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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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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简下班直奔厨房,兴冲冲甩下一份报纸:“严茂城买下了燕春来。”
陈麟声正在煲汤,站在蒸腾热气中,鼻尖沁汗。他在烹饪上并无天分,但好在谨慎,每一步都不遗余力对照食谱,从来不因麻烦而省掉步骤。他只瞥一眼报纸,刮来一勺高汤细细吹过,喂到施简嘴边。
还是有些烫,施简边吹气边喝,舌头喉咙都被滚了一遍,满口鲜香,一时说不出话。馋虫被这口汤勾起来,他凑近砂锅,想偷出一只软烂的鸡腿吃。
陈麟声不惯他偷吃的毛病,在他眼前将锅盖合上,随手拿起报纸。
燕春来茶楼是施家的祖产,开了近百年,曾经也辉煌一时,连侍者自觉比别家茶餐厅的服务员更高级,走路用鼻孔看人。直到施舜那一辈,茶楼最后的黄金时代。施舜为人和善仁慈,和青梅竹马相守到老,膝下一子一女,又经营起这一间茶楼,在港岛也算是有头脸。送走妻子后,他便一病不起,家产分作两份,任两个小孩挑选。大儿子抢先,选了茶楼,小女儿选了老宅和首饰。
可惜后来时代变更,茶楼又摊上一桩枪杀案,据说是□□刺杀富商,也有人说是情杀,但不管为了什么,燕春来的生意都渐显颓势,难以挽救。大儿子不仅不懂经营,还嗜好古董珠宝,日日混迹拍卖行,债台高筑,终于将茶楼抵了出去。小女儿离开了施家,不知所踪。
施简关心燕春来,是因为他的父亲施岩仲就是施舜的长子,也就是将燕春来败出去的那个大儿子。而陈麟声的母亲,就是施舜的小女儿,名叫施若筠。
陈麟声的童年充满欢笑,父亲勇敢,母亲聪明,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因为满足,他从未幻想过自己的爸爸或妈妈是亿万富翁的小孩,不仅从未幻想过,他还在得知母亲身世的瞬间吓了一跳。
妈妈有花不完的钱,光是天价的珠宝,她的小匣子里就有两件,为何会沦落到做贼。这一定和她的大哥脱不了关系。按道理,老宅应该是她的,不知为何被施岩仲占去。
陈麟声展开报纸,头版头条印着严茂城的照片。
那是个总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面色阴沉。他是港岛势力最盛□□的话事人,不似其他整日内乱的帮派,严家各脉同气连枝,无论是黑产还是洗白,明面上都毫无把柄。
“可惜,燕春来要被拿去洗钱。”施简不死心地捏开锅盖。
陈麟声啪一下打他的手,施简皱眉委屈。
“未必是洗钱,或许要重新经营也未可知。”陈麟声在报上另一角看见燕春来的招工广告,要经理两名,服务员若干。
你的报道暗示我要洗钱,我就偏要在你的报上张贴招工广告,严家人做事,张狂得可怕。
施简也凑过来:“待遇倒是不错。”
能把薪水直接印在报上,想必不会反悔。
“你想去啊。”陈麟声偏头看他。
“我疯了吗?”施简瞪他。他好歹是一流大学毕业,实习简历和个人项目丰富到一份文件夹放不下,如今得到了继续升学的机会,他怎么会去应聘大堂经理。
翌日,施简换上自己最好一身西装,和穿着随意的陈麟声一起去燕春来面试。
茶楼关闭许久,施简一直没机会进来参观。如今进来,发现内里并不破败,只是装潢老旧,金色桌布和红地毯搭在一起,让人一下子回到八十年代。玻璃发着幽幽的绿,不知是不是落了灰,如昆虫的眼睛,从里面看不清外面。
枪杀案就发生在一楼。那个杀手用手帕包着枪,扮作侍者拎着茶壶直冲着受害者那桌而去,两颗子弹,一枪给富商,一枪给自己。桌上有富商的妻儿老小加情妇,每个脸上都溅了血,当场吓晕三个。
“地毯里说不定也有血。”施简故意吓陈麟声。
陈麟声懒得理他,他是真的听过枪响见过鲜血的人。
“真不知道严家为什么买下这里,”施简仰头看着天花板,“都说这里不干净。”
陈麟声跟着他望过去。
“有人说,曾经有个小偷溜进来,看见有人不开灯饮茶,两个男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施简故意压低声音,朝陈麟声的脖子吹气。
陈麟声一脸无语地看他。
“真无聊,你都不害怕。”施简一下子泄了气。
陈麟声很想告诉他,你姑父就吊死在我们两个如今住的地方,离你住的房间更近,且你夜夜站在那里跟你的小女友煲甜蜜电话粥。但考虑到施简的心理健康,他选择闭口不谈。
“说不定严家买这里是为了养鬼。”施简又开始胡诌。
“别胡说。”陈麟声有些听不下去了,自己从前给施简的零用钱,恐怕有一小半都被他拿来买恐怖小说。
“我没胡说,严家有借运前科,”施简言之凿凿,“麦家双胞胎绑架案就是。”
听见麦家,陈麟声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天是严家小儿子的生日,严家将他的同学小孩请了一遍,没有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麦家答应了,严家感激涕零,派车去接。”
“然后呢?”
“然后那辆车在路上忽然消失了,一天后,麦家收到了勒索电话,要一个亿。”
麦家家大业大,祖上有人从政有人经商,做什么都轰轰烈烈。只说麦家双胞胎的母亲,她还不算兄弟姐妹中手腕最硬的一个,老公是精英银行家,家世优越,两个人轰轰烈烈爱一场,谁也不肯让。最后还是男方低头入赘麦家,两个人的小孩跟母亲姓,姓麦。一个亿,听起来就可怕,放在二十年前更是天文数字,但麦家若是愿意,说不定真的拿的出来。
前面面试的还有一长队,施简讲到兴头上,没等陈麟声搭话就继续说下去:“麦家先是报了警,结果一小时后劫匪打来电话,说已经知道麦家报警的事,决定撕票,麦家人极力哀求,保证不再让警察参与。”
“警署收手了?”
“当然没有,”施简说,“警察当然是继续跟进,但麦家拒不配合,交赎金的人一边甩开警察,一边和劫匪汇合。”
一个亿,换成现金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麦家真的出了一个亿?”
“当然没有,劫匪松口,说要五千万。”
一时兴起,漫天要价。陈麟声若有所思。
施简说:“最后麦家快警署一步,向劫匪交了赎金,且拒绝向警方提供线索。”
“人质活着吗?”陈麟声问。
“你不看新闻的,”施简有些嫌弃,“麦春宙设计的音乐厅刚刚建成。”
麦秋宇也活着,他刚跟自己说过结束。陈麟声低头看手。
“这跟借运有什么关系。”
“绑匪随便要价,听说麦家报警,不要钱也要撕票,不奇怪吗?”施简得出最后结论,“这根本就是一时兴起的绑架!麦家坐的是严家的车,接送严家小儿子的车!绑匪看到后座有小孩就下手了,却没想到绑错了人,也就是说,绑匪原来的目标,其实是严家。”
“绑匪会这么蠢?”陈麟声有些不相信。
“与其说绑匪,不如说是杀手,”施简说,“他们本来是要杀人的,麦家双胞胎替那个小孩挡了一劫,杀手看到劫错了人,干脆勒索一票。”
“我还是没听出这跟借运有什么关系。”陈麟声淡淡评价。
施简自己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就一定要陈麟声也相信:“你想想,严家请的人都没去,只有麦家双胞胎去了,这一去就出事了,还不是借运?”
“严家有这么大的胆子?借麦家的运?”
“谁让麦家是一对双胞胎,借两个人的运,保险一些。”
陈麟声越听越觉得无厘头:“就算严家找人算到有此一劫,那只要把房门关好,谁也不请,岂不是直接躲过?”
“命中注定的事,怎么躲。”
“借运不也是躲?”
“这位小友说得对。”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伯,他身穿绸缎唐装,背着手,身后两列排开,跟着左右四个黑衣保镖。
施简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陈麟声不紧不慢跟着起立,顺便拍了拍裤腿。明明在椅子上垫了层报纸,还是沾上了灰。
“小友是来应聘的吗?”
“是,我想应聘大堂经理。”施简说。
“你呢?”老伯问陈麟声。
“我应聘服务生。”陈麟声回答。
“我看你适合做大堂经理,生得靓,客人一看就开心。”老伯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他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他刚说完,就有人拿来合同。
施简全程被当做空气。
陈麟声有些无措,手里被塞进合同和钢笔。
“小友不妨仔细看看,”老伯坐到一旁,接过保镖端来的茶,“严家雇人一向合情合法,不会苛刻亏待,且一旦雇佣,你如果有顾虑,叫律师来替你看一遍合同也可以。”
陈麟声定了定神,捧着合同坐下。
施简站在一旁,面色苍白。直到茶水喝光,陈麟声终于看完合同,果然如老伯所言,雇佣合情合法,待遇超群。看完最后一行字,陈麟声有些心动。严家实在大方,赚得比写字楼上班族还多,不签像是傻瓜。
他将合同放下,答:“我想再考虑一下。”
“好,”老伯干脆答应,“阿肯,你负责联系这位,”顿了顿,他问,“小友,你姓什么?”
“我姓陈。”
“你负责和陈先生沟通。”老伯起身。
名叫阿肯的人一身正装,低着头后退半步:“好。”
“警署十年都没纠出严家的错漏,”老伯路过施简,笑着道,“这位先生今天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罢,他带着一行保镖离开。
施简的腿顿时软了,跌坐在椅子上。
陈麟声觉得好笑:“怕成这样?”
“□□,那是□□!”施简强调,结果下一秒就撞见阿肯的眼神。
阿肯文质彬彬,只看了施简一眼就转移了目光,从怀中抽出一张名片交给陈麟声:“陈先生,这是我的名片,假如你决定了,随时联系我。”
陈麟声收下:“多谢。”
“我还要忙,失陪了。”阿肯朝他点头。
“好。”陈麟声礼貌颔首。
施简缩在一边,不敢抬头。
陈麟声将合同和名片一起收好,拍拍施简的背,摸到一片热潮。
“是不是啊你,”陈麟声笑着,将手在施简衣服上抹了两下,“出这么多汗。”
“你不会真要入职吧。”施简问。
“有这个意向。”陈麟声往门外走。
施简跟在后面,像条不甘心的小狗:“严家可是□□,把你吃掉都不吐骨头的。”
“你还敢说?”陈麟声向侧边偏一偏头。
阿肯站在远处,镜片森森反光。
施简立马住嘴了。
“那个老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陈麟声若有所思。
“他就是严谦啦,严家的管家。”施简对这种□□权贵密辛如数家珍。他曾也算是燕春来的少东,如今陨落了,难免对重回自己的阶级抱有幻想。
“不对,我见的不是他。”陈麟声想其他和麦秋宇在墨西哥遇难时碰到的那个中年人。
要比今天这位老伯年轻些,鼻梁和嘴巴是像的,但眼睛不一样。在墨西哥遇见的那位,脸上有疤,还坏了一只眼睛。陈麟声对那只看不见的眼睛印象深刻,眼珠像蒙着牛乳一样,泛淡淡的蓝。
“你在讲什么啊。”施简当下很没有安全感,紧紧贴着陈麟声的肩。
“没什么。”陈麟声推开燕春来的大门。
外面车水马龙,施简一下子放松下来,舒展肩膀:““真要命,刚刚吓死我了。”
“别担心,你还可以跪下求饶,”陈麟声笑着说,“用英语,白话,他们都听得懂。”
施简重重锤他一拳:“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陈麟声揉揉肩头,站在路口等红灯。
他想起墨西哥逃亡路上,麦秋宇曾为了不让他昏睡而不停跟他讲话。
“你知不知道港岛□□和墨西哥□□有什么区别。”麦秋宇问。
“不知道。”陈麟声嘴唇发白,闭着眼蜷缩在副驾驶
“港岛的□□或许会放我们一马。”麦秋宇答。
“因为他们有情有义?”陈麟声昏昏欲睡。
麦秋宇说:“因为我们跪下求饶时他们听得懂。”
又是冷笑话。
你不是也会讲西班牙语吗,替我求饶啊。陈麟声终究没把这句话讲出来。
他偏头倚着窗,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