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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第 1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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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巍思记得那一天,天空灰蒙蒙的,村里来了好几个面生的人,村长、村支书都笑脸盈盈的,带着他们往老师那破房子去,村里很多年没来过生人了,村民们都好奇,丢了活不干,一路跟着去看。
刘巍思也去看,他成年了,还是瘦黑瘦黑的,但长高了很多,傻愣愣的,一股子土气。
“小子,那严老师是不是挺厉害啊?还这么多领导来接呢!你不是跟着他混了几年吗?我看你也要出人头地了。”
刘巍思可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心思,只是觉得十分不安,这些年一旦有人这么浩浩荡荡地去找老师,肯定不是好事,有时候是把老师拖到谷场上批斗,有时候是翻老师家,把书和本子都撕烂了,后来稍微消停了些,可每回看到有人往那去,刘巍思就很紧张。
不过这回真是好事,那些领导到了房前,见到严煦和,忙握着他的手,说着些这些年委屈了,以后回去不会再有事了之类的话,那小破屋前围得水泄不通,刘巍思挤也挤不进去,到最后脚尖都踮累了,才无奈地转身回家。
动乱结束了,严煦和就要被接回去了,本来说明天再走的,可领导们看这地方实在不宜住人,加上严煦和也没有多少行李,就赶紧帮他一收拾,给扛走了。
屋里还剩了个人,是这些年和他一起劳动的余泉策。相比严煦和的轰轰烈烈,余泉策似乎有些黯然,但这会严煦和顾不上这么多,只道:“泉策,我来不及去找巍思了,你告诉他,让他记得我的话。”
余泉策点了点头,送他离开了。
刘巍思也没想到,他那一转头,就错过了老师的离去。他再到破屋时,房子里已没有了老师的痕迹。
“小师叔,我老师真走了?”
余泉策坐在门槛上,不知在想什么:“嗯,昨天走的,让你记得他的话。”
这些年严煦和说过许多话,但反反复复的总是“以后你要去上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读书,学习,做研究,不要总想着种田放牛这点事”,刘巍思没见过外头什么样,傻乎乎地问;“种田放牛不好吗?”
“好啊,但是读书学习也很好,巍思都要去看看,要是看完了你还觉得种田放牛好,那你就回来。”
“老师在哪里,我就觉得哪里好,老师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
严煦和总是笑,不知道笑些什么。
老师一走,刘巍思心里就跟着空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问:“小师叔,怎么没人来接你啊?”
余泉策笑笑:“我又不是你老师,你老师是厉害人物,我不是。”
刘巍思才不信,小师叔再不厉害,也是大城市里来的,家里还有人是什么史学研究大家,听着就不一样:“您以后也厉害,小师叔,”刘巍思突然惆怅起来,“我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余泉策笑出了声,刚来这里时他一肚子怨气,可时日长久,又有严煦和时时开解,人倒是乐观了很多:“我不是你小师叔,开玩笑呢,你一叫这么多年,以后你找到你老师,肯定有很多师伯师叔,到时候就想不起我了。”
“才不会,老师说了,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比亲兄弟还亲,您就是我最亲的小师叔,谁也比不上。”
余泉策正要说,余光就看见村支书来了,说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让他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又塞给他一沓钱,说是路费。
刘巍思一怔,小师叔也要走了。
再后来,那些他们以前批斗过的老师又上岗了,学校重新整修,年龄大大小小的挤一间屋,有像刘巍思这样的,也有十四五岁的,读着读着书,就上考场了。
高考的时候是冬天,和后来不一样,刘巍思没什么紧张的感觉,考完了就缩着脖子回家烤火。
冷死了。
再后来,他就见到老师了。
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大的校园,老师穿着干净的衣裳,浑身上下一点补丁都没有,笑盈盈地站在宿舍门口看他:“怎么?不认识老师了?”
刘巍思放下手中的东西,不可置信地走到门口,傻乎乎地问:“真的是老师吗?”
“严老师好。”有学生经过,打了一声招呼,严煦和点点头:“你好。”说完,回头捏捏刘巍思的肩膀和手,打量几回,道,“是不是长结实了?”
刘巍思渐渐红了眼眶,不害臊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又说胡话!这不是见到了吗?”严煦和道,“宿舍的东西收一收,行李带去老师家,老师给你留了房,你陪老师住着。”
“啊?”刘巍思有点迟疑,“老师家里,方便吗?”在刘巍思的印象中,谁家都一大家子人,挤都挤不下,哪里还有多的房空出来?
“方便,老师就等着巍思来呢!”
严煦和早年也算留了心眼,早早就把儿子送出国了,后来把妻子也送了过去,动乱时,就他一个人遭殃。只是,妻子在国外水土不服十分严重,听说动乱得厉害,打探不到消息,担惊受怕的,一病不起,那几年就去世了。儿子在国外成了家,严煦和半年前才联系上,干脆也不让他回来了,以后有什么打电话写信也是一样。
好好活着最是要紧。
故而,严煦和一个人住着学校分的房子,可不得找个人陪着吗?
刘巍思是头一回进到这样的楼房里,站在老师屋前,门打开了都不敢进,还得严煦和牵着他:“来,进来吧,没事儿。”
哪能没事呢?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雕花的木柜子,玻璃框的挂画,别说碰了,刘巍思连呼吸都怕把这屋里的东西给吹花了。装着行李的包是躺在火车上的角落里过来的,不知道沾了多少灰,他紧紧攥在手里,不敢放下。
“吓着了?”严煦和费了点劲才扯出他的包来,“不怕,以后这就是巍思的家了。”
刘巍思下意识地抓住老师的衣角,这个环境里,只有老师是熟悉的。严煦和拍拍小孩:“好了好了,就你和老师,怕什么?”
教室很大,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知识的渴求,老师一来,人人都仰着头,听得入迷,连老师打个喷嚏都是有学识的。刘巍思早看过了教材,连着几节课跟着记笔记,把书上的空隙全写满了,结果一回神,发现窗外还趴着不少其他系里的同学。
可真行。
严煦和一下课就冲刘巍思招手,刘巍思没到跟前呢,就有学生跑来问问题。严煦和很高兴,耐心听完,又细细解答,待刘巍思到身边了,便一手揽着刘巍思,慢慢地往教室外面走,提问的学生一路跟着,又恭敬又虔诚。
“老师,您上课累吗?”
严煦和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但是这会百废待兴,别说退休了,就是还有口气都得上讲台。他站着讲课几个小时,有些酸软,却还是笑:“没事,在村里更累,巍思听得懂吗?听不懂老师再给你讲。”
“听得懂听得懂,有些老师以前就讲过了,我听不懂的是别的。”
“听不懂什么呢?”
“文学理论,都是外国的东西,我不懂。”
“那你怎么不问问上课的聂老师?”
“轮不上呀,聂老师忙呢,一下课就要去办公室,大家追着问,有些同学可厉害了,读过莎士比亚什么的,我没读过。”
“没读过你就读呀,”严煦和被小孩逗笑了,“都上大学了,图书馆这么大,要看什么书自己找去!你没见人家走路都想看书吗?”
说起这个,刘巍思也是被吓了一跳,他也算是个爱读书的,可一到这里,就发现比他爱读书的人多了去了,他上回跟一个女同学说自己会背《文心雕龙》,结果没几天,那女同学就来说她也会背了,怎么背这么快呀?搞得刘巍思挫败极了。
倒也不怪刘巍思,恢复高考以后第一届大学生,都是聪明又好学的,他在村里跟着严煦和学习,其实别人也都没落下,大家都有学习的途径,他读了些古代的诗文,实在不算什么,人家学得狠的,一个月就给赶上了。
严煦和倒也能察觉出不同,以前小孩一个人学习,没人跟他比个高下,现在好了,放在人堆里,简直不值一提,孩子有点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他搭着学生的肩:“走,回家去,什么外国东西,老师回家给你找去!”
严煦和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外国的书不多,但也有,小半个书柜的书,足够应付刚来上大学的毛头小孩了。刘巍思有书看还不行,那些名词、句子太拗口了,读都读不通顺,愁得直挠头。严煦和笑笑,坐旁边给他讲。
“是吗?聂老师不是这样说的。”
“聂老师讲的也不是这本书啊!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观点,这还不懂?”
“那我考试写这个,聂老师批评我怎么办?”
“你就写上这是谁谁谁的观点,让他找那人去!”
刘巍思笑了两声,又看书去了:“老师您忙去吧,我再看会。”
这一看就看到半夜了,刘巍思阅读速度还可以,翻了两本薄册子。严煦和披了件大衣出来喊他回去睡觉,刘巍思头也不抬:“老师先睡吧,我看完这本。”
“这本厚的,听话,去睡觉,明早起来再看,明早有课呢,要是有老师来告状,我不饶你了。”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系里的老师都知道刘巍思是严煦和家里的,严煦和交代了,要是小兔崽子在课上不认真,尽管来说,指定得好好收拾。
“老师,我得看完,您睡去吧,我肯定也好好上课,您别担心了。”
“你不听话老师生气了。”不是不想让他学,实在是太晚了,如今天气也慢慢凉了,为了学这一晚上着凉生病不值当。
刘巍思不情不愿地盖上书,熄了灯,回房睡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学校里的树叶全掉光了,光秃秃的,丑得很,没过多久,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师生们都冷得打颤,可是每节课都没人迟到早退,窗外也永远有旁听的学生。
期末考试老师们的主意各不相同,有的要求写论文,有的要考试,还有像严煦和这样的,得一个个抽背。
“排好队吧,一个个过来背。”严煦和拉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上,旁边放一柄乌紫戒尺,他早先说过的,背不出诗来不仅期末得打低分,还得挨打。
古代文学要背的东西很多,光是这个学期就有诗经楚辞汉大赋,严煦和也不提前说要背什么,学生站到跟前了,他才说背哪一篇,有时候是《诗经》里挑两首,有时候是《楚辞》里摘一段,这些都算简单的,要是碰上他开口说哪篇赋,学生简直欲哭无泪。
不过学生们好学,基本都能顺顺利利地背完,严煦和的戒尺都没拿出来过。
到了刘巍思,严煦和就更不客气了,一开口就是两篇:“你背《离骚》和《天问》。”
“背完?”这两篇都不短,背完天都黑了。
严煦和点点头:“背完。”说着又朝后面排队的同学道,“你们坐着歇一歇,刘巍思背得久。”
刘巍思好些年前就背完楚辞了,这学期老师没私下抽背过,但刘巍思哪敢放松,当即一句句背起来,又流畅又准确,听得周围的同学暗暗赞叹。
严煦和眼睛里都是亮光,高兴得不得了,却也不夸他,只道:“以后还得好好学,不能放松,知道没有?”
“知道了,老师。”
“回去吧。”
可刘巍思却不走,只是站在老师身侧:“我等老师一起回去。”
“那你坐旁边看书去,别傻站着,其他科目考得不好,老师还是要生气的。”
刘巍思嘿嘿地笑:“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