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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番外:苏文(28) ...

  •   一月后的元旦清晨,寒气裹着碎雪往衣领里钻。我隔着蒙着水雾的玻璃窗,看着海天握着竹扫帚清扫庭院,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突然,门铃声刺破寂静,邮递员抱着棱角分明的纸箱立在台阶前,箱角还沾着未化的雪水。
      海天掀开纸箱的刹那,我看见他浑身一震,冻得发红的手指下意识抚过箱子中的物品,突然扯开嗓子喊道:“爸!江吟!楚老先生著作的样书寄来了!”这声呼喊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荡出回音。
      对面西厢房的木门猛地被撞开,楚江吟跌跌撞撞冲出来,单薄的棉袄歪歪扭扭地披着,一只袖子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昨夜和我们一家一起跨年后,他与海天在西厢房里又聊了半宿,此刻眼底满是血丝,却燃着炽热的光。刺骨的寒风让他瞬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细碎的雪沫跟着抖落。
      海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扣住楚江吟的肩膀往回推:“大冷天的瞎折腾!书又不会长腿跑了!”他半哄半推地将人往屋里带,“书房暖炉我早烧旺了,你把厚衣服全裹上,少穿一件都别想看样书!”楚江吟还在伸长脖子盯着纸箱,拖鞋在青砖地上拖出急切的声响,廊下悬挂的铜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十分钟后,楚江吟裹着臃肿的驼色大衣撞进书房,围巾在脖颈间绕了三圈,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活像只裹着毛毡的棕熊。海天见状笑得直不起腰,上前帮他卸下厚重的棉衣,却见楚江吟已经跌跌撞撞扑向书桌。烫着暗红云纹的《西晋诗脉钩沉录》已被海天整齐排列在宽大的书桌上,墨香混着暖炉的炭火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琥珀色的雾。楚江吟的手指悬在浮雕烫金的书名上方,微微发颤,篆体“钩沉”二字在暖光下流转着细碎的金芒,仿佛西晋文人挥毫时溅落的墨点凝成的星辰。
      我也拿起一本细细端详。封面中央,掐丝珐琅工艺的金谷园复原图在青金石底色上熠熠生辉,银丝勾勒的亭台楼阁间,若隐若现的微缩《金谷诗》残句随着视角变换闪烁,烫银暗纹恰似洛水蜿蜒的波光。翻开内页,120克纯质纸泛着温润的米黄,跨页彩图精准复刻了楚老先生手绘的西晋雅集座次图,矿物颜料绘制的人物服饰上,孔雀石研磨的石绿晕染层次分明,连衣褶间的阴影都纤毫毕现。书页边缘做了仿古毛边处理,每一次翻动都发出窸窣的细响,仿佛穿越千年的书页摩擦声。
      “出版社这次真是下了血本!”我的指尖摩挲着书脊凸起的烫金云纹,能清晰感受到压凹工艺带来的立体触感,“从装帧设计到印刷选料,每一处都透着考究,足见他们对这部著作的重视。”
      暖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爆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楚江吟捧着书一动不动,目光像磁石般牢牢吸附在封面。半晌,他终于颤抖着翻开扉页,特种纸发出脆生生的轻响。突然,他的呼吸猛地停滞,喉结剧烈滚动,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般僵在原地。
      “苏老师!”他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抠住书页边缘,“您居然为这本书写了序言!”泛红的眼眶里,泪水怕是早已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他却仍固执地盯着铅字排列的每一行文字。
      我笑着点头:“编辑再三邀请,就花了些心思写了篇。当时你正忙着期中考试和辩论赛,想着留个惊喜。”书页间飘来的墨香混着暖炉炭火的气息。我望着那些倾注两昼夜心血的文字,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篇序言里,我用细腻笔触重现了楚老先生的治学之路——那位在珞珈山下的学者,如何在战火纷飞中辗转千里;泛黄手稿上的蝇头小楷,又如何在岁月长河中成为家族世代守护的学术火种。我详述了发现这部著作的奇妙机缘:从楚江吟考卷上对阮籍的独到见解,到尘封手稿的重见天日;从他逐字逐句修订文稿的深夜孤灯,到学术观点的反复打磨。尤其着重阐释了这部著作对西晋文学研究的突破性价值——藏在雅集座次里的政治隐喻,“洛阳纸贵”背后的经济密码,恰似拂去尘埃的古镜,为学界打开了全新的研究视角。记得编辑读完后激动地说:“苏教授,这篇序言,就是这部著作最好的学术背书!”
      楚江吟逐字逐句读着,滚烫的泪珠砸在书页上,晕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突然,他抓起衣帽架上的大衣就往外冲:“我要立刻写信告诉父亲和小堂叔,把样书寄给他们!父亲那边要多寄几本,由他转寄给香港和美国的亲友,让所有族人都好好看看!”
      海天一把拽住他:“好歹吃了早饭再写!你闻闻,厨房里小米粥和豆包都快出锅了。再说后天就期末考试了……”
      “等不及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楚江吟用力甩开他的手,踩着棉鞋“啪嗒啪嗒”地冲向走廊,转眼消失在西厢房的木门后。雪停了,天早已大亮,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将书桌上《西晋诗脉钩沉录》封皮上的掐丝珐琅金谷园图照得熠熠生辉,烫金的篆体书名在光束中流转,仿佛将西晋文人挥毫的墨韵凝成永恒。
      果然不出所料,这部凝结着三代人心血、尘封半世纪的著作刚一问世,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学界。古籍书店的落地窗前,总有人裹着大衣倚着暖气管凝神细读,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与呵气成雾的白气相融;竹吟居的信箱日日爆满,牛皮纸信封堆叠如小山,有老教授询问书中某个典故的出处,也有年轻学者探讨研究视角的创新,甚至有海外汉学家发来邮件询问译本事宜。最令人瞩目的,当属权威期刊《文学评论》推出的专题书评。十页厚重的版面,从考据方法的革新到研究范式的突破,层层剖析这部著作如何穿透历史迷雾,将西晋文学研究推向全新维度。铅字间迸发的学术洞见,恰似一道刺破长空的闪电,照亮了沉寂许久的研究领域,引得整个学界为之沸腾。
      每每读到这些来信,楚江吟镜片后的眼睛总是亮得惊人,笔尖在回信草稿上沙沙游走;海天则倚着西厢房门框笑闹,手里握着新到的读者留言,说要攒成集子给楚江吟当庆功礼。而我站在堆满信件的书桌前,指尖抚过那些烫金书名微微凸起的纹路,忍不住感叹:命运的齿轮终究没有辜负几代人的坚守,这部穿越硝烟与时光的学术瑰宝,终于冲破历史的尘埃,让沉寂半世纪的智慧结晶,在今日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期末考试,海天的名字依旧稳坐榜首,成绩单被他随手夹进书包,转而一头扎进书房开始整理资料。我和婉清则摊开铺满客厅的计划表,逐条核对赴法行程。婉清跪在地板上,将一家三口四季衣物叠得棱角分明。她的指尖像灵巧的蝶,掠过柔软的羊绒围巾与笔挺的西装领口,特意将一白和灵萱寄来的苏绣旗袍用真丝衬布包好,每件衣物间都夹着雕成玉兰形状的香樟片。“听说巴黎冬天湿冷,得把厚衣服都带上。”说着,又将我和海天的藏青色西装取出,用蒸汽熨斗细心熨烫,在领口处别上小巧的白玉胸针,“你那些书能精简就精简,平日讲课的讲稿海天都核对三遍了,需要查什么资料直接问他就行。你那书房里哪本书他没记在脑子里?实在犯了书瘾就去学校图书馆,要不去法国图书馆也成,那里的古籍怎么也够你看半年了吧。”
      我笑着往防潮箱里塞古籍,棉絮在指间簌簌作响:“老毛病了,书比护身符还管用。案头要是不放几本书,心里总是不踏实。”
      海天从外面匆匆走进来,额头还沁着薄汗,手里抱着文件袋:“爸,妈,签证和保险都办妥了,我已经给亚瑟回了信,确认一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到戴高乐机场,到时候亚瑟和他父亲亲自开车来机场接咱们。”他将文件袋里的材料一一取出摆放在桌上,签证页、保险单、行程安排表整齐排列,又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药箱递给婉清,“常用药品都装在这里了,感冒药、肠胃药、退烧药,都有原包装和药品说明书。我已经咨询好了,都是法国允许带的,还列了清单以防海关检查。”
      婉清笑着接过来放在旅行箱里,转身又打开茶叶柜,取出几个精致的锡罐:“这是给亚瑟祖父和父亲带的碧螺春,亚瑟爱喝的信阳毛尖也带一罐吧。上次他回国时给他带的也不知道喝完没有。还有咱们常喝的龙井、普洱、茉莉花茶也带几样,你爸一天不喝茶浑身都不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茶叶罐用软布仔细包好,塞进箱子的空隙里。
      “生活用品除了必备的尽量少带。”我望着渐渐堆成小山的行李堆,抬头嘱咐婉清,“亚瑟说他祖父那座老房子里什么都有,实在短了什么再买来就是。巴黎物价虽说高一些,好在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开的薪水不菲。有了那座老房子,国家发的一次性安置费用也可以省下大半。”
      夜色渐深,整座竹吟居都安静下来。唯有书房的台灯还亮着,我对着亚瑟寄来的老宅平面图反复研究,用红笔仔细标注着住处附近的市场和商场,以及到法国图书馆的公交线路。窗外的积雪忽然泛起细碎银光,恍惚间竟看见梧桐叶落在雕花铁艺阳台,听见塞纳河的桨声漫过石桥,而那座承载着期待的老房子,正穿越八小时时差,在月光里静静生长。
      可是,就在我们动身的前三天,竹吟居的门铃却被意外地按响。
      我诧异地打开大门,楚江吟笑吟吟地立在门廊下,身后并排站着两位气度不凡的成年男子。左侧那位与我年岁相近,身形微腴却不失儒雅,鬓角染着霜白,眉眼间流淌着与楚江吟一脉相承的温润;右侧青年约莫而立之年,生就一双垂肩大耳、阔口微抿,宽阔的肩膀撑着藏青色呢子大衣,举手投足间透着沉稳。最令人惊叹的是,三人竟都生着饱满宽阔的额头、深邃如墨的眼眸,周身萦绕着浑然天成的书卷气韵,仿佛从线装古籍中走出的文人雅士。
      那青年望见我时,眼底骤然亮起星子般的光,唇角微颤间似有万千思绪翻涌。他抬手虚扶额角,恍若旧时学子行作揖礼,声音里裹着雪夜炉火般的温厚:“苏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怀远!”我脱口唤出这个名字,记忆的画卷轰然铺展。八年前那个跟着王力先生踏入竹吟居的青年,与眼前英挺身影悄然重叠。此刻他立在雪光里,眉眼间依旧凝着当年的纯粹,深灰围巾衬得五官愈发周正,倒像是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岁月竟这般厚待你,”我望着他笑叹,“语言学的公式都没磨平你骨子里的诗意,倒像是把未名湖的月光都酿成了书卷气。”
      婉清闻声从东厢房探出身子,利落地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与刚合上书房门、疾步而出的海天一同赶到门口。“真是怀远啊!”婉清眼含惊喜,一把拉住他的手,语气里满是熟稔,“你苏老师说得没错,这眉眼果然半点没改。”说着,她另一只手顺势将海天拽到身前,“海天,这就是辽师大的楚怀远老师,你爸总说他与如晋神韵相似,这下可见到真人了吧?”
      海天眸光一亮,步伐轻快地迎上前,目光含笑在怀远身上一扫,带着熟稔的亲切,大大方方地躬身行礼,声音爽朗而真诚:"楚老师好!我常听父亲和江吟说起您,今日一见,和秦老师真有七分相似,都是那么儒雅高贵。您往这里一站,我感觉空气里都多了股子墨香书卷气!”
      怀远朗声大笑,浓眉扬起,宽阔的肩膀微微前倾,伸手虚扶海天胳膊示意起身,眼中满是欣赏与赞叹:“哎哟,这就是江吟每封信里必然提到的北大传奇学生章海天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话音未落,他抬手轻抚鬓角,神色转为敬重,“苏老师过奖了,秦老师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我终身学习的榜样。要是真有那么一两分相似,也是受他的影响和熏陶。不过,”他的目光在海天与苏教授之间来回流转,眼底泛起温厚的笑意,“倒是你这气质风度,和苏老师与师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谁的孩子随谁啊!”
      我望着怀远生动的眉眼,不禁仰头大笑出声,指尖虚点向他宽阔的肩膀:“还说不像如晋?这套高明的实话,哄得人心里跟灌了蜜似的,活脱脱是他的翻版!”
      话音未落,我已转过身,双手紧紧握住怀远身旁那位年过半百的男子。他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指节微微凸起,倒与楚江吟伏案校稿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鬓角的霜白,语气里满是欣喜:“若我没认错的话,您就是江吟的父亲,暨南大学的楚教授吧?江吟常说您治学时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今日一见,这眉眼间透着的儒雅风骨,还有骨子里的严谨持重,果然名不虚传!”
      楚教授连忙摆了摆手,掌心的薄茧在寒风中微微皲裂,指节因动作泛出淡红。他身姿挺拔,鬓角微白随着鞠躬的动作轻晃,镜片后的目光盛满敬意:“折煞我了!苏教授的学问和风骨,在学界谁人不知?犬子江吟和舍弟怀远不知念叨过您多少回!”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轻微的粤语尾调,嘴角噙着温和笑意,“这次我们兄弟二人特地登门拜访。尤其是怀远,总念叨竹吟居的茶香与墨韵,只是我们深知竹吟居的规矩,此番贸然叨扰,不知……”
      “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婉清笑意瞬间漫上眼角,眼波流转间盛满热忱,快步上前握住楚教授的手腕,指尖轻轻拍了拍他袖口的薄灰,“江吟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和海天同吃同住,这里就是他的半个家,我们还能把他父亲和叔叔挡在门外不成?快进来喝杯热茶,外面呛风冷气的,有什么话到屋里去唠!”
      话音未落,她已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拉楚江吟,却见少年轻盈地侧身一闪,腰背挺得笔直,利落地让出条通道。怀远下意识屈肘微退半步,手掌虚护在兄长身后;楚教授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颔首致谢后,踏着青石门槛稳步而入。怀远紧跟兄长步伐,藏青色呢子大衣下摆掠过门框时带起一阵轻响。直到两位长辈的身影完全没入门厅,楚江吟才垂手低眉迈进门槛。我望着这默契如齿轮咬合的一幕,心底泛起暖意——这举手投足间流淌的长幼之序,怕是早已浸透楚家几代人的骨血。
      踏入青砖铺就的庭院,楚教授脚步不自觉放缓,目光如游丝般掠过院中的每一处景物,每一次颔首都似在与楚江吟话语和文字中描述的图景对照。怀远却径直走向那座金顶红柱的凉亭,藏青色大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他的手掌抚过雕花栏杆,指腹蹭过岁月侵蚀的凹痕,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记得当年随王力先生到竹吟居查阅典籍后,先生就是在这里与苏老师谈古论今。”他仰头望着亭顶交错的梁木,目光穿透时光,“江吟上大学那一年,我本想借送他上学的机会来探望先生,却得知先生已走了数月……”话音戛然而止,喉间溢出的叹息被风揉碎在檐角铜铃的轻响里。他固执地望着亭顶褪色的蟠龙纹,眼眶在冷空气里泛起血丝,仿佛要把所有未尽的遗憾,都刻进这冻僵的视线里。
      海天见状,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怀远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真诚:“楚老师,逝者已逝,可先生留下的学问与教诲,永远都在。您看这竹吟居,历经多少寒冬,竹子依然挺拔,就像先生的风骨,始终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先生的智慧与精神早已融入这方天地,这何尝不是类似于先生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您?”他伸手扫去凉亭石桌上新落的积雪,“如今您和楚教授来到这里,也是对先生最好的缅怀,不如咱们进去坐坐,喝杯热茶,再聊聊先生的那些故事?”说着,他微微侧身,让出通往屋内的路,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敬重。
      怀远凝视着海天深邃而明亮的眼眸,目光中透着浓浓的赞赏,喉结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抹释然的浅笑。他微微颔首,随着众人踏入茶室。屋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满身寒气,婉清早已将茶具烫得温热,琥珀色的茶汤在青花茶盏中泛起涟漪。
      楚教授托起茶盏凝视片刻,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他微微眯起眼睛,镜片后的目光泛起追忆的柔光:“江吟在家品这乌龙茶时,总是说竹吟居老井里的水泡过的茶就是和家里的茶不一样。”他转动茶盏,望着茶汤中舒展的茶叶缓缓说道,“如今一品,的确如此啊!家里的水总带着几分烟火气,可这老井水带着冰雪初融的清冽,泡出的茶少了燥气,多了几分空灵。入口时醇厚回甘,咽下后喉间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冷香,倒像是把竹吟居的寒冬都酿成了韵味。”说罢,他又轻啜一口,茶香在齿间散开,连眉梢都染上了几分惬意。
      我笑着瞥了眼楚江吟,打趣道:“江吟啊,你父亲这品茶的功夫,可比你这位竹吟居的常客还地道几分!”
      楚江吟耳根泛红,赧然一笑,目光不自觉落在父亲手中的茶盏上:“苏老师有所不知,父亲虽是在美国长大,又在香港完成学业,却受祖父影响,骨子里浸着老派文人的风雅。”他喉结微动,声音压得低了些,“而祖父和姑祖母则是受曾祖父影响,对茶道极为讲究。早年在纽约,为了喝上一口正宗的恩施玉露,他们宁可托人从湖北老家辗转捎带,也不愿将就。”
      回忆如茶香氤氲开来,楚江吟的目光变得悠远:“我记得每次喝这茶,两位老人总要闭目良久,末了眼角常凝着泪。小时候我不懂,还怪他们太固执,说都什么年代了,何必守着老传统。”他苦笑一声,“直到有次父亲对我说:‘他们品的哪里是茶?是回不去的武大樱雪,是最终破碎的家的温馨,更是血脉里斩不断的思念啊!’”
      茶室里寂静得能听见炉火轻响,楚教授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茶汤在暖光中泛起涟漪,恍惚间,仿佛连这方天地都染上了跨越重洋的茶香与半个世纪的怅惘。
      许久,还是怀远打破了这份寂静:“我记得祖父平生最喜茶和咖啡。到了晚年,医生不让他再喝咖啡,他就煮了咖啡给我们喝,自己闻着咖啡的味道陷入沉思。而茶,他可是喝了一辈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我祖母爱喝咖啡,才迷上这种饮料,茶却是自小喝惯了的。他的确最爱喝这恩施玉露,父亲就托人到处给他买。”他托着茶盏,目光落在杯口袅袅升腾的热气上,喉结微微滚动:“祖父喝茶时有个习惯——总要将茶盏托在掌心,对着茶汤凝视片刻,才缓缓饮下。”
      身边的楚教授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茶汤在暖光里泛起细密的涟漪,倒映着他颤抖的睫毛。怀远抬头望向兄长,两双相似的眼睛隔着茶雾对视,目光里翻涌的情愫像被风吹皱的深潭。
      “年少时我不懂,只当是文人风雅。”怀远轻笑一声,指腹用力摩挲着杯沿的纹路,仿佛要把那些陈年往事都磨进掌纹里,“直到有次整理旧物,发现祖父珍藏的老照片里,原配祖母喝茶时也有同样的动作。”他突然顿住,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当年那场婚变,让这个血脉至亲的家庭分崩离析,可谁能想到,祖父竟把原配祖母饮茶的习惯,守成了一生的执念。”
      楚教授垂眸盯着茶汤,镜片后的眼睛泛起水光。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指节在镜框上微微发颤:“记得我与怀远初次相见,品茶时竟不约而同对着茶汤凝视。”他的声音突然沙哑,“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原来有些刻在血脉里的东西,比恩怨更顽固,比时光更绵长。”
      怀远仰头饮尽杯中茶,喉结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冲不散眼底的酸涩:“祖父临终前,让我们煮了咖啡,泡了茶。”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在茶香和咖啡交织的香气里,他轻轻呼唤着祖母、大伯和姑姑的名字,溘然长逝……”最后几个字消散在茶香里,像一声永远无法释怀的叹息。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往事凝固,我们一家三口屏息聆听,即便早已熟知这段家族往事,此刻仍被这些浸着时光温度的琐碎细节深深触动。婉清垂眸望着杯中摇曳的茶汤,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睫毛上凝着层水光,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海天默不作声地起身,青瓷茶壶嘴悬着银白的水线,将楚教授和怀远的茶盏逐一续满。他放茶杯时刻意放缓动作,指腹轻轻垫在杯底防滑,连瓷盏轻碰桌面的脆响都压得极轻。“再喝些热茶吧。”他低沉的嗓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喑哑,说罢便退回角落,静静立在暖炉旁,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我望着兄弟二人相触的目光里翻涌的情绪,喉头发紧。往事与眼前场景在脑海中轰然重叠,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记忆的云层,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脱口而出:“怀远,你的祖父是你刚上大三那一年去世的吗?”
      对面三人如被惊雷震醒般猛地抬头。怀远手中的茶盏剧烈晃动,琥珀色茶汤泼溅在青瓷杯沿:“苏老师,您怎么……”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抓住桌沿向前倾身,双眼骤然发亮,“难道,那罐没开封的恩施玉露,是王力先生从竹吟居要来的吗?”
      我笑着摆了摆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的云纹:“王力先生来时,正巧家里存着一罐,就让他拿走了。你师母还庆幸说,幸好没开封,要不拿去送人多不讲究……”
      怀远猛地转向身旁的楚教授,年轻的面庞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泛起激动的绯色:“哥!那年接到我父亲电报说祖父病危,特意叮嘱无论如何要找恩施玉露——这茶对老爷子意味着什么,你最清楚!”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带着破音的沙哑,“当时我急得整宿没合眼,生怕晚一刻就见不到祖父最后一面。走投无路找到王力先生,没想到他竟真在半小时后捧来那罐极品玉露!我自然知道这茶价值不菲,当年捧着那罐玉露时,手都在发抖。追问价格时,王力先生只说‘茶主愿赠,盼老人能多饮几回’。”回忆如潮水漫过眼底,他别过脸去,睫毛在眼下投出微微的阴影,“当我把茶捧到祖父病榻前,他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隔着三十年光阴,轻轻唤出‘珞珈山’……”他抬手捂住颤抖的嘴唇,“九年了,我竟不知那位雪中送炭的恩人,就在眼前……”
      楚教授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茶案上,清脆的声响惊得炭火都颤了颤。滚烫的茶汤如泪滴飞溅,在青砖地面晕开深色的涟漪,仿佛洇开了半世纪的时光。他与怀远对视的瞬间,目光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眼眶。心有灵犀般的,两人竟同时踉跄着起身,衣袍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未喝完的茶雾。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两具身影已经重重弯成弓弧,额头几乎要触到古朴的茶案。楚教授带着粤语尾调的声音在茶室里震颤,像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苏教授……”这位素来沉稳的学者喉结剧烈滚动,镜片后的眼睛蒙着层水光,“家父临终前亦攥着半块茶饼,在弥留之际反复呢喃‘珞珈……’"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指节死死抠着桌沿,“若他泉下有知,定要从九泉之下起身,亲自叩谢您这份雪中送炭的高义!”
      我慌忙起身,双手急急扶住两人颤抖的肩膀,掌心感受到他们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心跳。“快别这样!不过是一罐茶而已!”我连声道,将楚教授与怀远半搀半拽地扶起,“当年王力先生只说是一位学生的祖父病重,急需恩施玉露,我哪能想到竟是怀远的家人。”
      我望着两人泛红的眼眶,不禁感慨万千,声音也柔和下来:“真没想到,我与老先生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已悄然开启。” 茶室里的炉火噼啪作响,映着室内六个人的面庞,氤氲的茶香中,仿佛连时光都慢了下来。
      “是啊!”怀远扶着兄长缓缓坐下,指腹仍下意识按在对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他望着我的眼神滚烫如沸,声音里裹挟着多年来的感激与此刻新涌的震撼:“苏老师对我们楚氏家族的恩情,又何止这些。”
      他他侧头望向兄长,目光里满是征询之意。见楚教授轻轻点了点头,方才把修长的手指探入大衣内袋,取出那封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牛皮纸信封,将信封缓缓展开,取出一张烫金的红色请柬,上面带着古雅的云纹,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把请柬郑重地双手奉上,指尖甚至还带着轻微的颤抖:“苏老师,这是我们家族给您一家的请柬。”他的目光在我、婉清和海天脸上一一掠过,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明日晚,我们姐弟三人——我、我的兄长,还有大姐,姑姑唯一的女儿,代表楚氏满门,在老宅备下薄酒。一年来您对祖父遗稿修订、发表和出版的鼎力相助,这些年对我和江吟的悉心栽培,还有刚刚知晓的九年前的茶恩……我们盼了太久,终于能有机会,向您亲口道一声感谢。”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考究的请柬,一时间竟有些发怔。“老宅?”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楚江吟,“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楚教授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茶汤映着他泛红的眼眶微微晃动:“这座老宅的故事,江吟也是今日才知晓全貌。”他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楚江吟,目光中交织着感慨与欣慰,“祖父早年在什刹海置下两进四合院,当年叔叔婶婶在北京工作时,便将那里当作落脚之处。”
      说到此处,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叹息,镜片后的目光穿透茶室的氤氲热气:“祖父临终前未立遗嘱,按常理,侍奉膝下的叔叔一家继承无可厚非。可那时怀远却连夜修书,将老宅归属原原本本告知各房子嗣。”他的声音不自觉发颤,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信里写着‘祖父毕生所愿,是阖家团圆共聚一堂’,字字恳切。父亲读完信后,握着信纸许久未言,最后只说了句‘不愧是楚家的子孙’。”
      炉中炭火突然爆开轻响,惊得楚江吟回过神来。他攥紧膝头的衣角,目光在长辈们之间游移。楚教授摸了摸他的头,又把目光转向我:“后来长辈相继离世,楚氏十余房后人几经商议,将老宅定为族产,由各房轮值打理。元旦传来祖父著作轰动学界的消息,分散在国内外的二十余支族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的语气陡然染上温热,“大家决定齐聚北京,在老宅里热热闹闹过一个春节——要知道,自祖父那代分崩离析后,楚家几十口人还从未这样聚齐过。”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细碎的光:“如今离年关还有半月,听说您一家即将远赴法国,我们姐弟三人便提前设宴——一来答谢您对楚家三代的恩情,二来也为您践行,愿这杯薄酒能带去一路顺遂。”
      我指尖摩挲着请柬上凹凸的烫金云纹,炉火跃动的光晕在纸面流转,恍惚间化作楚教授鞠躬时鬓角的霜白,又凝成怀远眼眶里未坠的泪。那些跨越重洋的离散与坚守、沉寂半世纪的遗憾与和解,此刻都化作他们眼底颤动的水光。当家族的裂痕终于被一卷古籍弥合,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团圆注脚?我忽然想起楚江吟初来竹吟居时局促的模样,想起他说起曾祖父手稿时眼里跃动的星火——原来命运早将我们的羁绊,织进了泛黄的稿纸与滚烫的茶汤里。
      “快别这样!”我双手按住楚教授欲再次行礼的肩膀,将请柬轻轻推回,“老先生毕生心血本就是学界瑰宝,能参与遗作发表和出版,是我们这些晚辈的荣幸。江吟和怀远这样眼里有光的孩子,哪个做老师的能不尽心?至于那罐茶更不值一提。若老先生泉下有知,见楚家十余房子孙终于能围炉守岁,怕是要笑咱们这些俗礼多余。要说谢,该谢的是你们——让我们也沾了这份团圆的福气。”
      楚教授缓缓摇头,再次把请柬双手递到我面前,镜片后的目光如深潭泛起涟漪:“苏教授,这顿饭不只是谢恩。”他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竹林,声音裹着半个世纪的风霜,“楚家离散多年,如今因这部著作重聚。您和竹吟居,早已是故事里最温暖的注脚。”
      “正是如此!”怀远探身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着茶案,“大姐本要在北京饭店订下宴席,我和江吟执意劝阻——唯有老宅里的家常便饭,才能配得上竹吟居的清茶墨香。”他喉结微动,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这次宴席,是我们姐弟三人,代表祖父膝下最亲的三支血脉,向您致谢。其他分支的叔伯兄弟虽未能到场,但都托我们转达心意。”
      他突然起身,再次深深鞠躬,藏青色毛衣在炉火映照下投下庄重的剪影,衣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似是要将满腔诚意都融进这深深一礼之中:“当年那罐玉露让祖父在弥留之际唤出‘珞珈山’,今日这部著作又重燃楚氏血脉。这份恩情,我们三脉后人铭记肺腑。若您不肯赴宴,”他抬头时眼底泛起微光,“往后家族团圆时,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向其他族人交代这份遗憾。”
      “苏老师!”楚江吟急得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执拗,“姑姑、父亲和小堂叔为了这场答谢宴,连夜从美国、广州和大连赶来。若您推辞,曾祖父在天之灵都要替我们委屈了!”
      婉清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目光里满是了然的笑意。海天已经接过楚教授手中的请柬,小心翼翼抚平褶皱:“爸,您总说学术传承是场接力赛,现在楚家递来的这棒,咱们得接住啊。”
      茶室里的炉火噼啪作响,将六个人的影子叠映在雕花窗棂上。我望着眼前三张带着相似期盼的面容,终于笑着摇头:“罢了罢了,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话音未落,楚江吟已经欢呼出声,而楚氏兄弟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满室茶香都变得愈发醇厚。
      第二天傍晚,怀远大姐派来的专车准时把我们接到了楚家老宅。暮色初合时,青灰砖墙在雪色中晕染出温润的轮廓,朱漆大门上衔着一对狮头铜环,门楣悬着“漱玉轩”的楠木匾额,遒劲的隶字被夕阳镀上金边。楚氏三姐弟与江吟已立在垂花门前,楚教授与怀远的大姐吴女士月白色羊绒披肩垂落肩头,耳坠上的翡翠随着动作轻晃,与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怀远藏青大衣的暗纹,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工笔画。
      “苏教授可算来了!”吴女士率先迎上前来,伸出的手覆着浅紫蕾丝手套,指尖却透着温热。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盈盈含笑,饱满的额头与深邃的眼窝,赫然是楚氏家族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虽已年逾花甲,盘发间斜簪的白玉兰发簪,仍依稀可见她年轻时江南烟雨般的婉约气质。
      “吴女士客气了。”我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话音未落,楚教授带着浓重的粤语尾调接过话茬:“大姐今早六点就守在厨房,非要亲自熬制家乡的藕汤。”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带着浓重的粤语尾调,每个字都像是裹着温热的茶汤,“几十年了,她总惦记着给家人露一手。”
      “可不是?”怀远操着北方话爽朗一笑,伸手接过婉清臂弯里的羊毛披肩,“大姐特意让空运了洪湖的粉藕,说老宅的井水配家乡食材,才算真正的‘水土相逢’。”
      吴女士闻言轻嗔地瞥了眼弟弟,开口时竟带着软糯的湖北腔调,乡音未改的尾音里藏着半生漂泊的眷恋:“我自小在美国长大,跟着母亲学了几道家乡菜,用的却都是异国食材。母亲总说少了长江水的灵气,蒸出的藕粉不够绵,煨的汤也欠三分烟火气。如今终于踏上故土,可得好好寻回母亲记忆里的味道。苏老师一家待楚家恩重如山,这点心意实在微不足道。快请进,别让北风抢了先!”她侧身让出青石甬道,腕间的沉香木手串与门廊铜铃相和,叮咚声里,仿佛半个世纪的离散与重逢都化作了此刻的团圆。
      跨过门槛,青石板路覆着薄雪,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迎面一座雕花照壁,祥云纹的砖雕上积着残雪,宛如水墨未干的留白。绕过影壁,二进院落豁然开朗,正房与东西厢房围成四方天地,廊下悬着的红灯笼尚未点亮,却已透出暖意。檐角的冰棱垂落,在寒风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与院角那株老石榴树虬结的枝桠相映成趣,树干上缠绕的红绸祈福条,在风中轻轻飘动,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抄手游廊将各个建筑相连,廊间的苏式彩绘虽历经岁月,依旧色彩斑斓,描绘着《三国演义》《西厢记》的经典场景。庭院中央的汉白玉石桌上,残留着前日落雪的痕迹,几枚铜钱大小的积雪凹陷,像是时光的印章。东西配房的窗棂糊着雪白的棉纸,隐约透出屋内暖黄的灯光,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往昔孩童在院中嬉戏的笑声,看见长辈们围坐品茶的身影。
      我踩着覆雪的台阶前行,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这座地处北京核心地带的宅院,青砖黛瓦间皆是岁月沉淀的韵味,遥想当年,楚老先生在此置办产业,该是何等的魄力与情怀。而如今,这座承载着家族记忆的四合院,因着一份对团圆的执念,成为楚氏族人共同的精神家园。
      我望着身旁的怀远,他正仰头凝视着正房屋檐下的兽首,目光温柔而坚定。这样一座价值非凡的宅院,他和父亲本可凭借侍奉祖父的情分据为己有,却为了“阖家团圆共聚一堂”的夙愿,毅然将真相告知族人。那两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如春风化雨,消融了家族成员间多年的隔阂与猜忌,让离散的血脉重新凝聚。此刻,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份难能可贵的赤诚与担当。
      穿过垂花门,我们随着楚氏姐弟转入西厢房旁的暖阁。雕花槅扇门推开时,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正厅中央摆着一张乌木圆桌,八道白瓷描金碗碟围作满月,中间架着煨得咕嘟作响的紫铜火锅,羊骨汤在炭火上翻涌,浮着枸杞与葱段,映得满堂红光摇曳。
      “这是老宅的‘飨和厅’,冬日宴客最暖和不过。”吴女士亲手掀开火锅盖,乳白的雾气腾起,将她鬓边的白玉兰发簪都染得朦胧,“知道苏教授和夫人都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菜,我偏偏只会做湘菜和粤菜。”她笑着瞥了眼身旁的楚教授与怀远,“而我这两个弟弟是典型的楚家男人,除了做学问,家务事从不沾手。幸而江吟和他们不一样,在竹吟居和海天学了几手……”
      话音未落,楚江吟红着脸从后厨转出,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端着一盘油亮的糖醋排骨:“姑姑过奖了!糖醋汁可是照着师母教的法子调的,就是火候还差点……”他将盘子轻轻搁在桌角,又麻利地摆上翡翠白菜卷,碧绿菜叶裹着虾仁肉馅,用枸杞点缀成红梅模样。
      “事先问了江吟竹吟居的饮食喜好,避开了辛辣刺激的食物。”吴女士用银匙舀起砂锅里的藕汤,粉藕在琥珀色汤汁里若隐若现,“这道洪湖煨藕用了八个钟头,加了老宅地窖存的陈年火腿。”她又指着桌上的酱肘子与驴打滚,“老字号‘月盛斋’的酱货,‘护国寺’的点心,算是南北合璧。”
      怀远接过话头,为海天斟上温好的黄酒:“大姐还特意让香港的朋友捎来花胶,炖了盅清汤,说师母远赴异国,得好好补补身子。”他的北方口音里带着笑意,“别看这桌菜花样杂,可都是按着竹吟居的口味琢磨的。”
      火锅的蒸汽渐渐模糊了窗棂,映得满室人影绰绰。我望着碗碟间腾起的热气,忽然觉得这桌跨越南北的菜肴,恰似楚家血脉——历经风雨离散,天各一方,却总能在重逢时,将各自的故事熬成一碗暖透人心的羹汤。
      宾主各自落座后,吴女士率先端起嵌着缠枝莲纹的银盏,琥珀色的黄酒在暖光中泛起涟漪。她挺直脊背,月白色披肩下的身影宛如一幅古画里的仕女,只是眼角的细纹里盛满岁月沉淀的郑重:“苏教授,这第一杯酒,我们姐弟三人代表楚氏家族所有成员敬你们一家。这是楚氏二十余房血脉共同托举的敬意。”
      她的湖北乡音裹着半世纪风霜,将往事酿成浓稠的陈酒:“我们家族的故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儿时总听母亲咬牙切齿地提起外公,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在舅舅家翻出外公的手稿,看到那个让母亲切齿痛恨的名字,一气之下撕碎泛黄的纸页,却迎来了人生唯一一记耳光。母亲攥着残页的手指在抖,含泪眼中却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火:‘他再不是,也是血脉相连的根!’那时才懂,恨到极致的地方,原来埋着更深的痛和思念。”
      楚教授喉结滚动,将脸埋进升腾的热气里;怀远默默添酒,银壶嘴悬着的水珠坠入杯盏,惊起细微涟漪。吴女士指尖抚过杯沿的錾刻花纹,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那一天,母亲和舅舅把破碎的残稿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粘好,仿佛在修补被仇恨割裂的血脉,在抚平横亘两代的伤痕,在拼凑家族记忆深处的月光。我和弟弟清楚地听到他们发出的叹息:‘这么有价值的文字,也许永远没有问世的机会了。’谁能想到,江吟那张暗藏心思的考卷,竟成了照亮家族暗巷的灯。就像怀远说的,或许楚家积攒了几代人的福气,才换来与你们一家这样纯粹的善缘。”
      她突然起身,银盏在手中微微倾斜:“听江吟讲,他修订的每一篇文章,您都要仔仔细细再审阅一遍,确保无一处疏漏,才亲自推荐给杂志社。这部著作,您更是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逐字逐句审阅校对。可您的序言里,字字句句都在盛赞外公与晚辈,独独隐去了自己熬红的双眼。”她的声音突然沙哑,眼中的泪光映着火锅跳动的火苗,“昨夜灯下,我们姐弟传阅您的文字,竟都红着眼笑了——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纯粹的成全?再听怀远把九年前那段恩施玉露的往事缓缓道来,我们才恍然,原来早在岁月深处,命运就已埋下重逢的伏笔。”
      整座飨和厅陷入寂静,唯有火锅的炭火偶尔爆开轻响。吴女士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挺直的脊背带着楚氏家族特有的倔强:“苏教授,是你们让祖父毕生心血重见天日,让楚家离散的枝桠重归根系。这份情义,早已刻进我们每个人的血脉。”她再次斟满酒盏,十余房族人的期许在酒液中荡漾,“若来日有需,楚氏子弟定当执甲披袍,纵是刀山火海,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随着吴女士的声音落下,楚教授、怀远兄弟俩以及江吟同时起身,杯盏相碰的脆响惊起檐角残雪。他们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仿佛吞下了半世纪的风霜与此刻滚烫的感激。
      我眼眶微热,端起酒杯时银盏的凉意沁入手心。暖阁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的面容,却让每个人眼中的光愈发清晰:“快别再说这些折煞人的话!老先生的学问,字字句句都凝结着穿透千年的智慧,能参与整理出版,是我们全家的荣幸。”我望向楚江吟泛红的眼眶,又转向鬓角染霜的楚教授,“江吟为修订文稿熬红了的双眼,和你们几代人守护手稿的执着,才是让这部著作重见天日的真正力量。”
      婉清轻轻按住我的手腕,目光温柔地扫过满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日子看着江吟和海天在书房里为一个典故争得面红耳赤,倒像是多了个亲儿子。”她的话惹得满座轻笑,却在尾音处微微发颤,“楚家这份纯粹的坚守,又何尝不是在教我们为人治学的道理?”
      海天将温热的黄酒盏握在掌心,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赤诚:“我爸常说学术是场接力赛,可我觉得更像星火相传。”他看看我,又望向正厅悬挂的“漱玉轩”匾额,“这簇被楚家守护了半个世纪的火苗,能在竹吟居续上柴火,是我们全家的幸运。”
      我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众人动容的面庞:“就为这份跨越时光的缘分,为楚家团圆的今天,也为老先生的学问能照亮更多人——干杯!”清脆的碰杯声中,火锅的炭火骤然明亮,将满室人影投在雕花窗棂上,恍若一幅正在晕染的相逢长卷。
      碰杯声余韵未散,铜火锅咕嘟作响的热气便漫过席间。吴女士亲手为婉清盛上一勺藕汤,乳白的汤汁里卧着软糯的藕块,飘着几粒枸杞如红宝石般点缀。婉清笑着接过碗,将赴法的行程细细道来,从巴黎的新居到我即将讲学的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两人不时因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趣事相视而笑。怀远与我说起当年在北大求学时,王力先生带着他们在图书馆翻检古籍的往事。我忆起他初入北大时青涩却坚定的模样,而他则感慨如今竹吟居的茶香竟与记忆中如出一辙。话题间,忽有零星笑语从旁侧飘来,原是海天正摊开笔记本,与楚教授探讨古代汉语中的特殊语法现象。几番探讨下来,楚教授一声感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吟打小浸在古籍堆里,高中时古代文学的水准,就是放到暨大文学院也是拔尖的。”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儿子泛红的耳尖,“谁能想到,北大第一场期中考试,竟连八十分都没捞着。”
      楚江吟局促地绞着袖口,被父亲的目光烫得坐立难安:“那次试卷比你们学校试题难了三倍……”
      “何止三倍!”楚教授轻轻摇头,语调里裹着半是惊叹半是感慨,“后来收到他寄来的自己誊写的试卷,那些生僻的试题,拿给我们学院的大一学生做,怕是全员都要栽在及格线外。而他来信竟然告诉我,他们班居然有个答满分的学生,且提前一个多小时交了试卷。他懊丧地说,自己的古代汉语水平,只配给人家当学生。那时我将信将疑,即便是北大,也没听说谁考试能答满分啊?今日看来,江吟形容得还远远不够。海天这个水平,莫说我们学校的学生,就是古代汉语的助教讲师,甚至个别副教授都未必能达到。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学问胚子!”
      怀远爽朗地大笑起来,眼角笑出几道细纹,伸手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哥,你这话还真说对了!昨天在海天的小书房里翻阅祖父手稿时,他突然抛出个连硕士生都要皱眉的语言学难题,那些专业术语从他嘴里冒出来,字字精准得像把手术刀。”他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当时惊得差点把茶盏摔了——听江吟说他主攻古代文学,怎么会对语言学钻研得比科班生还透彻?”
      说到这儿,怀远突然探身向前,眼中满是欣赏的光芒,伸手虚点着海天:“一问才知道,这小子不仅旁听了全套语言学课程,笔记做得比教授的讲义还细致!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别人啃得满嘴生疼,他却嚼出了甜味,研究得比专业学生还精深。”他靠回椅背,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要是当年王力先生遇到他,怕是早把我这个徒弟忘到九霄云外喽!”
      海天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谦逊的弧度,抬手轻轻摆了摆:“楚老师谬赞了。大二课业宽松时,不过是趁着闲暇蹭了两三个月的课程,随手记些笔记。那个问题始终悬在心里,本想向徐主任请教,却因校园篮球赛耽搁了,一来二去竟将它抛到了脑后。直到昨天整理旧笔记,那些用红笔圈出的问号又冒了出来。正巧您在身边,三言两语就将盘桓许久的迷雾都吹散了。想来若当时多下些功夫,也不至于让疑惑留到现在。”说着,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丝毫不因这番夸赞而显骄矜。
      吴女士唇角漾开一抹温婉笑意,眼角的细纹在暖光里舒展成柔和的弧线,指尖有节奏地叩着紫檀桌面,发出轻缓的笃笃声:“楚家人的舌头虽巧,可说出的话都是秤砣压着分量的。”她偏头看了眼身旁垂眸品酒的楚教授与怀远,又转回头来,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这两个教书匠平日金口难开,江吟更是从小眼高于顶惯了的。能入他们三人法眼的,整个北京城怕也挑不出几个。”
      她抬手拨了拨披肩,语气染上几分长辈的疼惜:“况且,学问做得好是天赋,品性立得住才是根本。辩论赛上既能据理力争,又能顾全对手体面;平日里待人接物豁达包容,治学路上执着纯粹,闻名北大依然谦逊如初,更难得的是,面对旁人求之不得的虚名光环,你却能不为所动,始终守着本心在学术路上默默耕耘……”她忽然摇头轻笑,翡翠耳坠在暖光里晃出细碎流光,“这些旁人穷极一生都难修全的品格,你却浑然天成,老天爷怕是把世间所有的好都揉进你骨子里了。”
      我的心不禁一动,楚家人看人果然通透如鉴,那些关于豁达、纯粹的评语,仿佛是用尺子量着海天的风骨写下的,字字精准地嵌进他治学为人的缝隙里。楚教授忽然长叹一声,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海天,又落在局促的楚江吟身上:“可叹江吟,这样难得的挚友,他居然还曾经……”
      “是啊,楚教授!”海天笑着抬手,指尖虚虚拦住未尽的话语,声音清朗如冬日初雪,“江吟是我踏遍书山才觅得的知音。若不是他,我至今还困在阮籍研究的迷阵里出不来呢。他带给我的,不仅是学术上的启发,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这份契合,这份懂得,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他突然站起身来,目光从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扫过怀远灰色毛衣的暗纹,最终落在吴女士温柔的眉眼间,“今日在这漱玉轩里,我才真正懂得——正是楚家几代人守着的这份纯粹与执着,才能滋养出这般通透的灵魂,让我有幸结识此生最珍贵、无可取代的知己。”
      楚江吟握着筷子的手蓦然收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把筷子捏碎。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垂下头,任由额前碎发遮住湿润的眼睛。吴女士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泛起晶莹水光。楚教授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镜片后的目光氤氲着怅然与欣慰。怀远仰头饮尽杯中黄酒,喉结剧烈起伏,放下酒杯时重重叹了口气:“唯有这般胸襟,方当得起‘君子’二字。”他望向海天的目光中,除了欣赏,更多了几分敬意:“江吟信里写的一字一句,我们本就深信不疑。今日亲眼见你这般胸襟气度,才知道那些赞美之词,竟还轻描淡写了!”他忽然转身面向兄长,声音里带着释然的笑:"哥,咱们楚家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让江吟遇上这样的挚友!”
      楚教授的手掌缓缓落在江吟肩头,掌心微微发颤,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凝重:“江吟,好好珍惜这一切,莫要再有半点辜负!”
      楚江吟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握住海天的手。海天笑着揽过他的肩,掌心轻轻拍了拍,眼神里满是熟悉的信任。我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愈发畅快,不禁端起酒杯感慨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和婉清看着海天与江吟从相识到相知,就像亲兄弟一样。江吟在竹吟居的日子,我们一直把他当自家孩子。两人在学术上相互切磋,生活里彼此照应,这样相互扶持、肝胆相照的情谊定会相伴一生。”
      铜火锅的热气裹着藕汤的香气漫上来,氤氲中浮现出两个少年无数个深夜苦读,灯下畅谈的画面。我望着海天习惯性地将蟹黄豆腐推向楚江吟的动作,目光又扫过婉清湿润的眼角和楚氏姐弟动容的面庞,“这两个孩子的情谊,是竹吟居最珍贵的墨香。正是因为这份情谊,才串联起咱们两家人的缘分,也让楚老先生的学问有了延续的契机。咱们一直在说,学术的接力棒终将交到他们手中,但比传承更珍贵的,是这份情谊让知识的火种有了最温暖的传递方式。来,”我高高举起酒杯,“这杯酒,敬这份超越血缘的羁绊,也敬这薪火相传的好光景!”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楚教授手中的银盏与我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黄酒在杯中泛起细小的涟漪;吴女士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翡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手中的酒杯缓缓与婉清的瓷盏相触;怀远爽朗地笑着,重重碰向海天的杯子,溅出几滴金黄的酒液。楚江吟握着酒杯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却依然坚定地与众人一一相碰。铜火锅腾起的热气中,杯盏交错的清脆声此起彼伏,混着满室的欢声笑语,在暖阁里久久回荡。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众人脸上的笑容,这一刻,所有的感激、欣慰与祝福,都化作了杯中醇厚的佳酿,一饮而尽。
      铜锅里羊骨汤咕嘟翻涌,混着众人的谈笑声,在暖阁里织就一张暖意融融的网。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西斜,银纱般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泻而入,为这场欢聚笼上一层朦胧的诗意。宴席散后,在楚氏家人的热情引领下,我们踏入这座镌刻着岁月痕迹的四合院。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残雪在月光下泛着细碎银光,抄手游廊上的苏式彩绘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幅尘封的画卷。怀远走在最前面,目光热切地扫过熟悉的景致,不时驻足指着某处,声音里满是怀念:“看这石榴树,我小时候总爱爬上去摘果子,祖父就坐在树下看书,时不时抬头叮嘱我当心摔着。还有这儿,我和父母每年春节都会一起贴春联,父亲总说要把‘福’字倒着贴,说是‘福到了’……”
      吴女士和楚教授安静地跟在一旁,目光随着怀远的指引流转,偶尔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对那段错过时光的遗憾。他们静静聆听着,像是要把这些从未参与过的故事,牢牢刻进记忆里。月光洒在怀远生动的眉梢处,洒在吴女士眼角的细纹里,洒在楚教授鬓角的霜白上,也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半个世纪的离散与重逢,都化作了庭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温情。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垂花门前,即将分别。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串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沉甸甸的分量传递着信任与嘱托。我郑重地将钥匙交到楚江吟手中。楚江吟微微一怔,眼中闪过疑惑:“苏老师,这是……”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将钥匙深深按进他掌心,目光坚定而温暖:“这是竹吟居所有房间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串。如今,这一串交给你。我们在法国的这半年,竹吟居就托付给你了!”
      楚江吟的手指瞬间收紧,钥匙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吴女士轻掩住嘴,怀远手里的围巾滑落一半都未察觉,楚教授推眼镜的手僵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犹豫:“苏教授,江吟还年轻,恐怕有负重托……”
      我笑着摆摆手,目光温和地看向楚江吟:“楚教授,您别看江吟年纪小,做事却格外踏实靠谱。当班长这两年,班里组织活动、处理琐事,从没出过岔子,连严主任都夸他‘少年老成’。竹吟居虽不算大,但藏书多、物件杂,他熟门熟路,收拾得比我们都利落。而且楚老先生的手稿还得继续整理,竹吟居书房安静,资料又全,他在这里研究再合适不过。我们出国这半年,有他照应,可比请外人放心多了。”
      我轻轻展开楚江吟攥着钥匙的手,将他微凉的指尖重新合拢,掌心的温度透过钥匙链的金属传递过去:“书房左数第三个抽屉里,你修订的四篇论文我都批注好了。《文学评论》给楚老先生设的专栏,这些稿件足够撑满半年刊期。”见他睫毛轻颤,我拍了拍他手背,“编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直接寄挂号信就行。往后要是有其他刊物约稿,你量力而行,手头若有修订好的稿子,也别错过机会,拿不准的地方就找李老师过下目。他治学严谨又古道热肠,我回去就跟他打声招呼,保管全力帮衬你。”
      楚江吟的手指不受控地发颤,钥匙链在月光下晃出细碎银芒,仿佛他此刻翻涌的心绪都化作了跳动的光点。吴女士抬手时,翡翠耳坠跟着轻轻摇晃,她用手帕擦拭眼角,声音发哽:“苏教授哪里是托付钥匙,分明是把一个最理想的治学之地留给了江吟……”
      怀远轻笑出声,藏青色大衣扫过石阶,扬起细微的雪沫:“手稿发表、审稿人选、藏书资源……哥,大姐,苏老师连我们没考虑到的细节,都替楚家想周全了。”
      楚教授喉结剧烈滚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月光下变得朦胧。他深深弯腰鞠躬,羊绒围巾垂落青砖,声音低沉而庄重:“苏教授以家人相待,这份情谊,楚家人没齿难忘。”起身时,他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守着这份信任,别丢了楚家的骨气。”
      楚江吟眼眶瞬间泛红,手指死死攥着钥匙,指节泛白:“苏老师……您放心!我一定把竹吟居照料得妥妥当当,等你们回来,一切都会和现在一样!”
      婉清笑着上前,指尖轻轻点了点楚江吟的肩膀:“每间房的炭盆都添足了新炭,暖房里的君子兰也该换盆了,注意事项我都写在厨房案板下的本子里。还有啊,冰箱里囤了些干货,半夜想吃热乎的,自己动手煮碗面,别总亏待肚子。”
      海天突然凑过来,揽住楚江吟的肩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对方的外套布料:“还有我书桌上那盆茉莉,”他微微俯身,语气里带着故作的郑重,“浇水要沿着盆沿转圈,每月三号施肥,修剪时记得留三对新芽——这些我都写在《养花手册》扉页了,你得像钻研楚老先生手稿那样逐字细读。”
      楚江吟仰头大笑,少年人的爽朗打破了离别的凝重:“放心!那些花我会比照顾自己还精心。”他挑眉看向海天,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等你从巴黎回来,若发现你那盆宝贝茉莉少开一朵,我任你处置!”
      两个少年的对话惹得众人开怀而笑,笑声如涟漪般在垂花门前荡漾开来。我们踩着月光上了吴女士派来的专车,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细碎声响。后视镜里,楚氏姐弟并肩而立,楚江吟举着钥匙的身影渐渐缩成小点,老宅门楣上“漱玉轩”的匾额在夜雾中晕染成墨色。车子转过胡同口时,雕花窗棂透出的暖光突然被一株老槐遮挡,再转出来,唯有竹吟居方向的天际浮着层朦胧光晕,像谁不小心打翻的茶汤,在寒夜的宣纸上洇开无尽余韵。远处传来零星的更鼓声,混着隐约的铜铃轻响,不知是老宅檐角,还是竹吟居的风铎,在月光里轻轻摇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番外:苏文(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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