺带把这护膝给林奶奶送去。”
几家之间来往是常事,程白知道推来推去也无用,接过年橙手中的护膝,说:“我来拿吧。”
两人一走,沈老感慨:“小白这孩子什么都好,模样好,举止好,成绩好,还懂分寸,就是摊上了一个酗酒爱赌的爹。”
钟老气说:“程家老三的媳妇最近正挑唆着分家,这往后啊,小白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
年纭看着少年瘦削身影融于黑夜,也心有可惜。
穿过庭院,年橙站在金质大门口,看着程白往程家走去,挥手说:“程白哥,明天见。”
像儿时一样,只要有了约定,就一定能再见。
夜色沉甸甸的,门柱上欧式壁灯泛着柔和而模糊的橘光。
程白轻嗯一声,没有停下,直到大门关上,他驻足回眸。
紧闭的大门,泛黄的灯光,门外寂静无声,门内笑语嫣然。
他无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