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神》黑茶九

85、行动（三）

　　“摔吧。”王子涵道。

　　只听啪嗒一声，精雕细琢的琉璃彩瓦砸到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一抹亮光悬在众人面前。

　　王子涵插兜，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声音铛的一声，仿佛也斩断了她和师妹的数年情感。

　　情谊是情谊，规矩是规矩，不能为了感情破了规矩，这点她还是明白的，这是不可轻移的底线。

　　她只是有些怅然罢了。

　　似乎想起什么，孟如玺手指一点，把火苗牵起，顺手递给身旁人。

　　燕扶楹颇为意外，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两手微合，四指并拢，宛若一对翅膀，轻拢命火，缝隙间钻出余光，而眼睫上撒了层暖光。

　　孟如玺望着燕扶楹的侧脸，心念一动，倒是怀念起两人冬日围炉烤火，听她观察片刻后认真评价道：“暖洋洋的，还挺舒服。”

　　“嗯，不过一般来说，它比手温灼热才是正常温度。”王子涵也跟着看向它，话语停顿一下，“只有受伤了，才会变凉，状态越差，温度和光亮也越差。”

　　“直到它熄灭的那刻，就是生命的终点。”孟如玺补充道。

　　“这样啊。”燕扶楹点头。

　　身为普通人，她对这方面的了解确实浅薄，也希望能多学习一些，说不定对未来有帮助。

　　机会只会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她一向认可这一点，自然也从不吝啬于此多费功夫，试图多了解一些。

　　孟如玺和她相处时日久，自然明白这一点，带着孔雀开屏的心思，充当她的小老师，偶尔说着术法和有趣的小事。燕扶楹则是专注地点头，抽丝剥茧，探寻一个前所未闻的新世界。

　　燕扶楹正欲多问，耳尖微动。

　　“呜——！！！”

　　远方，城墙上空传出阵阵角声，盘旋高空，寒风急切逼近天际，头顶是星子飘渺，似乎也在为这场战役而忧心。

　　燕扶楹闭了嘴，眉心紧锁望向声源处。可她的目光被高墙阻挡，眼珠转动两下，回眸敛容，沉声道：“咱们也快些。”

　　孟如玺颔首，王子涵神色凝重跟上，匆匆往东南方向望去，脚下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不多时，三人寻着命火的指引，顺利找到了乌珠的位置。

　　此时她正在摘星殿里休息。

　　摘星殿本是历代钦天监的观星台，可自从新一任国师上台后，便将其化为已用，不时查阅卷宗，留了一处偏殿为寝，钦天监进出反而要得到国师的许可。

　　乌珠年轻时便陪侍皇帝左右，身份不明，却又实力强大，这些都勾起众人的探查，却无一可知。仅仅数年，便以女子的身份登上这寒天高崖，令人捉摸不透，不得不避其锋芒。

　　燕扶楹在不同人嘴中都听闻过她的碎言，拨云见月，当真见了那身影，第一次对上这位传奇女子，还是心惊。

　　或许是过于自大，又或许是有所防备，才会轻易放他们进来，燕扶楹暗叹。

　　刻了四灵的庭柱四立，地阶泠泠反着光亮，无论是谁，只要踏进门槛，鼻尖一动，察觉到这里血腥味很重，哪怕是三面风墙，如此空旷也没吹散。

　　燕扶楹再细看，皱起眉头。

　　这地阶上反的哪里是月色，分明是一片暗血溅在地上，映出来的亮。

　　怪不得那么重的血气。

　　乌珠一身矜贵玄衣，明明是那么深沉的颜色，也压不住她骨子中的轻慢。

　　她才吐过血，扭头望来，虽说早有猜想，可见到是王子涵亲自来捉拿她，还是不免惊讶一瞬。

　　她抹去唇角的血渍，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领，试图整理出一个见客的干净模样。可怎么也擦不净指尖的血迹，就像她这么多年杀人，嘴唇、指节，乃至灵魂被浸上了猩红的烙印。

　　乌珠见擦不干净，干脆撒了手，扫了眼王子涵身后的燕扶楹，王子涵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对视。

　　燕扶楹听她自嘲：“原来是师姐亲自灭了我的灯啊，还带人过来捉我呢。这么绝情，我还记得那是你在灯会上给我赢来的。”

　　闻言，王子涵抿住了嘴，收敛神色，显得平静庄重，宗门大师姐的身份倏然明显。

　　王子涵道：“不错，是我送你的，我记得当时还说你整日不说话，像个吃了哑药的雪孩子。

　　“但是现在，你不是孩子了。”

　　她眉间全然是坚定，面对昔日师妹也未曾动摇，劝道：“乌珠，你该为自己所为负责，跟我回去，接受长老的判罚。”

　　乌珠摇头，眼尾扫过警惕的燕扶楹和孟如玺二人，果断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我还有承诺没有办。”

　　燕扶楹触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毛骨悚然，冷风从衣袖缝隙悄然钻入，她不由握紧手中的短剑。

　　孟如玺默然扶着她的肩膀，站在她的身侧，直视着乌珠。

　　乌珠见燕扶楹避如蛇蝎，不免一哂，随即扶着窗台起身，向三人方向袭来！

　　处于最前方的王子涵瞳孔一缩，后退半步，脚下自行分开，扎起稳步，冷硬的剑柄握在掌心，最后一次劝道：

　　“你别挣扎了，跟我回去。”

　　“再等等。”这句话轻柔得像是风声，就如乌珠这个人一样，飘忽不定。

　　几乎是燕扶楹一眨眼，还未来得及向后退去，只见那道身影极速逼近。

　　王子涵和孟如玺自然也不留情面，两人迅速抓住薄弱处，一个将寒光森森的剑尖直指左胸，另一个护住左右，防止她绕开偷袭。

　　“怎么就不听呢。”乌珠眼眸中映出神色凝重的二人，叹了口气，却也未曾停了动作。

　　话音未落，原本王子涵剑尖已经抵在她胸口，刺开衣裳，将要重伤她，王子涵面前场景忽然一换，打了她措手不及。

　　血腥味倏然换成了甜香和烟火味，星星点点的纸灯环绕着她，暖光给她眼前景象镀了一层金，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彼岸。

　　似曾相识的一幕，王子涵下意识向身后看去，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只有纸灯，很多很多的纸灯。

　　各种各样的纸灯，白兔子，花狸猫，粉莲花，明明没有眼睛，却似乎有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紧紧、粘稠地望着她。

　　笑嘻嘻，阴森森，热热闹闹。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先是破开幻境遭到反噬，又是保留了她一魄的命灯被毁，按理来说，她应该没有反抗能力了。

　　王子涵下意识握住手心，却被滑润坚实的触感惊到，她神色怪异，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灯笼，纯洁可爱的白兔灯精致漂亮，一看就讨孩子喜欢。

　　等等，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什么。

　　熟悉的女孩笑声拂过她的耳边，王子涵循声望去，小孩子在她的前方不远处站着，两腮很尖，不像她的同龄人，没有多少余肉，这么一衬，眼睛大到有些骇人。

　　这小姑娘是她才从乱葬岗那里拾来的，捡到她时，她在死人堆里坐着，不怎么肯说话。

　　不过，她总体看起来还是个沉默寡言的乖女孩，也没有日后的……什么？

　　王子涵眨了眨眼睛，眼底浮现出些许困惑。

　　“姐姐？”小姑娘见她不动有些茫然，犹豫片刻，还是把出汗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没有选择直接握住她的手，而是主动握住她的衣角，安静地陪伴着她。

　　“唔。”燕扶楹扶住额头，头晕目眩，刚缓过神，就发现自己到了不知名的地方，面前是年轻些的王子涵。

　　身边还有个孩子，这小孩和乌珠有几分相似，再结合俩人是师姐妹的关系，不难推断出这就是小时候的乌珠。

　　燕扶楹警惕地走过去，拍了拍王子涵的肩头：“喂。”

　　出乎意外，她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手指也越过身体，仿佛没有人说话一般，面前两人依旧安静，声响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听到。

　　她成了个孤零零的游魂。

　　燕扶楹摸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尝试再次触碰王子涵，指尖直接穿过身体，无论她怎么尝试引起注意，完全都是无效的。

　　燕扶楹捻了下指腹，轻声道：“这下麻烦了啊。”

　　乌珠不愧为当朝国师，孟如玺亲口承认的天才，即便是重伤情况下，她也尚有一战之力，悄无声息把人困在一处别地。

　　燕扶楹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先附在二人身边，观察着这出戏会把故事引向何方。

　　王子涵似乎察觉到了异常，一直都没有动，或许是她身上有什么术法，冥冥之中引领着她，直觉不必完全遭受蒙骗。

　　可同时，她又纠结于现实的合理性和证据，而无法作出判断。

　　正因如此矛盾的心理，她才会陷入巨大的迷茫，正在沉思。

　　燕扶楹能感受到小乌珠对王子涵的反应很疑惑，却依旧紧紧贴在她右侧偏后，害怕和面前这位奇怪的姐姐离远，也害怕和她离近。

　　两个人的反应都有矛盾的一面，却又基于矛盾而没有立刻行动，这确实很有意思，燕扶楹飘来飘去地心想。

　　小姑娘注意到了王子涵的目光停顿，瘦弱的手指紧握着一角衣裳，瑟缩着小声问道：“您是有什么苦恼吗？可以告诉我哦。”

　　“我……是有一些。”

　　王子涵也说不上来。

　　好奇怪。

　　都很奇怪，不应该是这样的。

　　王子涵缓缓蹲下，双手握着她的肩膀，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小孩子，小姑娘摸不清她的心思，战战兢兢地任由她打量。

　　王子涵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指腹下头发干枯毛燥，还沾了其他人的血迹，发梢结成一团。

　　随即，她从身侧抽出一把匕首，压在女孩娇嫩的脖颈，却并不急着动手，而是神游天外，似乎在思考什么。

　　小姑娘吓得不轻，眉头皱起，成了一个可怜的八字眉，脖颈的凉意席卷了她的全身，手心更是出了冷汗，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坑，遇到变态了。

　　她忍不住哽咽一下，松开了拽着衣角的手，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带着哭腔，含糊不清道：“恩人，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王子涵面无表情，抓住了她散在身后的头发，拍拍她的头顶，也许是屠夫在屠杀幼鹿前动了恻隐之心，稍微安慰了她一下。

　　可手里动作不停，匕首换了个位置，压在小乌珠头皮的最下端，手腕一用力，枯黄的头发噼里啪啦，被尽数齐根砍断。

　　身为幽魂的燕扶楹咽了一口唾沫，头皮发麻。

　　她清楚现在的王子涵本应该没有记忆，却能本能相信直觉，作出自己的判断。

　　哪怕是个侩子手，在杀害一个无辜孩童时也会犹豫，可王子涵只有对这么做的困惑，而非迟疑，看来也是个相当依赖灵性的天才，脑子和她不在一个水平上。

　　王子涵听不到她的心声，也看不到她，匕首继续向下。

　　当刀刃穿过层层堆叠的发丝，来到小乌珠的后颈上时，却像砍到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石头，匕首刚接触表面，猛然被震开，连带着王子涵的手腕也被震得一颤。

　　王子涵一惊，匕首甚至都握不住，只能吃痛地捂着右手手腕，整个手臂都在发麻，在巨大冲击力下，她半跪在地，根本就来不及看向周围。

　　“果然，”燕扶楹直起身，“突破点是在这孩子身上。”

　　话音刚落，一切就像是镜子一样，突然定格住，无论是灯笼里摇曳的烛火，还是眼中含泪的乌珠，所有都凝滞不动。

　　在千分之一秒，某个微妙的瞬间，它们猛然炸开，咔嚓一声，所有的镜像都被击碎，雪花似的散落下来，却没有接触到任何地面，就那样消逝在半空中。

　　当燕扶楹面前的一切都散去，再次望向四周，看见的是浑身是伤的孟如玺。

　　他正在粗喘着气，眼珠死死盯着乌珠，而身上的衣裳割出来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细伤口，破破烂烂。

　　她瞳孔一缩，下意识向他的方向微动脚尖，想动却又被阻拦下，脖颈处的压迫感顺着脊背蔓延上她头皮，毛骨悚然。

　　“别动——”

　　燕扶楹的呼吸瞬间屏住，她听见乌珠的气声贴在耳侧，像是冷血毒蛇在她耳廓旁盘绕，用尾端紧紧缠绕猎物，等待某个时刻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