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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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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程映泽你怎么还在床上啊?真能睡!”还没两分钟,就有个舍友回来了,唧唧歪歪的,“你跟刘老师吵架了?我刚刚看刘老师出去,脸色可差了,你挨骂了?”
程映泽下床,穿着拖鞋去洗脸,含糊回答:“没啊!”
那舍友心也大,听他这么一说,就把这事抛脑后了,从书包里掏出张宣传单来:“这个特地给你带回来的,咱们学校杂志征稿呢,你写个,拿了稿费请我吃饭。”
“省省吧,我写就能上啊?你也别太看得起我了!”
“怎么不能啊?你大一就发文章,学报期刊都发过了,我们班就你发得多!”
“什么啊?那是我老师……”程映泽一怔愣,又道,“那是过去刘老师看得起我,给我改的,我自己能写出个屁啊?!”
舍友还在絮絮叨叨,程映泽的心却飘远了,分明把关系断得干干净净的,怎么这张嘴就是改不过来呢?该打该打。
“哦对了,还有一封你的信,我从学院信箱给你带回来的。”舍友说着把信递给了他。
程映泽接过信,信封上熟悉的笔迹让他立刻收回了心,急急忙忙拆了,可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清秀地抄了一首词。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免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
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
姜夔的《汉宫春》。少英最喜欢姜夔,只是如今都快入冬了,再说借秋风一塌,也不太合适。不对,少英是江南人,秋天是要来得晚一些的。
他到底是离开北方了。
程映泽惆怅非常,竟不知要回什么好。倒是看了两眼征文传单,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确实可以写点东西。
他不能让少英的事就这样过去。
十二月初,北国彻底入冬了。北风呼呼地刮,从空荡荡的枝桠间穿过,扫荡一切。天终日阴沉沉的,像是很快就要下起鹅毛大雪。刘巍思坐在家里,面前放一本杂志,在某一页摊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刘巍思起身去开门,本以为是罗毓回来了,却不曾想到见了另一个人。
“师兄。”
来人是刘巍思的师兄易堂生,也是在学院任教的,就住他们家楼上,但他这位师兄为人严谨刻板,很少来闲聊。见到他,刘巍思少不得有些惊讶。
易堂生不说话,慢慢走进屋里,看见茶几上放着的那本杂志,道:“你这个学生……”
后面没有再说,但肯定没有什么好话。刘巍思把门关上,给师兄倒了杯热茶,带着歉意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别放心上。”
“你看看他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懂事吗?”易堂生随手指着杂志上那首诗,刚好指着那两行“最初的世界被埋葬在冰冷的火海,我向着理想的胚胎走去”,“我就不明白了,这个师门怎么就亏待他了?成日想东想西,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这要是耿少英,我…… ”
刘巍思紧张了一瞬,随后便陪着师兄一起沉默。耿少英是程映泽的坎,也是易堂生的坎,这段时间,知道内情的人都很识相地没在易堂生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可是他自己常常说漏嘴。
就像程映泽似的,总以为耿少英还在。
“算了,不说了,你自己的学生,要教就好好教,别整得跟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一样,丢人现眼。”易堂生心绪复杂,不愿多说,连茶也没有喝一口,起身就要走。
刘巍思忙跟着起身送他:“师兄慢走。”
第一场雪还是很快下来了,才十二月初,一大清早的学生们就被冷醒了,一个个从阳台从窗户往外看雪,伸手一接就有雪花落在手心。男生们咋咋呼呼的:“程映泽,下雪了!起床!”
程映泽咕哝了一声,拉起被子蒙过头,继续睡。
“真下雪了,你不是老爱看雪吗?倒是起来呀!”
“你不要骗我了,”程映泽眼睛都不睁开,“我要睡觉。”
“真的!”舍友冷冰冰的手往他脸上一贴,冻得男生猛然一抖,立刻生生醒了。
“去你妈的!冷死老子了!”程映泽睡眼惺忪,不情不愿地起床,结果眼睛往窗外一瞟,雪花纷纷扬扬,他一怔,立刻跑到阳台上看,果然,雪下了大半夜,地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了。
舍友跟在他身后,邀功道:“没骗你吧?!”
程映泽是南方人,很少见雪,尤其是北方的大雪,因而对雪天格外喜欢些。他住在老师家的第一个冬天,有个早上老师也是这样来叫他,说:“映泽,下雪了,好大的雪!”
他那时候很兴奋,从床上爬起来,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趴在窗台上看雪,真的像鹅毛一样。他看愣了,任由老师拿着大衣过来把他包在怀里,又听老师道:“这就是倾耳希无声,在目皓已洁。”
是的,天地之间一片宁静,只有洁白的雪花飞舞,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然而现在已没有人为他穿衣抱他在怀了,程映泽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嘴里念念叨叨地回去穿衣服:“倾耳希无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
下雪了也得去上课。学生们穿得严严实实,又裹围巾又戴帽子,腋下夹着书,或是背个斜挎包,陆陆续续地往宿舍外走。程映泽拿着书站在楼道打电话。
“昨天师母,嗯罗老师给我打电话了,说让我周五去家里吃饭,我不知道怎么说,就说先问问你。”电话那头传来时清兰的声音。
程映泽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这么执着,可是想想,这事跟罗老师确实没关系,只是……“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
“什么呀?你不去,我算怎么回事啊?”时清兰清楚得很,刘老师和罗老师把她当儿媳妇看,哪有人家爹妈跟儿子闹翻了,她跑去吃饭的理?“算了,我找个理由推了吧。今天好冷,你多穿一点。”
“嗯,你也是,过两天天气好了,我找你去。”
“好,那我准备去画室了,你也去上课吧。”
程映泽道了别,挂掉电话,走入了上课的大潮中。
大雪短暂地停了,只是除了早上被扫过的校道,其他地方还是一片洁白。程映泽走在路上,想起过去两个冬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师母一大清早给他煮的鸡蛋,也少了出门前老师责怪他穿衣少的呵斥,还少了少英。
过去的冬天,尤其是雪天,总是有少英的影子。有一回,他慢悠悠地走去教学楼,只感到身边刮过一阵风,还没反应过来呢,手里就被塞了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枝刚折下来的新鲜红梅,再抬头,只见少英跑到前面去了,只是远远地回头冲他笑。
周围有几个人望过来,都以为是什么女孩子送的。
记忆里,四周都淡去了,没有人,也没有教学楼,只有少英边奔跑边回头留给他的笑容,红梅静静垂在身侧,映着漫无边际的洁白。
“今天下雪了,我们应个景吧,”刘老师站在讲台上道,“哪个同学来背个诗?有雪就行,程映泽?”
程映泽毫不意外,离开师门以后,刘老师就总是在课堂上点自己名,一节课总要站起来那么两三次。他看着老师,没了刚开始那种别扭,只当讲台上是位没交情的普通老师,站起来,流利背诵:“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刘老师笑笑:“李白固然是好的,但是看在我们这个陶渊明诗歌精读课的份上,背个陶渊明吧。”
程映泽眸光一闪,咬咬后槽牙,道:“对不起,刘老师,我不,不记得了。”
“老师他骗人!”旁边的男生嚷起来,指着程映泽,“他今天一大早就念倾耳希无声,在目皓已洁呢!怎么可能不记得?”
程映泽一记眼刀过去,只可惜没办法让舍友把这话收回去,又有些心虚,不敢看刘老师。
刘老师没有为难他,只是笑笑,挥挥手让他坐下,点了另一个同学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