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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坠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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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第一堂是骑射课。
女娘们换好干练的骑射装,站在演练场上。
仇红妆着一袭玄色衣裙,身姿挺立,上挑锐利的凤眼一一扫过众人。
执教骑射的潘娘子着了春寒,回京不久的仇红妆恰好清闲,加之仇将军又有意拉近她与上京贵女的关系,宫里就让仇红妆暂替潘娘子代上骑射课。
“今日要练马术,你们怎么还不上马。”
不同上京闺秀们娇养出的温声软语,仇红妆的声音清透明亮,带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这叫陈婉尤为不喜。
“马术粗鄙,仇姑娘初回上京,怕是有所不知——”
陈婉微微停顿,复又笑道:“这堂骑射课,我们是不必上马的。”
在一片阒寂中,孟昭音再一次感叹陈婉竟然真的能安然无恙长这么大。
“不必上马,也不必拉弓射箭,对吧?”
仇红妆的目光轻慢落到陈婉那张敷了粉妆的娇容上:“那平日骑射课你们做什么?”
唇上覆的一层口脂在灼灼日光下微许黏腻,陈婉半眯眼眸,回道:“单是琴棋书画四艺便已然十分熬人,轮到骑射课自然是想玩的玩、想休息的休息。”
“潘娘子没告诉你这些规矩?”
日头晒人,身上的骑射装又不比常服舒适貌美,好几位同陈婉交好的女娘皆抬袖掩面,怨声四起。
“潘娘子什么规矩我不知道,”仇红妆恍若未闻,直视众人,“我只知道这堂骑射课,要联马术。”
钟离澄站在孟昭音身侧,和李从玉说悄悄话:“她平日欺辱潘娘子惯了,还真以为谁都像潘娘子那样好说话啊。”
这句话中的“她”自然指的是陈婉。
陈婉被落了面子,嘴上也不饶人,趾高气昂道:“骑马射箭这等无聊的粗鄙之事有什么好值得做的?”
她嗓音尖细,为了壮足自身气势,还特意绕到众人跟前走了一圈。
算不上天降横祸,但孟昭音还是被形似孔雀的陈婉在绕路时狠狠撞了撞。
孟昭音轻轻“啧”了声。
陈婉顿住身子:“你干嘛?”
“无事,”肩侧是未曾料想的酸麻,孟昭音看着陈婉,笑吟吟问,“陈姑娘该不会是不擅骑射,所以才故意嘴硬吧。”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叫陈婉跳脚驳道:“我怎么不会!难不成你会?”
孟昭音自在摇头,说她当然不会。
天色晴朗,仇红妆立在风中。
仇红妆看过去,先见到一身云缎携春光织就的柔软裙裳。她的目光上移,最后才见到那双轻灵若琉璃的眼瞳。
仇红妆记得这双眼睛。
那日在大理寺的官道上,她见过。
“孟昭音!你恬不知耻!”
仇红妆的思绪被陈婉生生打断,她飞快地眨了一下微涩的眼。
而另一边,口不择言的陈婉差点气到呕血。
气人就气人,可孟昭音为什么总是能做到这般风轻云淡、这般大方坦然?
“仇红妆,不是要上马术课吗,现在开始吧。”
陈婉转向仇红妆,语气丝毫不客气,几乎算作命令。
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意料,与锐利冷然的容貌相比,仇红妆的脾气足以称得上温和——比如目前为止她对陈婉的态度都十分包容。
一年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次的马术课开始了。
直到坐上马鞍,陈婉还是有一些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骑上马了。
不知道怪谁,那就怪孟昭音吧。
她有满腔不满要发泄。
但要发泄,就得先骑马到离自己有七步远的孟昭音身旁。
骑马啊……
大抵很简单,应先握缰绳,再……再踢一脚马。
“啊!”
身下原先十分温顺的马驹此时突然发疯似地向某处奔逃。
陈婉全然未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死命拽住缰绳,半边身子都要颠离马背。
陈婉的双手磨出鲜血,一颗心七上八下,吓得大喊:“畜生畜生!快停下!”
真是折磨死人了——就说了都怪孟昭音!
马场上忽生的变故打得众人措手不及,短促的尖叫声一阵紧接一阵。
仇红妆想也未想便翻身上马,双腿紧夹马腹。
黑骝疾然前驰,奔蹄扬起黄沙,很快,她追赶上了陈婉。
陈婉座下的那匹小白马生性温驯,方才受了惊吓才四下逃窜。
仇红妆看准时机,一手缓停黑骝,一手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看准时机射向白驹前肢。
白驹倾倒嘶鸣,陈婉随之跪地。
她正要心死,做好准备一命呜呼去见黑白无常。
但在落地前,陈婉失去意识,只记得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拉住自己。
下一刻,她耳目昏昏地撞进那人怀里。
大概是英雄吧。
……
兵部尚书陈大人一下朝便得知今日陈婉快去了半条命的事情,他身子后仰,差点也跟着去了另外半条命。
陈大人先是吓得眼泪汪汪,后来一听缘由又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陈启安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想不到竟然会生出一个被马甩下的女儿!”
尚书府上笙歌曼舞,陈夫人领着一众嬷嬷扭动身姿。
陈婉趴在软榻上,撑着头施舍般搭理她爹:“我就是不会骑马嘛。”
陈启安长相敦厚,来回踱步身姿像球。
他因为陈婉都没去陪夫人跳舞!
“等伤养好以后,你给我日日上马,”陈启安说完一顿,才想起来要问,“今日好端端的怎么会上马术课?”
“因为仇红妆吃饱了撑……”
陈婉的声音逐渐慢下,口中没说完的话成了自己才听得到的嘟囔。
“仇红妆?”
陈启安这回是真真正正地顿了好半晌:“难怪听说她今日进宫挨圣上罚了。”
陈婉闻言惊动,伤口处扯开,痛得她龇牙:“圣上疯了?仇红妆明明救了我!”
陈启安糊里糊涂地点点头,点完头后才清醒过来急忙打断:“说的什么疯话!你给我住口!”
“我说错什么了?”陈婉牙尖嘴利地顶了回去。
“做夫子教书不利,差点闹出人命,圣上也应该生气。”
陈大人叹半口气:“总之,圣上没怪罪你,没怪罪我们陈家,已经是万幸了。”
“过几日等你身子好些,随我到仇府向你的救命恩人请罪道谢吧。”
陈婉趴在软枕上,许久没吭声。
……
云雾霭霭,新燕斜斜掠过檐下。
书院因为今日陈婉的事故又停了课。
长街少人,除几声挑担叫卖外,只有两位年轻女娘相携而行。
月枝双手环抱纸伞,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穹:“希望不要下雨。”
孟昭音垂眼看着手上刚从露华浓拿到的信纸,纸上写的是罗绣所有知道与罗茵相关的事情。
与那日谢殊同她说的大致相差无几,孟昭音收好纸,也悠悠抬头望天。
带有潮湿凉意的轻风牵吹起一尾官绿色的裙摆,她也祈祷道:“希望不要下雨。”
主仆二人忧心阴天,脚下步子不由加快。
在路尽头见到远安候府的那一刹那,雨丝纷纷扬扬落下。
月枝连忙撑开伞,好险没淋到雨。
油纸糊就的伞面如一盏青花瓷,伞下柔软窈窕的身段,在雨幕中影影绰绰。
孟昭音回到侯府,府中管事迎上。
管事递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某家客栈的地址。
管事垂眉顺眼,模样本分:“姑娘,半刻钟前有一位楚姑娘到府上,自称与你相识。”
孟昭音道谢,管事推脱不敢。
她站在原地,目送管事步伐平稳地缓缓离去。
孟昭音知道他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凝玉轩。
凝玉轩内。
管事步履匆匆地越过门限,不期然对上一双猫眼。
他有些惧猫,故而很快地别开视线。
狸奴趴在柳云婵的怀抱,伸出水红的小舌,慵懒地舔舐前爪。
柳云婵的声音轻而慢,和雨声织在一起:“下雨了。”
管事接过邓妈妈递上的帕子,紧张地擦拭前额。
他开口道:“方才是豆丁点大的雨,现下雨势才急切些。”
柳云婵的视线越过窗棂,看向银针般急躁的雨。
“你到府上也有十年了,虽说去岁年底才提了管事,但腰背该挺直的还是要挺直。”
立在一旁的邓妈妈道:“夫人的意思,是让你改改怯懦的性子,省得叫底下人白看笑话。”
管事原是低着脸,闻言抬头,忙表忠心:“是、是……夫人是主子,奴才只在主子跟前弯腰。”
柳云婵手端茶盏,茶香缭绕氤氲,茶汤温热妥帖。
“有一位楚姓女子适才到府上请见大姑娘。”
管事又低着脑袋,目光紧紧盯住鞋尖不动。
柳云婵疑惑问:“找孟昭音做什么?”
“还不太明白,但已经派人去查了,”管事上前迈了两步,双手递奉一张纸条,“奴才抄录了她留下的纸条。”
邓妈妈接过后送到柳云婵手上。
柳云婵扫视一眼,慢慢露出些许责怪的笑:“这都是大姑娘的私事,我这个做母亲的,本也不该多加探知。”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管事退回原地,不动声色地宽慰道,“您是大姑娘的母亲,也是大姑娘的长辈。长辈看管小辈,向来天经地义。”
……
时过大半,雨势渐缓,只再过一会儿,就慢慢停歇了。
孟昭音听了许久的疏疏雨声,在雨将尽时起身离府。
依照纸条上落笔的内容,她很快就找到了楚苓落榻的客栈。
客栈里的掌柜是个瘦条高个,扭着身子靠在柜前,单手撑头,单手盘算盘。
一见客来,也不抬头,只懒懒散散地拉长声音道:“女客俩——”
他这细长的话音才落,就有一道小厮模样的人影从孟昭音眼前疾然闪过。
“楚苓?”
孟昭音微微有些滞愣。
那小厮打扮的人竟是楚苓。
发上戴着的小厮帽子东倒西歪,楚苓腰间抵住四方桌站稳后,忙伸手扶稳额头上的灰色发帽。
妥善做好一切准备后,她才开口朝孟昭音打招呼:“小尼姑,好久不见。”
当初与楚苓分别时,孟昭音曾给了她一张纸,上面是用金管事的字迹写明远安侯府地处上京何方。
孟昭音细细打量楚苓。
楚苓抿了抿干涸枯燥的唇瓣。
她紧张地站直,任由孟昭音打量。
“我现下是有些狼狈。”
楚苓低头耷眉,放在一侧的手使劲地蹭着粗布衣裳,有些不自在地害臊。
孟昭音问:“你饿了多久?”
楚苓脸颊通红:“饿了好久……”
稀奇,前日乞丐样的人竟也会有这样富贵的好友?
不远处那瘦条高个的掌柜倚在深红漆的木柜边上,往这投来好几眼。
月枝将点好的单子递给客栈内的另一位伙计。
“楚姑娘先喝点茶水吧。”月枝递上一盏茶。
“多谢月枝。”楚苓接过,咕嘟咕嘟两大口,全然饮尽。
四方桌上临对窗光的位子上坐着孟昭音。
银雨方歇,此时天光正含春意,轻淡落在她那双细致眼眉。
“楚苓,你身上为什么有伤?”
粗布袖子滑落,露出楚苓遮掩许久的伤痕。
楚苓试图往里缩藏,但到底徒劳无功。
“被打了。”
索性也不藏了。
她向后一仰,肩轻轻地靠在身后无人的桌边。
孟昭音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半晌后,楚苓才继续开口:“李家村有户人家,男人喝醉酒,差点打了他怀有身孕的娘子。”
她扯出一抹笑,又倾身将头埋进面碗里。
十四五岁的女娘身姿瘦削,眼里有一点泪光:“我救了那位娘子,想劝她离开那里。”
“结果被她男人发现了,她男人打我,她,她偷了我的钱。”
月枝于心不忍,撇过头不再往下听。
“然后我就这样了……唉,希望这笔钱让她的日子能好过几天吧。”
楚苓打了个饱嗝,郑重地放下碗,目光炯炯的看向月枝:“我还想吃烧鸡腿。”
月枝向店小二抬手。
孟昭音问:“你的月银是多少?”
烧鸡还没上,楚苓掰着手指头数:“店家包吃住,一月一吊钱。”
“怎么不去济春堂试试?”
济春堂是上京最有名望的医馆。
烧鸡上桌,楚苓扯下鸡腿,闻言立时冷笑一声:“济春堂?里头全是收钱不做事的草包。”
“老头以前说过上京济春堂的岑医士医术高明、仁心仁德。”
楚苓擦净手,继而说道:“我来京第一日就去了济春堂,没见到岑老先生,只见到岑老先生的侄子。”
“他侄子——”
楚苓想了许多词汇,譬如衣冠禽兽、捧高踩低……但最后还是觉得这些词汇过于美化,无奈之下只能叹一口气,翻一道十分明显的白眼,“懒得说。”
孟昭音点点头。
没等她追问,方才分明懒得说的楚苓很快又把一切都说清楚:“想进他济春堂,得先预交二两银子做定金。”
楚苓将手掌伸直,比了个二。
“没钱的人还不准治病,这是什么世道?”
上京医馆,唯济春堂一家为大。
除济春堂外,再想寻医问药,就要往城西几十里。
“交了定银后,再看病人衣着。”
“富裕的,才能请医士;不富裕的,无论什么毛病都说你脉沉,给你开一剂四逆散。”
大户人家不缺医士,黎明百姓又多不懂岐黄,难怪济春堂的堂主能借着祖荫横行霸道多年。
月枝听完着实哑然,直问道:“那怎么办?”
孟昭音笑摇头:“济春堂在上京根深蒂固,若要连根拔除……除非上面要动。”
楚苓对此愤愤不已:“恶心人的东西!”
她骂了几句,才冷静下来,对孟昭音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楚苓蘸了水的湿指尖于桌上落笔。
指尖轻移,两个字显现而出。
楚苓道:“罗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