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歌》冰芷

1、第 1 章

　　雁荡山麓半腰上，风吹动一山花树。
　　“唰……唰……唰……”道道寒光闪现，在一片绿树繁花中，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正斗在一起。矮个结实的穿着粗布黑衫，紫膛脸，约三十上下，此时身上已满是道道血痕，左颊从眉尾到嘴角一道新伤正在淌血。黑衫男子手中挥着的是一对板斧，裂开的袖子露出裸臂，青筋暴现，已是竭尽全力抵住对手越来越快的长剑。
　　对手身材颀长，青布衫上也洒着不少血污，头脸用青布包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那眸子中寒光凌厉，手中长剑竟是越战越勇，“唰唰唰……”三朵剑花挽下来，黑衣人左臂上已中剑三寸。
　　“你！……”黑衣人左手中板斧落地，右手使尽全力挡住长剑，叫道：“杀了我，不过得二十贯钱。只要兄台放在下一条生路，我愿出百贯钱……”话音未落，青衣人长剑加力，二人侧身错过。转身执器而立，青衣人青巾下传来一声冷笑。其时四海升平，便是以京城长安之繁华，一贯千钱就可买五斗米，三品大员的月俸也不过十七贯，可以说黑衣人买命的出价是非常丰厚的。
　　“花蝴蝶在长安城中杀人越货，恐怕零头也不止这点小钱吧？”青衣人淡淡道。
　　黑衣人花蝴蝶听到这话，心里缓缓舒了一口气，听这人的口气，似乎是嫌自己出的钱太少了。然而只要有价，他花蝴蝶还怕出不起么？当下喘着粗气道：“阁下从长安追踪我到这里，这点小钱恐怕也看不上眼，我愿出现款五百贯……”
　　“敢情你是在打发要饭的？”不等他说完，青衣人冷漠的声音已飞出，仿佛小剑剌在花蝴蝶的心上，痛得流出血来。花蝴蝶是他在江湖上得到的绰号，全是因为他采花无数、杀人越货之故，不知毁过多少姑娘的名节、害过多少人的性命、砸过多少家的银库得来的钱，他并不舍得如流水般花出去。平素他的饮食起居都无比简单，也是为着节俭。不缺钱不假，吝啬也是实情，让他答应拿五百贯买命已仿佛要了他的命去似的了，想不到这衙门里出来的人竟是比他还狠，五百贯还说是打发要饭的。转念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是把钱给他，不怕他以后落不在自己手里。
　　想到此节，花蝴蝶道：“一千贯……”
　　“三千贯！”青衣人的声音不容质疑。
　　花蝴蝶叹了口气，二人算是成交。不过自己的钱都放在一个秘密的所在，青衣人连眼睛都没眨就要与他一同去取。
　　一路上，花蝴蝶一会儿担心那人拿了钱会不认账地要了自己的命去；一会儿又担心见了自己的藏钱秘处，那人会再起什么贪心……可事已至此，思来想去，这个险也得冒了。
　　藏钱的地方就在山中，花蝴蝶也正是要去取钱时被这个长安来的捕快发现行踪的。不一时，到了一处树林中，青草茵茵，一片碧绿。
　　“就在这棵树下。”花蝴蝶指着一处草不茂盛的地方道。
　　“挖出来！”青衣人的长剑亮得晃眼。
　　不敢怠慢，板斧早就丢在半路上，花蝴蝶只好用手去挖干土。起初舍不得用力，无奈长剑的青光一直在眼前闪现，只好下死力去挖，心里不禁恨自己当初没把钱埋得浅些。
　　不知过了多久，花蝴蝶只觉得天色渐渐暗将下去，终于，土下出现了黑漆的木板。长舒一口气，花蝴蝶满眼都是祈怜之色地回头去看青衣人。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是射出一道道冷光，看到这样的眼睛，也没再敢说什么，花蝴蝶伸手去把箱子边的土清理干净。那箱子足有一丈长宽，可费了不少时间，直到月亮升了起来，淡淡银晖如水洒在地上。伸手把箱盖上的浮土拂去，有些迟疑地，花蝴蝶缓缓开启了箱盖，里面早已呈现出道道光芒，照亮他的容颜。这箱子里，可是他十年来的积蓄，上百锭足量的金子，珠宝更是不计其数，还有十分少见的名贵宝石。
　　想着都有些心疼，花蝴蝶转头去看青衣人，哪知人家的眼神根本没有朝箱子看上一眼，只是问了句：“就这些？”
　　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花蝴蝶不明白青衣人还要耍什么花招。
　　“量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你这样的人……”话音未了，只见花蝴蝶腰身一弯，一簇黑色的光芒从他背后直射向青衣人。说时迟那时快，青衣人脚步上提，仿佛登台阶似的向空中攀上数尺。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就此落下，而是双腿上抬，头朝下翻，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这才缓缓落下，那簇黑芒已尽数落在草地之上，现出妖异的幽蓝色光芒。还没等花花蝴蝶明白过来，青衣人手中的长剑已在他身上穿胸而过，花蝴蝶只觉得胸口一热，早有鲜血喷溅在了青衣人的袍子上。
　　“你背上的七十二口丧门钉淬有巨毒，专捡对手不在意时下手，道我不知么？”青衣人冷冷一笑，右手拔出插在花蝴蝶身上的长剑，左手摘下面上蒙着的青巾，露出面容。月光下只见他长着一张鹅蛋脸，竟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子。只听青衣人道：“我叫薛菡，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你不能在地下安眠，只管来找我便是。今日杀你，也为了那些为你坏了名节的姐妹！”
　　花蝴蝶作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死在女子剑下，两眼圆睁，口中溢出血沫，喃喃道：“方才那空中一纵的身法……你竟……与青面老祖有关？”
　　薛菡看着他，冷冷道：“青面老祖有你这样的师弟，羞也要羞死了，多少年来念着师门情谊不忍对你下手，哼……”话音未了，只见鲜血从花蝴蝶的口中喷出，倒地身亡。
　　用剑割下他的一块衣襟擦去剑身上血污，薛菡不再看他，俯身察看了箱中珠宝，面色如她的眸子般冷峻异常，意外道：“竟有这么多！”
　　说着，薛菡从衣囊中取出块一丈长宽的大布摊在草地上，将箱中物事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大布上。月光清冽，珠宝金银散发出淡淡光晕，映着薛菡白皙的肌肤几乎透明。花蝴蝶的藏品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珍珠、翡翠、白玉、玛瑙、青金石、金银手饰、配饰、挂饰、摆饰制工异常精良，非民间之物。薛菡也见过不少珍宝，可都没有眼前这些令人瞠目结舌。几对老坑玻璃种的镯子水头十足，碧沉沉如一泓静水；大如鸽卵的祖母绿、猫儿眼，月光下流转出清莹的光芒。
　　“哼，不知杀了多少人才得了这些不义之财！”薛菡冷哼道，触手处是一件青玉镂空荷叶鸳鸯佩饰，她心头一紧，拿起来细看，月光下不甚明了，却也大致不差，荷叶上成对的鸳鸯连羽毛都雕得丝丝缕缕、精妙异常。薛菡眼前浮现一双眼圈微微发黑的大眼睛，心头一紧，险些握不紧手中之物：“不，不会是她的……”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鸳鸯配，微微摇了摇头。
　　这物件也不应只有一件，薛菡自嘲似地笑了笑，总是觉得什么物事都是与她有关，她那一块可是早已埋在黄土之下多年了！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阴风袭来，风中竟似伴着凄冽的女声：“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随着歌声，一股腥气忽然笼罩在薛菡身侧。那腥气是咸涩的，对于多年闯荡江湖的薛菡来说，那味道并不陌生——是尸体的味道。不是新丧的尸体，是死了许久，有些腐烂的尸体的尸臭味。
　　歌声仿佛就在薛菡身侧，语调带着哭腔，那么熟悉。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张白得有些发青的面孔，淡淡的黑眼圈衬着黑得令人眩目的眸子，发出妖冶的、惨烈的光芒：“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血，无边的血迹漫布那张面孔，眼角、嘴角、鼻孔中都是血迹，双目是圆睁的，密布仇恨。
　　“啊！”薛菡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还是雁荡山中，还是那个山坡、那颗树下，身边有死去未久血还没有凝结的大盗。月光亦发明亮起来，薛菡喘着粗气，耳畔只有阴风阵阵，哪里有什么女声？惊魂未定的她意识到此地太过荒凉，或许真得不干净也未可知，起身要将那箱中之物都放到大布里去。这才发现手中还握着那块鸳鸯配，她叹了口气，将它放在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