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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苏文(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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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惊醒了庭院里沉睡的晨雾。婉清把最后一包香樟木片塞进箱子缝隙,仰头看着寒气在竹吟居的灰瓦上凝成的薄霜,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巴黎的冬天,能不能找到合口的腊八蒜。”
“没现成的就自己动手。”海天拎起最大最沉的行李箱,笑着对母亲说,“听亚瑟说,在巴黎,酱油不好买,醋和蒜却很好买。咱们到了就泡上一坛,就算春节赶不及,也够解半年乡愁。”
“海天说得有道理。”我锁好最后一扇门,转头拍拍婉清的肩膀,“这趟出国总算不用担心挨饿了。有你和海天在,米其林三星的烟火气也比不过咱们灶台的热乎劲儿。”
吴女士派来的专车早就等在镜春路上。楚江吟斜倚着车身,藏青色围巾在寒风里扬起一角。见我们出门,他利落地拉开后备箱,动作熟稔地将行李码放整齐:“苏老师,师母,海天,我跟车送你们去机场。”他说话时呵出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却掩不住眼底跳动的光。
车子缓缓启动,载着我们向机场驶去。车窗外,熟悉的街道、树木、建筑一一掠过,仿佛在与我们作最后的道别。楚江吟指着车窗外掠过的胡同,忽然笑道:“上个月我和海天还在这儿找过老北京爆肚,结果误打误撞进了家卤煮店……”话音未落,他便噤了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车厢里只剩下轮胎碾过霜雪的沙沙声。
九点钟,我们准时抵达机场。楚江吟全程穿梭在人群中,时而弯腰帮我们核对出关表上的英文信息,时而小跑着将超重的行李重新分装。直到走到边检站,他才行下脚步,低头沉默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还带着体温的驴打滚裹着黄豆粉,在寒风中飘出甜香:“今早五点去护国寺排的队,还热乎。”话音未落,他突然用力抱住海天,喉结在围巾下剧烈滚动:“到了巴黎别忘了给我来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那盆宝贝茉莉我会好好照顾的。”
“浇水也别太勤,半个月一次就够。”海天也用力回抱着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给你寄香榭丽谢大道的梧桐叶时,你也想着把竹吟居飘落的第一朵海棠花给我们寄来。”
楚江吟慢慢松开海天的身体,又同我和婉清握手告别:“苏老师,师母,一路顺风!我会守好竹吟居,等你们平安归来!”
婉清的眼眶瞬间泛红,拉着楚江吟的手反复叮嘱:“天冷记得加衣,别总熬夜,要按时吃饭……”我拍着他肩膀的手掌迟迟不愿放下,喉咙里堵着的话最终化作一句:“竹吟居的钥匙,还得劳你多照看。”
边检通道蜿蜒如长蛇,好在我和海天都有经验,婉清虽是第一次出国,但平日里听我们念叨得多了,倒也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完成每一项手续。当第三次排队通过边检,电子屏上“巴黎戴高乐机场”的字样在头顶亮起时,我们透过玻璃回望,楚江吟仍站在原地,举起的右手迟迟不肯放下。他的身影渐渐被潮水般的人群淹没,唯有那条藏青色围巾,像枚固执的书签,夹在我们与故土告别的这一页。
十一点整,引擎的轰鸣声撕开云层的刹那,海天拆开油纸包,驴打滚雪白的糯米皮上还沾着细碎的熟黄豆粉。舷窗外,云海翻涌如浪,与竹吟居厨房里氤氲的烟火气渐渐重叠。楚江吟帮我们打包行李时微微佝偻的背影,随着飞机冲上云霄的震颤,在记忆里凝成一帧永不褪色的剪影。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里,我们仿佛在时光长河中逆流而上。舷窗外的日光始终悬在中天,不肯西斜。巴黎比北京晚七个钟头,表盘上的指针走得比太阳更慢,让人恍惚间生出追赶光阴的错觉。
婉清将脸贴在舷窗上,五十多岁的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这是她执教北大西语系二十余载,头一回真正踏上自己日日在课堂上描绘的国度。她轻轻摩挲着印着法航标志的塑料杯,忽而转头对我说:“原来云层之上的天空是这样的蓝,像极了《小王子》里画的B612星球。”说着又探身去看机翼划破云层的痕迹,活像个初见世面的孩童。我笑着将毛毯往她肩头掖了掖,任她举着相机反复拍摄窗外的云团,快门声清脆如银铃。
海天一边配合母亲辨认航餐菜单上的法文,一边将温水杯塞进她手里:“妈,您尝尝这法棍,和您书里写的一个味儿不?”他从挎包里掏出把折叠梳子,动作轻柔地梳理婉清被空调风吹散的发丝,又把晕机药碾碎拌进蜂蜜水里。当婉清举着免税单兴奋地指着香水样品时,海天早已掏出计算器,认真核对着法郎与人民币的汇率,阳光透过舷窗,在他鼻梁上镀了层温暖的光。
巴黎时间下午三点,舷窗外的铁塔尖刺破云层,飞机的轮胎终于吻上戴高乐机场的跑道。婉清攥着护照的指尖微微发白,却把烫金封皮摩挲得温热——这门自牙牙学语时就浸润在生活里的语言,在五十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回响的土地。
边检柜台前,藏蓝色制服的官员扫过她的签证,一连串急促的法语像机关枪般扫射过来。我攥紧英文申报单,看着婉清轻理丝巾的手指稳如磐石。她启唇时,带着韵律的音节自然流淌,连一旁整理入境卡的海天都不自觉停下动作,眼底浮起笑意。
海关官员原本紧绷的下颌突然松缓,浓眉高高挑起,用法语嘟囔了句什么。海天唇角上扬,凑近我耳畔说:“他在问妈是不是第一次来法国,还说妈的法语比巴黎本地人还标准。”我望着婉清从容解释托运茶叶的侧影,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书房踮脚够法语词典的小姑娘,耳边回荡起儿时在她家中留声机里听到的法语童谣。
官员的钢笔在文件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末了竟主动用生涩的英语补充:“祝你们在巴黎有段美妙时光。”海天熟稔地将行李推过安检带,与海关人员笑谈着天气,仿佛只是从西城回海淀的寻常归途。而我站在两人中间,虽听不懂那些婉转的法语,却在官员舒展的眉眼里、海天轻快的应答中,读懂了婉清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此刻正化作叩响异国大门的清脆声响。
终于,在一番忙碌后,我们拖着行李辗转来到候机大厅。远远望去,亚瑟那张红扑扑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身旁那个五十出头的灰发男人裹着羊绒大衣,一双和亚瑟一样的碧绿的眼睛在顶灯下泛着柔光。亚瑟一瞥见我们,像被香榭丽舍大道的寒风裹挟似的,立刻把写着“苏”字的硬纸板抛向空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他张开双臂,带着法兰西人特有的夸张热情,将海天整个人箍进怀里,一边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用京腔十足的汉语嚷道:“我的老天爷!这半年我脖子都快望成埃菲尔铁塔了!快让我瞧瞧,是不是想我想得瘦成卢浮宫的雕塑了?” 还没等海天回话,他又猛地推开人,双手捧着海天的脸左右端详,如未名湖湖水般碧绿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啧啧,还是这么帅!巴黎的姑娘们要是见了你,保准得为你把巴黎圣母院房顶的雪都烧化咯!说好了,明儿可得陪我去左岸咖啡馆,让你这东方美男子好好惊艳一下那帮文艺青年!”
海天被亚瑟抱得直往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伸手戳了戳对方胸口,挑眉笑道:“行啊你!离开中国半年,这京片子咬得比二锅头还地道!”他眼睛一转,故意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老实交代,是不是交了个北京女朋友?不然这股子胡同味道,难不成是塞纳河泡出来的?”说着,还冲亚瑟挤眉弄眼,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亚瑟瞬间涨红了脸,一把推开海天的肩膀,毛茸茸的眉毛拧成麻花,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瞪得溜圆:“少拿我打趣!巴黎的华人区小得可怜,路上碰见个说中文的,都得跟见着亲人似的,上哪儿找什么北京姑娘?”他双手夸张地比划着,耳尖的红晕漫到眼角,眼底漾起又羞又急的水光,“你走之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学汉语就得‘眼一闭、嘴一勤’?我现在连梦里都在念叨‘吃了吗您’!要不是买地铁票实在没法子,我连Bonjour都快不会说了!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把你丢到塞纳河里喂鸭子!”
我赶忙上前,一手搭上两人肩膀将他们分开,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得了吧,你们俩再拌嘴,候机厅的法国人都要跟着学说京片子了!”我朝海天努努嘴,故意摇头叹气:“瞧瞧,人家亚瑟离了北京城反倒练出个‘老炮儿’腔调。而你这个在竹吟居里住了两年多的南方娃,到现在连个儿化音都咬不准,这可真叫人笑话!”
话音未落,我转向亚瑟身旁始终含笑的男人。他约莫五十出头,鬓角已染霜白,裹着羊绒大衣的身形透着儒雅,唯有一双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与亚瑟如出一辙,此刻正含着笑意打量我们。我抬手虚引,冲亚瑟笑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想必就是你总念叨的父亲吧?还不快给我们引荐引荐,别让老人家站在这儿吹‘国际冷风’呀!”
没等亚瑟反应过来,这位鬓角微霜的先生已迈着优雅的步伐迎上前来,碧绿的眼睛盛满笑意,一口带着独特法式腔调的汉语流利得惊人:“指望这小子介绍,黄花菜都凉透啦!”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苏文教授,久仰大名!我是亚瑟的父亲,卢卡斯·杜蒙,欢迎来到巴黎!”
话音未落,他已转向婉清,鬓边银发随着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位想必就是优雅的林婉清女士?亚瑟总说师母的法语像波尔多的红酒般醇厚。”
转而望向海天的刹那,卢卡斯·杜蒙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瞬间泛起泪光。还没等海天反应过来,这位平素举止优雅的学者猛然上前,双臂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海天,我的孩子!若不是你在北大槐树下救下亚瑟,若不是你们一家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的手掌死死攥住海天的肩膀,羊绒大衣下的身体剧烈起伏,“接到亚瑟的信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夜夜惊醒,总看见他苍白的脸悬在槐树枯枝间。每次想到如果晚了一步……”滚烫的泪水顺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浸透了海天的衣领。
过了好一会儿,卢卡斯松开怀抱,却仍紧握着海天的手,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凸起。他转向我和婉清,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出,仿佛要将我们都揽进怀里:“从枕头下的遗书到竹吟居里的灯火,你们给了我儿子第二次生命!从今往后,你们一家三口,就是杜蒙家血脉相连的亲人!”
海天用另一只手掌的掌心贴着老人后背轻拍安抚,声音如深潭般沉静:“卢卡斯先生,别这样。”他目光诚恳地注视着对方泛红的眼眶,“那天在宿舍掀开枕头,看到那封信的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们中国人常说人命关天,更何况亚瑟是我的朋友。”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眼角也泛起湿润。婉清快步上前,轻轻搭住卢卡斯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坚定:“孩子们能相互扶持,是我们最欣慰的事。”说着,她从手包里抽出一方手帕,递给情绪激动的卢卡斯,“亚瑟就像我们的另一个孩子,看着他重新振作,我们打心底里高兴。”
我伸手搭住亚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亚瑟这孩子重情重义,否则也不能陷入那样的恋爱中无法自拔。那次之后,亚瑟成熟了许多,也成了竹吟居的常客,和海天像亲兄弟一般。去年春节知道我们要来巴黎的消息,他就上了心,给你们写了信。结果,杜蒙老先生连东方语言文化学院里的老房子都腾出来给我们住了。”我朝卢卡斯伸出手,真诚地笑道:“这份心意,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要说谢,还得好好谢谢你们一家呢!”
卢卡斯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却难掩眼中翻涌的情绪。再度握紧海天的手时,他的目光如同温热的琥珀,在我们三人身上一一停留,声音带着沙哑的哽咽:“我的父亲常说,中国人重情重义,这份镌刻在血脉里的善良,今日终于在你们一家身上得到印证。若不是你们,我早已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珍宝。这份恩情,我此生都无法报答。” 忽而,他仰头大笑,眼角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走!咱们回家!去看看你们在巴黎的新家!”
他率先迈步,却又体贴地放缓脚步,侧身虚扶着婉清走向停车场。亚瑟早已像阵风般跑向车子,银色的雪铁龙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卢卡斯亲手拉开后排车门,待我们坐定,又细心地将羊毛毯轻轻搭在婉清膝头,方才绕过车身坐进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出戴高乐机场,巴黎的冬雪如细密的珍珠簌簌飘落。路灯将雪粒染成温暖的金色,洒在婉清专注的侧脸上。她紧紧贴着车窗,鼻尖几乎要触到冰凉的玻璃,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车窗外,哥特式尖顶刺破暮色,巴洛克雕花阳台流转着岁月的韵味。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玻璃上勾勒着建筑轮廓,喃喃自语:“和课本上的铜版画一模一样……原来圣日耳曼德佩教堂的玫瑰窗,在暮色中竟这般瑰丽。”
卢卡斯从副驾驶座侧过身,见婉清盯着街角面包房蒸腾的热气出神,微笑着介绍:“这家店自19世纪营业至今,法棍依旧沿用古法石窑烘烤。”话音未落,婉清已轻声念出橱窗上的手写招牌:“‘Le Grenier à Pain’,‘面包谷仓’,1872年创立……”她忽而捂住嘴,眼底泛起羞涩的笑意,“抱歉,备课时总忍不住研究巴黎老字号的故事。”
当车子驶入塞纳河畔,卢卡斯刚要开口介绍对岸建筑,婉清已先一步开口:“那是奥赛博物馆,由旧火车站改建而成,莫奈的睡莲厅就在二楼北侧。”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轻抚过车窗,“给学生讲了无数次印象派的光影,可教科书上的铅字,终究比不上夕阳给钟楼镀上金边的震撼。”
车子拐进七区狭窄的石板路,亚瑟突然踩下刹车。婉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圣日耳曼大道转角处的莎士比亚书店灯火通明,橱窗里陈列着海明威的旧书。“1922年乔伊斯在这里完成《尤利西斯》……”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伸手按住胸口,“课堂上读了二十多年‘如果我不再爱你,巴黎将失去意义’,原来站在这里,连风里都飘着诗句。”
海天悄悄握住母亲颤抖的手,却见婉清突然转头,泪光闪烁却笑意灿烂:“当年在图书馆翻阅旧报纸,看到1950年第一批中国留学生走进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我就想——”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车窗外渐次浮现的学院大门,“今天,我终于能把课本里的地图,走成脚下真实的路了。”
我轻声对海天说:“看到没有,你妈一碰上法语和西班牙语相关的事物,那知性优雅高贵就全来了。”婉清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又急忙转头望向窗外,生怕错过任何一处风景。卢卡斯望着婉清发亮的眼睛,轻声让亚瑟放慢车速。学院的铸铁雕花大门缓缓开启,老梧桐树枝桠间垂落的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苏教授的办公室在顶楼,推开窗能俯瞰整个拉丁区。”卢卡斯的声音满是敬意,又看向婉清,“学院图书馆收藏着许多民国时期的法语典籍,或许能让您找到熟悉的印记。”
婉清仰头望着主楼高耸的廊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边缘。那些曾在教案里反复描摹的巴洛克浮雕,此刻正真实地承接着冬日的雪粒。当海天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她忽然轻笑出声:“从前读《追忆似水年华》,总想象玛德琳蛋糕的滋味。”她转头看向我,眼中映着学院暖黄的灯光,“现在倒是能天天路过那家最正宗的糕点铺了。”
车子拐进铺满碎石的小径,暮色中,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在铸铁门上轻轻摇晃,烫金隶书书写的“欢迎”二字在光晕中熠熠生辉。婉清猛地抓住海天的手臂,车窗上倒映的灯火与她眼中的惊喜一同跃动——铁艺栏杆缠绕的藤蔓间垂着鲜红的中国结,二楼露台悬挂的铜钱挂饰,在寒风中叮咚作响,仿佛奏响跨越万里的欢迎曲。
亚瑟突然猛踩刹车,手指前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到啦!我爸带着工人足足刷了三遍桐油,就为了让你们住得舒心!”大门缓缓推开,两位银发老人披着厚实的羊毛披肩,静静立在台阶之上。那位身形高大的长者,满脸浓密的胡须已由记忆中的金色褪成银白,红润的脸庞上爬满岁月的纹路,可眼中那抹如孩童般的灵动与快活,却分毫未减。身旁的妇人,曾经苗条的身姿如今添了几分富态,眉眼间晕染着温和慈祥的笑意。
两位老人望见我们,即刻迈步走下台阶,步伐虽缓,却难掩急切。高个子长者大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绽放出调皮的笑容,声音爽朗如钟:“苏教授,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就是当年那个‘强盗叔叔’大胡子杜蒙!”他笑着朝身旁示意,“这位啊,就是我‘抢’来的宝贝夫人。至于身后那两位去机场接你们的,便是当年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强盗’,还有他的‘小小强盗’儿子!”
诙谐的话语如同一颗欢乐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笑声涟漪。婉清脸颊泛起红晕,眉眼弯弯:“那时年纪小,说话不知深浅。如今见杜蒙叔叔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我们打心底里欢喜。”
老杜蒙听后,仰头大笑,笑声震落了檐角的积雪。他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婉清,细细打量着,目光满是感慨:“时光飞逝啊!当年四五岁的小娃娃,如今都年过半百了。可这眉眼间的神韵,还真有你们父母当年的风采。想当年,我们跟着林教授夫妇拜访竹吟居,苏老先生用正宗碧螺春招待我们,那茶香,至今还萦绕在舌尖。万万没想到,半世纪后,我竟能在故乡招待故人之子,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
老杜蒙的笑声渐歇,目光突然定格在海天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笑意化作滚烫的热流,布满皱纹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松开婉清,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搭在海天的肩头。
“这一位!”老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与惊喜,“必定就是你们的儿子,那位救下我孙子性命的北大中文系第一才子——章海天吧!”他转头朝亚瑟眨了眨眼,又猛地拍了拍海天的后背,“这小子在信里可没少念叨你!,关于你的传奇故事能说一火车皮,今日一见——”苍老的手掌沿着海天挺拔的脊背缓缓滑下,又猛地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腰,“好小子!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巴黎那些捧着诗集的姑娘,怕是要为你醉倒在塞纳河畔喽!”
“可不是!”杜蒙夫人轻轻握住海天的手,目光中满是欣赏,笑意从眼角一直漾到眉梢,“瞧瞧这挺拔的身形,既有东方水墨画里玉树临风的清雅,又透着西方雕塑般刚劲的美感!这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硬朗得如同卢浮宫廊柱的浮雕,镌刻着古典的庄重;可一笑起来,又比普罗旺斯盛夏的阳光更灿烂鲜活。尤其这双眼睛太奇妙了,像塞纳河的粼粼星光坠入西湖的浩渺烟波,盛满星河的璀璨,流转的暖意却能融化阿尔卑斯山巅的积雪。这气质,简直是从《论语》竹简里走出来的文人,骨子里却藏着《神曲》般的浪漫!这般才貌,分明是东西方审美精华的完美融合!”
老杜蒙爽朗的笑声震落檐角积雪,他一把搂住老伴肩膀,冲苏文夫妇挤眉弄眼:“依我看呐,你们这次带儿子来巴黎,等回去时,非得添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不可!咱们巴黎的姑娘们,平日里眼界可高得很,可要是见了海天这样既有东方温润底蕴,又具国际视野的才俊,还不跟蜜蜂见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似的,成群结队地追过来?到时候,挑媳妇可得费番功夫喽!”
老杜蒙的话音刚落,婉清握着羊毛披肩的手指骤然收紧,先前因巴黎最初的美好印象印象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尽,苍白的唇瓣微微发颤。她下意识往海天身边挪了半步,目光中盛满担忧,似乎已经看见儿子被金发姑娘牵着手漫步塞纳河畔的幻影。
海天却似青松立雪般沉稳,眉眼间笑意温和从容。他不着痕迹地将母亲微微发凉的手拢进掌心,用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上的纹路,无声安抚着那份焦灼。随后,他挺直脊背,黑曜石般深邃明亮的眼眸谦逊地低垂,语调清润如潺潺溪流:“杜蒙先生谬赞了,巴黎街头随便一位捧着诗集的姑娘,都浸着卢浮宫千年的艺术气韵,我这点浅陋学识,不过是协和广场喷泉溅起的一滴水珠。”他抬起头时,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这次来巴黎,本就是想在不同文化的土壤里扎根生长。若能结识有趣的灵魂,自然是人生幸事,但感情就像勃艮第的红酒,急不得、催不得,得等岁月慢慢酝酿。”说到这儿,他突然调皮地朝亚瑟扬了扬眉,“倒是亚瑟,这北京话比我还地道。依我看,没准先给您领个北京姑娘回来,让您尝尝正宗的炸酱面!”
这番话如春风拂面,逗得众人忍俊不禁。亚瑟涨红着脸扑过来作势要打,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婉清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下来,偷偷朝儿子投去欣慰的目光。
“行了!”卢卡斯先生笑着走过来,拍了拍老杜蒙的肩膀:“爸,妈,行李都安置好了,快带苏教授一家看看新家吧!”
老杜蒙立刻来了精神,大步跨上前,布满皱纹的大手重重拍在我的肩头:“苏教授,快随我来!这房子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到主人了!”他的笑声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白雾,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踏上由洁白大理石铺就的台阶时,我听见婉清轻轻吸气的声音。深褐色的橡木大门上,暗红的中国结在寒风中轻晃,与门楣上精美的鸢尾花纹雕饰相映成趣。老杜蒙像展示珍宝般转动铜制门把,吱呀声中,混合着薰衣草与檀香的暖雾扑面而来——客厅穹顶垂下的巴洛克水晶吊灯,正将光斑碎金般洒在波斯地毯中央的中式红木茶桌上。青瓷花瓶里斜插着几支干枯的玫瑰,花瓣边缘泛着岁月沉淀的酒红,而一旁竹制屏风上的水墨山水,正与墙上梵高《向日葵》的复刻版画遥遥相望,恍若东西方艺术在此刻悄然对话。杜蒙夫人笑意盈盈地抚过屏风:“亚瑟说你们最爱在竹吟居的茶室品茶谈诗,所以特意把客厅改成了半会客半休憩的模样。”她指尖轻点茶桌,“这张八仙桌可是从唐人街古董店淘来的,听说有上百年历史了。”我望着桌面细密的木纹,恍惚看见无数个在竹吟居与友人对谈的夜晚,此刻竟在万里之外重现。
“瞧这电话!”老杜蒙突然指着墙角的胡桃木几,锃亮的旋转拨号电话机静静立在青瓷摆件旁,“特意装了国际长途,以后往北京打,就像在胡同口唠家常!”我盯着那部泛着金属冷光的电话,想起在竹吟居时,若要联系远方亲友,得顶着寒风步行半小时去邮局排队,此刻却能在异国他乡的客厅里,随时听见故土的声音。
穿过铺着复古花砖的走廊,厨房蒸腾的暖意裹挟着黄油与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式铸铁灶台上,铜制奶锅与中式铁锅并排吐着白雾,像两位跨越国界的老友。当亚瑟拉开雕花橱柜,婉清突然捂住嘴,睫毛剧烈颤动——青花瓷碗与法式银质餐具层叠交错,乌木筷子搭在竹蒸笼上,雕花黄油刀斜倚在旁,恍若东西方饮食文化在此无声对话。靠墙的操作台下方,光滑的枣木面板与擀面杖静静相依,表面还残留着几道细微的面粉痕迹,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烟火盛宴。而最底层暗格里,中国的花椒八角整齐列队,桂皮在玻璃罐中泛着琥珀色光晕,仿佛封存着故乡的月光。
冰箱门开启的瞬间,婉清眼眶瞬间通红。法式奶酪火腿旁,新鲜的白菜、香菇和猪肉码放整齐,酱油、醋、蚝油、料酒等调料瓶列队而立,连青花瓷瓶里凝固的香油都泛着熟悉的光泽。在冰箱角落,一罐腊八蒜静静沉睡,淡绿色蒜瓣在醋汁里若隐若现,宛如冬日里最温柔的惊喜。
婉清颤抖着双手捧起那罐腊八蒜,声音哽咽:“这……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腊八蒜是拜托十三区老北京面馆老板腌的,足足等了二十一天。”亚瑟挠着后脑勺笑道,“酱油也是从他那儿淘来的。不过校外新开了家日本杂货店,酱油、大酱、芝麻酱这些竹吟居常用的调料都有,还有日本豆腐,明天带你们去。往后缺啥,走着就能补货。”
婉清咬住嘴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海天走上前,轻轻接过腊八蒜放回冰箱,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沙哑:“妈,今年春节包饺子,有面板、擀面杖,再配上这口腊八蒜,跟在家过年没啥两样了。”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厨房里的温度却愈发热烈,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几人泛红的眼眶。
“带你们看看卫生间!”杜蒙夫人热情地推开一扇门,暖黄的灯光下,洁白的坐式抽水马桶旁立着造型优雅的黄铜水龙头,玻璃隔断的淋浴间里,银色的热水器闪烁着指示灯。“听说中国还少见这样的设备,”她笑着解释,“特意装了恒温系统,冬天洗澡也不怕着凉。”
红丝绒地毯吞没了脚步声,老杜蒙在旋转楼梯的铜制雕花扶手上轻叩两下,忽然驻足:“苏教授,这书房可得重点瞧瞧!”雕花木门吱呀洞开的瞬间,墨香裹挟着陈年皮革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恍若打开一座沉睡的知识宝匣。整面胡桃木书架宛如列队的士兵,琳琅满目的法文典籍间,《昭明文选》法译本的烫银书名在暖光下流转,最新一期《巴黎评论》斜倚在雕花书桌上,折角处夹着的便签字迹张扬:“给爱书人——亚瑟”。
案头一方的砚台泛着青玉般的柔光,三支狼毫笔浸在青花瓷笔洗里,笔尖犹凝着未干的墨色。熟宣与洒金红纸在镇纸下压出整齐的折痕,边角微微卷起,仿佛在无声呼唤着墨痕的降临。
“找这些文房四宝可不容易。”卢卡斯轻轻抚过红纸,指尖带起细碎的金粉,“写春联、描福字,甚至剪窗花,这些材料都绰绰有余。”他望着扑向书架、眼睛发亮的婉清,又瞥见捧着杂志爱不释手的海天,忽然掏出三张烫金卡片。卡片边缘嵌着细密的暗纹,在光线下流转出图书馆穹顶的浮雕图案,“苏教授一家若是想看更珍贵的典籍,凭这三张通行证,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善本区随时为你们敞开。”
隔壁的健身房里,落地镜映着椭圆机与哑铃架,深褐色的皮革瑜伽垫卷放在角落。“知道你们平时爱锻炼,”老杜蒙指着墙上的中国结挂饰,“特意让工人把原本的储物间改了,窗边还能看见花园的雪景。”他望向窗外,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成霜花,“现在冰天雪地,除了白茫茫一片啥都看不见,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玉兰、蔷薇都会冒头,喷泉也会重新喷水,到时候推开窗就是满院子的花香。”
亚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花园,三辆自行车整齐停放在木质车棚下,金属车架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光。“祖父祖母把他们的自行车留给了你们,”他指着其中一辆复古样式的横梁车对我们说,“还有我那辆旧山地车,骑上它们,去校园角落的咖啡馆,或是附近的商场超市都方便。天气好的时候,沿着塞纳河畔慢慢骑,连风里都是刚烤好的可颂香。”
当另一扇门吱呀推开时,海天的指尖微微发颤,喉结在紧绷的脖颈间滚动了一下。扑面而来的亚麻布气息混着松节油的清冽,将他钉在原地——朝南的整面落地窗把巴黎的天空剪裁成天然画布,未开封的亚麻布斜倚在画架上,像等待唤醒的沉睡者。调色盘里干涸的颜料龟裂出独特纹路,仿佛凝固的艺术心跳,墙角陶罐里林立的画笔如同整装待发的士兵,细笔勾勒,刮刀泼墨,全在这方寸之间。最让他呼吸停滞的,是窗台小桌上那幅巴黎地图,彩笔标注的蒙马特高地、塞纳河畔星罗棋布,每张便签上歪斜的中文跃动着鲜活的温度:“这里的夕阳像打翻的橘子酱!”
“这是专门给你打造的画室。”亚瑟的手掌重重拍在画架上,震落几粒松节油凝成的结晶,“知道你什么画都能驾驭,丙烯、水彩、油画颜料管够!要是想写生就告诉我,我知道哪里有最美的风景。”
海天的指尖抚过油画刀冰凉的刃面,金属的凉意顺着血脉漫上心脏。他垂眸望着自己在调色盘上投下的细碎阴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人生中第一间专属于我的画室,竟在异国他乡的风雪里觅得,被这样妥帖的心意填满。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画作,早已在不经意间,被真诚的心意绘成。”
我和婉清的卧室里,鹅黄色的壁灯将丝绒窗帘染成蜜糖色。雕花大床上铺着苏绣牡丹纹样的缎面被,针脚细密处藏着金线勾勒的花蕊,在暖光下若隐若现。床头柜上摆着竹吟居同款的青瓷台灯,灯罩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冰裂纹。
“这被子可费了好些周折。”杜蒙夫人轻轻展开被角,指尖拂过牡丹花瓣的纹路,“上个月十三区的中法商会办年货展,我在一家老裁缝的摊位上瞧见它。那老师傅祖籍苏州,说这是他去年回国时,特意从镇湖绣娘手里收的压箱底货。”她笑着指向窗台上的檀木盒,“连熏香都是他送的,说是用太湖畔的桂花和茉莉窨制的,想着你们闻着能睡得踏实。”
指尖触到柔软的绸缎,熟悉的清甜气息漫入鼻腔。窗外飘着细雪,而被面上的金线牡丹,正静静绽放着跨越千里的暖意。
最后推开的雕花木门后,暖意裹着松木香汹涌而出。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焰跃动着橘色光晕,将胡桃木床铺上蓝白条纹的粗布床罩染成流动的银河。枕边那本烫金封面的《巴黎写生手册》微微翻开,露出夹在其中的蒙马特高地速写,铅笔线条似乎还带着未干的痕迹。
海天的脚步突然顿住,目光落在壁炉旁的原木吉他斜倚在皮质琴架上。深棕色的琴身泛着温润的包浆,金属旋钮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亚瑟几乎是扑过去抱起吉他,琴弦震颤着发出清越的共鸣:“马丁D-28,1962年产的老古董!我跑遍了巴黎所有二手乐器行才淘到的,惊喜不惊喜?”
当吉他沉甸甸的重量落在掌心,海天的指尖触到琴颈上凹陷的岁月纹路,那里似乎还留着无数琴师按弦的温度。他喉结剧烈滚动,眼眶瞬间泛起红雾,连睫毛都在微微发颤。随意拨弄琴弦的刹那,《茉莉花》的旋律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某个音符突然走调,他慌忙用指腹按住琴弦,却发现泪水已经滴落在琴身,晕开深色的痕迹。
“哇!”亚瑟后仰着身子靠在壁炉边,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海天,脸上浮起沉醉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某个浪漫的画面,“太美了!海天,你这要是往校园里的梧桐树下一坐,或者塞纳河边的长椅上这么一靠,随手弹上两曲……”说到这儿,他闭上眼睛,双臂舒展着比划出一个大圈,声音拖得悠长,“女孩子们不得成群结队——”
“打住!打住!”卢卡斯余光瞥见婉清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白,立刻瞪了亚瑟一眼,随后转向我,脸上的严肃瞬间化作温和:“苏教授,为布置这个家,我们筹备了大半年。巴黎与毕竟不是北京,有些物件购置不易,我们跑遍十三区的华人商铺才置办齐全。”他抬手轻抚壁炉上的雕花,目光扫过房间每一处细节,“希望你们踏入家门,便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若还有需要添置的物品,或是深夜想饮家乡茶,尽管开口。我们两家仅隔一条小径,往来十分便捷。”
我眼眶发热,喉头似被温热的潮水漫过,望向卢卡斯的目光满是动容:“卢卡斯先生,这份情谊重若千钧。推开家门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你们诚挚心意铺就的长路上。从古籍旁的狼毫笔,到冰箱角落的腊八蒜,细微之处皆是思量,方寸之间尽藏深情。”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常与学生探讨文化的温度,今日方知,最动人的文化交融,恰藏在这般跨越国界、超越语言的真心相待里。往后巴黎的寒夜,我们心中自有团永不熄灭的炉火,那是杜蒙家给予的温暖。”
婉清眼眶泛红,指尖轻轻抚过餐桌上青花瓷碗与法式银餐具交错的纹路,喉咙发紧得几乎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望向卢卡斯,睫毛还沾着细碎水光:“Mon Dieu(我的天)!卢卡斯先生,这哪是布置房间,分明是把塞纳河的浪漫和竹吟居的烟火,都揉进了每个角落!”她望向墙角那部泛着金属冷光的旋转拨号电话机,声音微微发颤,“您看这能直连北京的电话,旁边还摆着中式雕花台灯,就像一场意料之外的法式邂逅——这种混搭的诗意,比我在课堂上讲的任何文学桥段都动人!”
她转身看向走廊里目那方波斯地毯与中式宫灯的奇妙组合上,眼角泛起笑意:“记得福楼拜说‘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可我觉得,今晚这屋子的温度,才真正占据了我的心。往后在巴黎的每个清晨,用中式茶点配法棍,用法语聊着胡同旧事,这日子啊,怕是要把乡愁都酿成甜的了!”
海天握着吉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低头凝视着琴弦上晕开的泪痕,又抬眼望向走廊里交织的中西景致,唇角扬起一抹既酸涩又温暖的笑:“以前总在书里读到‘他乡遇故知’,却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巴黎的风雪里遇见‘第二个家’。”他轻轻拨弄琴弦,几个清亮的音符流淌而出,与宫灯在地毯上投下的光影一同跃动,“这把1962年的吉他,到如今快三十年了,音色里藏着岁月的故事 ,就像这条走廊,西式地毯承接过无数双巴黎的脚步,中式宫灯却依然守着故土的月光。”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少年般的热忱,“往后我要用画笔记录下这里的每一寸光影,用琴声奏出这些跨越国界的温柔,让巴黎的风,也能听见竹吟居的故事。”
亚瑟张着嘴巴,一脸呆滞地听完众人的话,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用带着京腔的汉语咋呼:“我的老天爷!你们这一家子说起话来跟唱诗剧似的!我这脑袋瓜子都要被你们的好词儿撑爆了!这要是一年多前我听着这些话,保准两眼一抹黑!现在我妈要是在这里,也怕是得迷糊成巴黎铁塔的倒影!”他突然眼睛一亮,猛地转身拽住父亲的胳膊,“爸!我妈这时候晚饭该做好了吧?可别让苏老师一家饿着肚子抒情,还是赶紧请人家吃饭吧!”
我愣在原地,下意识与婉清对视一眼,眼中满是诧异:“原来你们还特意准备了晚饭?”话音刚落,胃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蠕动,像是被亚瑟话语里的热乎劲儿唤醒了食欲。我望着卢卡斯真诚的目光,不自觉地笑了:“这已经够麻烦你们一家的了,怎好意思再叨扰一顿晚饭?”嘴上虽推辞着,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下来,目光望向不远处那栋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仿佛已经闻到混合着黄油与香料的气息,与记忆里竹吟居的烟火气奇妙交融,令人既感动又期待。
老杜蒙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苏教授!瞧瞧你们这推辞的架势,跟我年轻时候在北京胡同里抢着付酒钱似的!”他伸出粗粝的手掌比画着,眉飞色舞道,“算算时辰,你们今天天不亮就起床了吧?这一路从北京到巴黎,舟车劳顿快二十个小时,搁现在怕是北京时间半夜一点了!”见我神色微动,眉头不自觉地拧起,老杜蒙突然重重一拍我的肩膀,笑出满脸的褶皱:“哎哟!我懂你这眼神了!是不是想起亚瑟说的那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放心!今晚餐桌上肯定没有这些东西,我们也没做满桌子的菜,都是简单实惠的中式食物!至于正不正宗——”他大手一挥,指了指隔壁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待会儿就等你们这些行家来掌掌眼!”
老杜蒙这番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我们的馋虫。我和婉清、海天交换了个眼神,婉清眼里亮晶晶的,海天也抿着嘴笑,三人默契地微微颔首。我转头望向卢卡斯,语气里带着释然的笑意:“卢卡斯先生,杜蒙老先生这番话说到我们心坎里了。既然如此,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音刚落,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响,惹得众人又笑作一团,寒意仿佛都被这热络的气氛驱散了。
在卢卡斯的带领下,我们穿过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不到十米便来到另一座赭红色砖墙的寓所。铁艺雕花大门半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卢卡斯夫人早踮着脚候在门口,她裹着印满鸢尾花的围裙,矮矮的身形在光影里像颗圆滚滚的栗子。见到我们走近,她突然举起戴着隔热手套的手挥舞,咧开的嘴角几乎要碰到耳际:“快、快进来!热乎菜要变‘冷、冷艺术’啦!”
她发音时舌尖总在齿间打转,像初学汉语的孩童般笨拙,却在说到“冷艺术”时狡黠地眨眨眼,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不等我们寒暄,她已经拽着婉清的手腕往屋里带,围裙口袋里还露出半截中国结流苏,随着她蹦跳的步伐轻轻摇晃:“亚瑟天天念叨你们。我偷偷学做了神秘大餐!不过——”她突然刹住脚步,转身时围裙上的法棍图案跟着晃悠,“我放调料时像毕加索画画,只盼着惊喜,不要变成惊吓才好!”
她连拉带拽把我们领进餐厅,暖橘色吊灯下,原木餐桌上的白瓷大碗格外醒目。刚一瞥见碗里堆成小山的筋道面条,浇着油亮红褐、裹着肥瘦相间肉丁的炸酱,我们三人齐刷刷瞪大了眼睛——翡翠般的黄瓜丝、嫩黄的豆芽、雪白的白菜帮整整齐齐码在盘边,青瓷碟里的腊八蒜泛着幽幽的碧色,就连一旁搭着的骨瓷汤碗,都盛着撒满葱花的虾皮紫菜汤,热气裹着熟悉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
婉清猛地捂住嘴,眼眶瞬间涨满泪水,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手指悬在碗面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这、这也太地道了……面条根根利落不坨,炸酱熬得油亮喷香,连配菜都这么讲究……”说着说着,她突然破涕为笑,转头望向卢卡斯夫人时,眼神里满是惊叹,“您该不会偷偷去北京胡同里拜师学艺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故土的味道,胸腔像是被暖流填满。海天默默拿起筷子,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有些发闷:“在巴黎看见这碗炸酱面,比我画出最满意的画还高兴。”他挑起一筷子面条,酱汁裹着配菜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就着这碗面,乡愁都能压下去大半。”
亚瑟笑得直拍大腿,眼角都挤出了泪花:“我妈为了这碗炸酱面,折腾大半年,总算把炸酱、配菜和紫菜汤琢磨透了!”他伸手戳了戳碗里根根劲道的面条,挤眉弄眼道,“唯独这抻面,她试了二十几次,不是断成疙瘩就是黏成面团!最后没办法,昨天专门坐一个小时地铁,跑到十三区那家老北京面馆‘拜师’,好说歹说才让人家帮忙做了两斤手擀面!”说罢,他举起筷子在半空画了个圈,“不过您几位瞧瞧,这炸酱的色泽、配菜的讲究,是不是有咱竹吟居里的味儿?”
卢卡斯微笑着,目光温柔地看向妻子,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说道:“亚瑟常提起,在竹吟居时,你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的温馨场景。为此,我们早早备好了擀面杖与面粉,全家人都摩拳擦掌,准备以最拿手的包饺子手艺迎接你们——无论是捏褶、造型,我们都颇有心得。”他侧头朝老杜蒙投去敬意的目光,老绅士正端着汤碗,神态悠然,“然而家父却援引中国传统习俗‘送行饺子迎风面’,坚持认为接风洗尘当以面条为宜。于是,内人便不辞辛劳,向十三区的华人朋友们悉心请教,从香料辨识到炸酱火候,一步步从头学起。”他低头看向妻子泛红的脸颊,眼底满是温柔,“不过今日看到诸位的惊喜与感动,这大半年的功夫,倒是没白费。”
一旁的婉清压根儿顾不上平日里的优雅,卢卡斯夫人话音未落,她便疾步上前,稳稳落座。双手捧起大碗,先盛了满满当当一碗面条,动作行云流水,随后小心翼翼地舀起炸酱,均匀浇在面上,码放配菜时也透着股利落劲儿。刚拌好,她就迫不及待夹起一筷子,吹了两下便送入口中。海天则稳稳地站在一旁,先接过我的碗,动作娴熟地盛上冒着热气的面条,舀了两大勺色泽红亮的炸酱,仔细码好黄瓜丝、豆芽等配菜,又贴心地添上一小碗紫菜虾皮汤,才给自己盛了一碗。他刚落座,就听见婉清扯着嗓子喊起来:“嚯!这炸酱熬得倍儿地道!肉丁儿肥瘦相间,酱香勾着甜口儿,配菜鲜灵得能掐出水儿!”她顾不上擦嘴角的酱汁,又狠狠扒拉一大口,“这面条筋道得嘞,在巴黎能吃上这口儿,舒坦得我骨头缝儿都冒热气儿!”
海天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就被母亲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逗得“扑哧”笑出声来。他放下筷子,眉眼弯弯地打趣道:“妈,自打咱们上了法航,我听您讲话,就跟在讲台下听老师讲课似的。谢天谢地,如今一碗炸酱面,又把竹吟居里充满烟火气的您给勾回来了!”
海天这话一出,满桌人顿时笑作一团。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卢卡斯夫人用围裙捂着嘴,眉眼弯成月牙。亚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婉清直喘粗气:“可不是嘛!在机场刚见师母时,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现在好了,这才是记忆里竹吟居那位风风火火、说话带响儿的师母!”
婉清脸颊“腾”地一下红到耳根,筷子悬在半空都忘了动,伸手佯作要打海天:“你个臭小子,专挑你妈糗事说!”可话还没说完,她的鼻尖就又被碗里飘来的酱香勾了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两下。嘴上还在嘟囔“没个正形”,手里的筷子却早已不听使唤,又夹起一大筷子裹满酱汁的面条,急急送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偷吃粮食的小仓鼠,含混不清地反驳:“我、我这不是……好容易吃到家乡味儿……”这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她干脆把脸埋进碗里,闷头大口吃起来,只露出泛红的耳尖,在暖黄的灯光下轻轻发烫。
老杜蒙轻轻放下汤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暗纹,含着笑意点点头:“这下可就都对上号了。眼前的林女士,和我记忆里她的母亲,燕京大学那位林夫人简直一模一样——只要聊起法语、西班牙语,整个人就像被点亮的烛火,浑身透着知性优雅;可一沾着家乡的烟火气,又变回了胡同里爽朗的北京姑娘。我的好多京片子,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他目光转向苏教授,神色带着几分追忆,“但苏教授的父亲苏老教授却不同,他永远是那幅咬文嚼字、儒雅深沉的模样,连北京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股子书卷气。”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要揭开某个秘密:“不过有一回,我可瞧见了苏老教授最接地气的一面。那天我路过竹吟居,冷不丁听见门口传来一声狗叫——好家伙,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只毛色黢黑的大狼狗,正竖着鬃毛冲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狂吠,獠牙间泛着白沫。当时三四岁的小婉清吓得小脸煞白,水汪汪的眼睛里蓄满眼泪,哆哆嗦嗦躲在小苏教授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指都发白了。再看小苏教授,那时也只是和三四岁的小娃娃,明明也吓得嘴唇发颤,小腿抖得像筛糠,却拼死拼活地把小婉清护在身前,胸脯挺得笔直,活像只炸毛的小公鸡,半步都不肯退。”老杜蒙说到这儿,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正要冲过去帮忙,苏老教授和夫人已经冲了出来,抄起门后的竹竿,几下就把狗赶跑了。等两个孩子抽抽搭搭进了院子,小苏教授还紧紧搂着小婉清,用奶声奶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他转头望向我和婉清,眼中满是感慨:“那时,我清楚地记得,苏老教授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突然长叹一声,转头笑着对夫人说:‘咱家这傻小子啊,要是以后真娶了婉清,肯定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对人家好的。’”老杜蒙的笑声里带着岁月的温度,“没想到啊,当年那个拼命把婉清护在怀里的小男孩,不仅真的娶了怀中的小女孩,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学者。如今这对璧人就坐在我眼前,这份跨越几十年的缘分,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种下了。”
老杜蒙的话音消散在壁炉噼啪作响的火星里,餐桌上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杜蒙夫人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擦了擦眼角,又习惯性地握住丈夫的手,浑浊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感慨;卢卡斯先生挺直的脊背突然松懈下来,喉结轻轻滚动几下,镜片后的目光在我和婉清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父亲布满皱纹的侧脸上,抬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卢卡斯夫人拿着叉子的手悬在半空,亚麻围裙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指尖无意识地揪着布料,绞出深深的褶皱;亚瑟更是直接愣住,筷子“当啷”一声滑落在瓷盘上,碧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被塞纳河畔突然绽放的烟火晃了神,随后缓缓托住下巴,睫毛在暖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整个人陷入怔忡。海天喉结动了动,温热的目光扫过我与婉清不自觉握在一起的手,突然低头用袖口快速蹭了蹭泛红的鼻尖。
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震撼与感慨。记忆的闸门在老杜蒙的讲述中被缓缓推开,那段尘封的童年往事,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下成了模糊不清的虚影。若不是他提起,那些片段恐怕会永远沉睡在记忆的深海。此刻即便努力回想,也只抓得住零星碎片,像被风吹散的柳絮般难以捉摸。真没想到,父亲竟在半世纪前的那个瞬间,就预见了我和婉清的未来。我再次转头看向婉清,暖黄的灯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她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嘴角还沾着炸酱面的酱汁,在光晕里泛着琥珀色。恍惚间,她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贪吃又任性,却也坚韧果敢。遇到困难时,她总习惯性地躲进我的怀里寻求庇护,可真要面对风雨,又能毫不犹豫地与我并肩而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擦去她嘴角的酱汁,带着半个世纪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嗔怪与宠溺,轻声说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贪吃,也不怕别人笑话。”
婉清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间。她破涕为笑,眉眼弯弯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在狼狗面前瑟瑟发抖却依然倔强的小姑娘,在摇曳的烛光里渐渐重叠,凝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天哪!”亚瑟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婉清交握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惊叹,声音里裹着浓浓的震撼,像是被巴黎圣母院的钟声狠狠撞了一下心口。
他猛地转头看向海天,碧色的眼睛亮得惊人,连眼尾都泛着激动的红:“海天,你以前跟我讲的心灵相通、灵魂契合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布上抓出褶皱,“你的两对父母,都是这样吗?”
海天垂眸望着碗里渐渐凉透的炸酱面,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温柔的阴影。再次抬头时,他的目光坚定如塞纳河的磐石,轻轻却又无比郑重地点头:“亚瑟,我对你说过,真正的恩爱,是把对方的灵魂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望向壁炉里跳跃的火苗,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见过两块融化在一起的琥珀,还能重新分开吗?”
亚瑟的喉结剧烈滚动着,目光像游走的火苗,依次掠过卢卡斯夫妇交握的手背、老杜蒙夫妇相贴的肩膀,终于定格在我与婉清紧扣的指间。他忽然重重地捶了下自己额头,苦笑着摇头:“原来我的父母、爷爷奶奶,也是这般将灵魂熬成同一种温度。我怎么就忘了呢?”
“和这样的感情相比,”他的声音突然沙哑,“我之前那场被欲望烧昏头的‘爱情’,不过是蒙马特高地的霓虹灯——乍看绚烂,实则空洞得能漏风!我居然为了那点转瞬即逝的炽热,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他自嘲地笑出声,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
壁炉的火光映在他重新亮起的碧色瞳孔里,亚瑟突然挺直脊背,仿佛被某种力量击中。他的手指抚过桌布上的褶皱,语气带着顿悟后的郑重:“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每天清晨雷打不动端来的热咖啡,是两鬓斑白时仍为你擦拭嘴角酱汁的手。”他望向我和婉清,目光从最初的震撼,渐渐沉淀为向往,“往后余生,我要找的,是能在岁月里与我熬成同一种味道的人——不是用欲望编织陷阱的玫瑰,而是愿意和我一起,把平凡日子过成诗的姑娘。”
满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卢卡斯夫人悄悄用围裙角按了按眼角,老杜蒙轻轻拍了拍老伴的肩膀。海天唇角扬起欣慰的笑容,目光明亮而温暖,像是春日里洒满竹吟居的阳光,静静凝视着亚瑟,眼中满是认可与欢喜。我看着亚瑟,他泛红的眼眶里还闪着水光,却已经挺直了脊背,像棵重新汲取到阳光的树苗。欣慰与感慨在胸腔里翻涌,我轻声开口:“亚瑟啊,我们在竹吟居里给你上的那一课,今天终于从你家的餐桌上,完成了最后的结语。”
“不不不!”亚瑟脑袋摇得像高速旋转的摩天轮,栗色卷发都跟着飞扬起来,“这堂课还差最后两页!等我和海天都找到能把灵魂焐热的那个人,这故事才能画上圆满的句号!”他突然压低声音,朝海天挤眉弄眼,碧色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说不定用不了半年,海天就能在法兰西土地上,找到能与他灵魂契合的金发……”
“亚瑟!”卢卡斯一把按住儿子的肩膀,掌心的力道带着父亲特有的威严。不等亚瑟反应,卢卡斯已抄起桌上的汤碗,琥珀色的汤汁在碗中轻轻晃荡,折射出暖黄的光晕。他挺直脊背,目光扫过满桌人泛红的眼眶,声音洪亮得如同敲响巴黎圣母院的晨钟:“今天这里没有陈年佳酿,也没有龙井香茗,但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足以盛满我们的心意!来,让我们以汤代酒——”他高举汤碗,碗沿凝起的热气氤氲成雾,“为灵魂相依的深情,为跨越半世纪的缘分,更为苏教授一家在巴黎崭新的旅程,干杯!”
众人纷纷端起汤碗,虾皮紫菜汤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细碎的海米与紫菜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随着“干杯”声落,所有人仰头饮下这饱含心意的热汤,紫菜的鲜、虾皮的香在唇齿间散开,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在胃里化作融融暖意,驱散了巴黎冬夜的最后一丝寒意。
当最后一勺虾皮紫菜汤落肚,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餐桌上洒下银白的碎影,与炸酱面的油光、紫菜汤的涟漪交织成一幅朦胧的画。杜蒙一家执意要送我们回屋,老杜蒙的笑声和亚瑟的插科打诨,一路驱散着冬夜的寒气。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整座房子仿佛苏醒过来。壁炉里新添的木柴噼啪作响,将暖光铺满每一寸角落。近二十二个小时的奔波,让我们一家三口的脚步都变得虚浮,婉清倚在我肩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海天却仍仔细检查着门窗,确认每一处都妥帖。
躺在床上,缎面被轻柔地裹住身体,那熟悉的触感像极了竹吟居的旧时光。可当我望向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听着窗外偶尔飘进来的法语对话片段,才惊觉已置身万里之外。身旁的婉清辗转反侧,黑暗中,我们的手指不自觉地相扣,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熟悉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间传来若有若无的吉他声。海天又在弹奏《茉莉花》,弦音像一尾灵动的鱼,游过寂静的走廊,钻进我们的房间。音符与壁炉的暖意缠绵,和着窗外巴黎的雪色,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睡意朦胧间,我看见竹吟居的月光顺着琴弦流淌,与塞纳河畔的星光悄然交融,化作最动人的和弦,轻轻叩击着心房。这座陌生的房子,也在这熟悉的旋律里,渐渐有了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