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夏》春风非渡

3、02

　　我决定要找出真相，改变十年后那个悬而未决的结局。

　　但事实上这很难，难到我无从下手。

　　没有穿越小说里会出现的系统或是金手指，也没有魂穿成为别人，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回到十年前，回到了今天。
　　仅此而已。

　　而那个所谓没有说出口的真话，其实只是我在这之后的十年来无数次回忆下作出的猜测，毫无证据。

　　真正能掌握切实证据和线索的人，只有警察，而在这之中，能有可能向我透露的只有陆燃。

　　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我也没必要急于一时。想到这里，我躺在硬到硌人的床板上，终于安心闭上了眼。

　　我的睡眠一向很差，自从17岁生病起，就伴随着睡眠障碍，长期失眠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即便我这时的身体一同回到了还算健康的状态，即便我此刻的大脑已经被困顿和疲惫包裹的严丝合缝，一片空白，也仍然熬了很久才睡着。

　　然后这是我时隔一年，又一次梦见她。

　　是难得的好梦。我梦回了更早的以前，那个盛烈的八月。

　　高一新生报道那天，我坐在无人问津的靠窗角落，在新鲜而沸腾的教室里惴惴不安。

　　为了躲避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边的谈笑声不断，大家都已经各自抱团，寻找到了或熟悉或喜欢的人靠近。

　　没有人走向自己，我正暗自庆幸着这一场面。

　　就见又有人从外面走进教室。明媚、纤瘦、高挑，一眼就被瞩目的少女。

　　有人立马叫出了她的名字，“半夏，你怎么才来啊？”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我昨天看电视剧熬夜了，起晚了。”

　　话音刚落，班主任就接踵而至。她忙跑进教室，找到唯一的空位坐下。

　　好巧不巧，就在我身边。

　　她看向我时，低声问起，“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林蓝。”

　　那一天，日光鼎盛到刺目。尤其是落在少女的脸上一刻。

　　再后来这束光，笼罩了自己两年。我们成了同桌，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好友，一起成长为了更好的人。

　　好在这场梦，没有结局。

　　我对自己的誓言鄙夷忘却，也是在此之后的下午。

　　班主任清早就在家长群发布了提前开学的通知，比预定的开学时间提前了五天，原因是学校临时安排的补课，希望家长配合。

　　平安无事度过了没多久，实时的新闻就稍慢一步的赶到。

　　这时的讯息传播还没后来快，起初只是个别家长得知，在群里质问。

　　班主任迂回战术的说，事情还在调查。

　　再后来人传人的传开，很快就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我也是在这时才知道，高中生自杀，远比尚且天真的学生们想象的更严重。

　　身为家长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而这一点，作为学子也如是。

　　当我上车，遇见第一个身穿相同校服的学生就知道。这一次，也不会因为时空的扭曲而有所改变。
　　从人潮涌动的公交车上，再到更加络绎的校园外，沿路被茂盛枝叶遮掩的行道中，全是怀疑、不满、亦或是恐惧和鄙夷的眼睛。

　　身体却诚实的与我避而远之，在通往校园的短短百米的小路，成群的队伍四散或是快步逃远，为我留出了一大片空白，供我形单影只的前行。

　　这是我最后一年高中生涯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的场面。

　　而我也本能的想要逃离，心里同时有道声音叫嚣着，自己本来就不再属于这里。
　　我已经是27岁的成年人，我要回去，回去本来的生活……

　　回不去了。
　　我才幡然想起，那个世界的自已已经死了。

　　四十层的高度，我不可能活下来，也意味着我无路可退。我只能在这里活下去，或者继续选择结束。

　　但我在当刻，却没有像之前决绝。
　　因为我想起凌晨夜里，对陆燃说的话。

　　我继续向前走了下去，迎着所有审判的、令人不安的注目。

　　我也知道，他们在乎和家长不同，或许只是对于假期提前结束的怨气，而导致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自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
　　也最不值得同情的人。

　　因为这一切的罪责，都在我身上。

　　“给你洗洗，扫把星！”我推开莫名半掩的教室门，一盆水随之朝自己倾注而来。

　　我来不及反应，也做不出什么轻松的表情。只是从眼前不停滑落的水痕里模糊看清一张骄纵少女嚣张又无畏的笑脸。

　　冰冷的温度熨帖过每一寸皮肤，再慢悠悠的坠落到地面。
　　一滴一滴。

　　凝固的时间与空气，逐渐融化，唤回神经，和心脏血液一起窜动颤抖起来。

　　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做，和属于十年前的自己一样。
　　这也不是愤怒的情绪，而是常年刻在我记忆里的惊恐反应。身心透出的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我的神经始终无法漠然，即便我回到了尚且健康的身体。

　　僵持了几秒，我才垂下眼，拖起自觉地沉重的双腿走进教室。
　　一步步走到临近尽头处，拐弯，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一同靠近的还有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怎么一点反应没有，不是疯了吧？”

　　“我看挺像。”

　　“你看她那样子，真够恶心的。”

　　“不会是她把陆半夏克死的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她动的手呢。”

　　……

　　大概是我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以对，看起来反倒像是不屑一顾。

　　“林……”
　　对方还打算穷追不舍，上课铃就响了。

　　略迟钝的坐下，扫过身边空荡的课桌一眼。
　　因为是暑假，课桌上什么都没留下，干干净净，只剩下桌面上一层在曝露在盛烈日光下才得以现行的灰尘。
　　抽屉里只留下半盒速溶咖啡。

　　脑子里涌入在距今的十天前，各自收拾着书包，为高二的最后一节自习结束做准备。

　　我问她，“你不把咖啡带回去吗？”

　　“不了，我家还有呢，就留着等之后喝吧。”半夏凑近她，煞有其事的补充，“高三多的是机会喝咖啡。”

　　她当时语气神情严肃，像是说起天大的事，我也配合的蹙眉，作出同样的神态，意味深长的点头，“也是。”

　　她顿时就被我逗笑，漂亮的杏眼里全是光彩莹亮。

　　“谁水洒了？”
　　有些漫长的刺耳铃声截止，实则不过片刻。班主任王春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讲台，生硬线条的眼镜中透出的精光仍是沉闷锐利，与平时无异。

　　他后知后觉的看向门口，又转回目光一一巡视过全班等待回应。

　　第一排有人开口，“是林蓝。”

　　说完对方引领着许多人的目光一道向后，逼视着我这个“罪魁祸首”。

　　王春辉也看过来，随口说：“林蓝去拖一下。”

　　这一次我意外的没什么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比眼下面对身边空无一人的现实，更让自己觉得痛苦。

　　对外界的麻木维持了很长的时间，从我到角落拿上被时间和夏日晒干的老式拖布，再到慢条斯理的拖干门口的水渍，我迟缓的意识到，这个依旧属于我的平行时空里，至此全无差错的重蹈着我的17岁。
　　什么都没变。

　　拖地的期间，王春辉叫了班长和几个班干部班长一起去办公室拿新教材发放，任课的老师也在门口等待接手班级。

　　虽说开学的突然，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和平时的校园几乎相同。

　　只是几乎。

　　刚坐回座位的我，很快又被点了名。

　　王春辉走下讲堂前，再次看向我，“林蓝，你出来一下。”

　　一路跟随着下楼，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大开着，不属于校园的两张陌生面孔出现在视线。
　　是两个男人，一人身穿黑色警服，一人穿着休闲便装，正在和教导主任似闲谈着学校的情况。
　　王春辉轻叩三下门板，打断。

　　“主任，林蓝来了。”
　　我站在王春辉身后，看着里面的人对我投来的审视眼神。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与在场的每个人都不陌生，但还是在略凝滞的气氛里感到有些紧张。

　　教导主任招呼我们，“进来吧。”
　　走近站定，他向我介绍说，“这是分局的刑警，来找你了解下陆半夏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坐在沙发便衣的警察才开口，“你之前的笔录我都已经看过了，今天来找你，主要是为了问一些关于死者本人的情况，你不用紧张。”
　　“好。”

　　“你觉得陆半夏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假思索，“成绩好人好，长得漂亮。”

　　“还有吗？”
　　“性格开朗活泼，她…什么都很好，对别人对我，都很好。”

　　他又问：“陆半夏有谈恋爱吗？”
　　“我没听她说过。”

　　“她和其他同学、老师的关系怎么样？”
　　我停顿了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余光下意识的瞥过身边的两位老师，“半夏成绩挺好，老师都挺喜欢她的…”

　　“同学呢？”

　　我早在半路上就想起这会再次被警察问话的事，但不同于有关半夏的记忆清晰，只是有些模糊的记忆画面的闪过。
　　直到这一瞬间，我麻木的神经才活跃起来。

　　感知到被注视的压力，我有些不安的飘忽目光，踌躇的开口，“大部分都挺好的…”

　　“大部分？”警察立马抓到我话里的漏洞。

　　“我……”
　　指尖掐进手心，对抗着试图阻挠的情绪。

　　大概是看出我的为难，便衣警察忽而看向两名在场的老师，“麻烦两位老师到外面等一会吧。”

　　主任和王春辉相对一眼眼里有过犹豫，但也没推辞，一起走出办公室，站在半人高的护墙边等待。
　　便衣警察慢一步的起身，跟随到门口关门。

　　再回到我面前，说：“不用有顾虑，今天的事我们谁都不会透露。”

　　我看着面前两名警察的认真神情，逐渐恍惚，虚妄的幻觉将现实掩盖成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相似又不同的脸孔。
　　他们与我相对，看着我的眼睛里只有轻松的笑意。

　　我清楚这不是真的，我也清楚陆燃不会听见我没来由的誓言，我更清楚自己还可以继续懦弱下去，试图保护自己，正如我真正的17岁时一样。

　　但后来事实证明我自以为的退路并没有因此好过半分。

　　我挣扎着，又挣扎着，在这一次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我们年级里有一些问题学生，不太喜欢半夏…”

　　“是你们班的吗？”
　　“不全是。”

　　“你都知道名字吗？”
　　我摇头，“我们班的知道…叫徐丽。”

　　王春辉带我再回到教室的时候，课已经上到一半，他站在门口又从班里叫走了几个半夏熟悉的同学。

　　一波又一波的人离开又返回教室，几乎大半个班里同学都被点到了名，其中有一次，王春辉拍了下手边第一排的桌面，“徐丽，出来。”

　　然后我就看到了看似青春动人的少女起身走出时，向我瞥来的冷眼，还有其中那一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恶意。

　　警察中途才让王春辉叫了徐丽，大概是为了替我掩护混淆视听。
　　但他们不知道，我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不被喜欢的人。

　　而在这一分钟里，从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我彻底明白，无论我做了什么，警察又为我做了什么，都不会改变后来。

　　我逃不开，至始至终。