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流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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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榆市机场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同于梨市冬日的干冷，榆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湿润的、侵入骨髓的寒意。
谢清清跟着父母走出机场，坐上前来接机的出租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陌生的街道和建筑，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和茫然涌上心头。
这里，就是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了。
新家在一个离榆中不远的小区里，装修简单，却也比梨市的房子宽敞些。
父母忙着整理行李，谢清清则抱着自己的书包，走进了属于她的新房间。
房间朝南，有明亮的窗户，但空荡荡的，缺乏烟火气。
她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的相框，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高二下学期春游时，她死缠烂打拉着江临一起拍的合影。
照片上，她笑得一脸灿烂，对着镜头比着俗气的“V”字手势，而身旁的江临，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身姿略显僵硬，但仔细看，却能发现他唇角那一抹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就是这抹细微的弧度，在当时让她雀跃了好久，也成了此刻她唯一能带来的、关于梨市，关于他，最具体的念想。
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表面，拂过照片上少年清俊的侧脸，谢清清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绵长而尖锐的疼痛。
离别时机场他那双盛满痛楚却沉默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迅速缩回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开始动手整理其他东西。
不能想。
至少现在不能。
她怕一旦开始，这好不容易筑起的、脆弱的心防会瞬间崩塌。
高三下学期的开学，没有任何缓冲期，直接进入了白热化的冲刺阶段。
榆中的学习氛围，比起梨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教室里永远弥漫着风油精和咖啡混合的提神气味，课间讨论问题的声音也总是压过了嬉笑打闹。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时间紧迫”四个大字。
谢清清像一枚被投入高速运转机器的齿轮，被迫迅速地适应着新的节奏。
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教学模式。她收起所有的情绪，把自己埋进厚厚的试卷和复习资料里，用近乎自虐的勤奋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恐慌。
她必须跟上，必须考好，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似乎也是为了证明些什么——证明即使离开了梨市，离开了……他，她依然可以很好。
她确实做得不错。
凭借扎实的基础和拼命三郎的劲头，她的成绩很快就在新的班级里站稳了脚跟，甚至偶尔能冲进年级前五。
老师表扬她适应能力强，父母也欣慰于她的“懂事”和“投入”。
只有谢清清自己知道，这种“适应”和“投入”背后，是怎样一种近乎麻木的逃避。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精确到分钟。
起床、吃饭、上学、刷题、睡觉……像一套设置好的程序，有条不紊，却缺乏生机。
她不敢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因为一旦停下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念和回忆就会像潮水般涌来，将她吞没。
她偶尔会收到来自梨市的消息。
丁韵会跟她分享班级里的趣事，抱怨考试的变态，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许洛川也会客气地问候几句，说说梨中的近况。
辛杳那个活泼的小姑娘，更是时常发来消息，叽叽喳喳地说着高一生活的丰富多彩，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清清姐，你在榆市那边怎么样啊？还适应吗？”辛杳的消息总是充满活力。
谢清清通常会回复：“还行，和梨市那边差不多，虽然有点不一样，但很快就习惯了。” 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那就好！对了清清姐，你大学也准备在榆市那里上吗？”辛杳又问。
谢清清看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停顿了很久。榆大吗？
父母确实是这个意思，离家近，方便。
她自己也似乎默认了这个最稳妥、最不费周折的选择。
她回复：“嗯，暂时是这样想的，我爸妈觉得在这里上大学离家里近，来回会方便一点。”
发出这条消息时，心里某个角落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个关于“梨大”的约定，那个在昏暗楼道里拉钩的夜晚，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梦，被现实狠狠地击碎了。
有时，辛杳会发来一些带着少女心事的疑问。
“话说清清姐，如果有一个男生……他一靠近你你就会心跳加速，在人群里你会第一眼注意到他，是怎么回事啊？”
看着这样的问题，谢清清会怔忡很久。
曾几何时，这种懵懂而甜蜜的悸动，她也真切地体会过。
那个人的靠近，那个人的目光，总能轻易搅乱她的心湖。
可现在……她看着桌上那个相框，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深埋的、不敢触碰的酸涩。
她回复辛杳：“可能是……有点喜欢他吧。” 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
她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江临的消息。
他的头像安静地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像一座沉默的灰色岛屿。
她无数次点开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新年时他那句简单的“新年快乐”，以及更早之前，关于学习琐事的只言片语。
她曾鼓起勇气，输入过“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但总是在发送前又逐字删除。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何种心情看待她的离开，看待她那个“鲁莽”的举动。
或许，她的离开，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毕竟，她总是那个给他带来麻烦和意外的人。
这种猜测，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连问候的勇气都失去了。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
临近高考的那几天，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的紧张。
就连一向活泼的辛杳，发来的消息也变成了“清清姐加油！”、“祝我们都考好！”
高考前三天，学校终于放了假，让学生回家自主复习，调整心态。
夏天的榆市，天气闷热异常，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躁。
晚饭时，电视里插播了一条天文新闻，说今晚后半夜，榆市郊区有可能观测到一场小规模的流星雨。
父亲随口提了一句：“可惜了，你要复习，不然倒是可以去看个新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清清的心猛地动了一下。
流星雨……
她想起高二那个除夕夜，和江临在清音山顶，看着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她许下了关于江临的愿望。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甜蜜的期许。
而如今，物是人非。
一个强烈的、近乎冲动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要去！
她要去看看这场流星雨，她要去许一个愿。
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次机会，一次告别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对父母说：“爸，妈，我……我想去书店买几本最后冲刺的模拟题，感觉家里有点闷，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
父母不疑有他，只是叮嘱她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谢清清回到房间，换上一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将那个小小的相框偷偷塞进了口袋。
然后，她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家门，骑上自行车，朝着郊区观测点方向奋力蹬去。
夏夜的晚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带着温热的气息。
她骑得很快，仿佛要将所有的压抑和烦闷都甩在身后。
越靠近郊区，灯光越稀疏，天空也变得愈发深邃开阔。
她找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山坡，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她停好自行车，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
夜空如墨蓝色的丝绒，缀满了钻石般璀璨的星辰，比城市里看到的要清晰得多。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安静，她的心也渐渐从最初的冲动中平复下来，变得异常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突然划过一道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亮光。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越来越多的流星，拖着短短的光尾，悄无声息地划过夜空，像一场来自宇宙的、寂静的烟花表演。
很美，却美得有些凄凉。
谢清清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冰冷的相框，仰着头，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短暂而绚烂的景象。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落，冰凉的，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带着咸涩的味道。
在又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划过时，她闭上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里对着那片转瞬即逝的光，许下了她埋藏已久、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愿望：
“如果流星有魔法，如果愿望能实现，
我希望以后的谢清清，不要再喜欢江临了。”
这个愿望，像一把锋利的刀，亲手斩断她心中最深的羁绊。
说出它的瞬间，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剥离，鲜血淋漓。
太痛了。痛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着依旧在零星划过的流星，像是自我嘲讽，又像是无力地妥协，低声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飘散：
“算了，这个愿望……肯定不会实现的。”
她太了解自己了。
那份喜欢，早已深入骨髓，岂是流星和愿望能够轻易抹去的？
那不仅是喜欢，更是习惯，是依赖，是她整个青春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其许一个注定落空的愿望，不如……
她再次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味的夏夜空气，重新许下了一个她认为更实际、也更真诚的愿望，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无比的郑重：
“那就……许愿江临，一生平安健康。”
愿他平安，愿他健康。
愿那个沉默而优秀的少年，在没有她的未来里，前程似锦，一路坦途。
至于喜不喜欢，忘不忘得掉，似乎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许完愿，她掏出那个相框，借着微弱的星光，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
然后，她将相框轻轻放在身旁的草地上，没有带走。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坡，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身后的星空依旧璀璨，流星雨已近尾声。
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在夏夜的榆市郊区，悄然完成。
而那个被留在草地上的相框，连同里面定格的时光和笑容，都将被露水打湿，被晨光照亮，最终，归于尘土。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